（一）东山寺寻“隐者”不遇　　　　　　　　　　　　　　　　　　　　　　

山在村东，叫东山；东山上一小寺，当然就叫东山寺；东山寺有个和尚，这和尚就有些传奇色彩。倒不必计较和尚姓谁名甚法号如何。十几年前，他是个在任上的什么“长”，在一个地盘上，好歹也算得上个人物，突然遁入空门，过起了青灯黄卷生涯，那时很引起些哄动，许多人想了许多也议论了许多。

这和尚当然不类似历朝历代以退为进的政客型隐士，也非历经繁花绚烂倜傥风流之后归于孤寂的弘一法师那一流人物，因此无所谓算不算个高蹈的现代隐者——我还没见过一个真正的现代隐者。他是个“土改干部”，识字断文而已，大半生为人正派做事公道，口碑极好，只是有灵魂洁癖，容不得半点污泥浊水。

翻过三道山岭，却闻“和尚不在”，眼前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就是没有童子可问。都怪我的一个朋友，那地方的村支书，派人上山说城里来了客人，却辛辛苦苦办了件傻事，因为那天同去的朋友中，确有几个是在机关里供职的。住在寺里的茶农说，和尚己备素菜一桌，自己却下山去了，他不想见官。莲花宝座下面，翻着一卷《佛说阿弥陀经》，护法韦驮的脸色，反正没有一天和悦过，此时正高举金刚降魔杵；没地方可坐的大肚弥勒，卧在大门前，笑我们来得不该。

一个真正的出家人，六根已净，凡心既灭，又何必回避什么呢？

传说两个和尚过河，却遇一少妇惧水流湍急，和尚甲便一把抱了那妇人过去了，事后，和尚乙责备说：“出家人怎可如此！”和尚甲反问：“我早已将她放下了，你怎么还抱着她不放？”

如今，出家人修持与解悟之所，其热热闹闹沸沸扬扬，绝不逊于任何一个农贸市场，深山古刹真就比高楼公寓更清静些么？看来，隐于野者，依然不过小隐而已。可是，当后来的一次，我在某寺聆听一法师教诲时，曾指着近处景点中穿梭变幻的红男绿女，以不敬的口吻说：目既得此物，则必乱心性。法师竟答：

“我却不见一物，何尝有物？”

一时，法师视无定物。

非风动，非幡动，心动而已，果然。

可惜，愤世嫉俗的东山寺和尚，在回避我们这群凡夫俗子之前和之后，都在不断地“看见”了我们。

（二）野人谷

嘉池山间，峭壁嵯峨，一道溪涧蛇行蜿蜓，没有行经柳子厚清冽的小石潭，却穿过渔村菜市的小桥下，从此蓬头垢面。

人说，山中有一个看水库的老头，后来成了“野人”。

溯源而上，我感动于山与水的真实，坐在溪边树荫下，一份愧疚流过，如水。我仅仅是到这里作片刻游乐寻欢的，老夫聊发少年狂罢了，接着还要回到喧哗与骚动，还要继续扮演“中产阶级”，这就是在欺骗眼前的真实，至少是一种矫情。既便身处绝尘，我依旧楚楚衣冠，连步态都“文明”得很。山水的那份源自本初的坦诚，让我发现了自己的做作。

鲁宾逊在荒岛上，倘是一个人，要哭要笑牛饮海吃赤身裸体手淫放屁狂歌独舞，老子要什么就是什么，怎么着都行，一切符号、一切律令，都丧失了意义。然而，一旦多出了个“星期五”，他就得面对语言交流、上下等到级、劳动分工、产品分配等等所有属于社会性的问题，这时候，他若嫌天气太热，最好要穿一条三角裤遮遮羞；他想唱歌，就得尽可能用美声，而不要用“野声唱法”。

只要有了两个人，组成文明社会的要素便全部具备了。

我当然没找到嘉池山间那个“野人”，倘若真的遇见他并在山中定居下来，我们不得不面对的第一个问题将只能是：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到底谁管谁？既便是在野人谷，“阶级斗争”还真的要天天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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