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回顾
7月20日,星期六,晴。
人生就是这样,有时候你坐在桌子前看着一个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人看的本子,想在这个本子上写点什么却感觉无话可说,好像一切都陷入了停顿。早几个星期我好几次想用路易十六那句“今日无事”把那一页翻过去,但我最后搜肠刮肚还是找到一个在达豪给我算命的人。而今天当我送走了安东·莱哈尔,关上自己办公室的门,窗外因为限电所以漆黑一团,内心千头万绪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对我来说这是紧凑到令人呼吸困难的一周。考虑到我们的整个世界正在作自由落体运动,或许这种感觉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100年前的本周,沙皇尼古拉二世一家在西伯利亚被处决
这个星期我给还在布拉格的M发了一封电报说,我对她和M先生的生意毫无兴趣。考虑到我们帝国严格的通讯审查,这封通过邮局拍发的电报跟直接贴在墙上也没什么两样,几天以内就应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果然这周施特劳森贝格将军在召见我的时候脸色好了很多,甚至还跟我说其实很多事情没必要做得那么绝,很多关系要打破很容易但建立起来却很难。他这句话如果早一个星期说恐怕会让我觉得不寒而栗,而经过上周末的事情含义就完全颠倒了。
当我从将军的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我觉得很可能从这一刻起,我已经在我们帝国的这出大戏里从幕后站到了台前。毕竟施特劳森贝格将军那句话是套用了斐迪南大公用来告诫“美景宫宠儿”的名言:“在我这获得信任很难,但失去却很容易!”
生前在帝国并不太受欢迎的斐迪南皇储
然后莱哈尔就推开了我办公室的门,这个人现在已经可以公然穿着军服出入战争部大楼而畅通无阻了。他进门就给了我一个马扎尔风格的拥抱,然后说:“我就知道!你不会给捷克人当刽子手!”当我让他坐下,然后自己也坐下的时候,他一边在椅子里伸懒腰一边又补充了一句:“毕竟你连捷克语都说不好!”
“您的德语也不怎么样。”我不想告诉他上个星期我是怎么卷入到捷克黑手党的讨论中的,只好耐着性子反过来挖苦他。“嘿!那你就错了”他非常不以为然地把帽子放在我的办公桌上说,“其实每一个马扎尔军官都懂德语,我们只是故意说不好!”作为和他一起上过课的同学我得承认他确实能听也能写,只是说的很不好。“按照奥匈会议的决议,我们在十几年前本来已经争取到了只使用匈牙利语号令的权力,但是你们的那位大公威胁说要在我们这搞普选,于是我们又接受了德语号令。德语在我们这是被强加的,我们即使能听懂也不会好好说!这是一种爱国心的体现!”
强硬的匈牙利君主主义者安东?莱哈尔
“你们连皇帝陛下的语言都不好好说还谈什么爱国?”“我们爱的匈牙利王国,对我们来说皇帝是克洛伊四世国王!而且除了1914年死去的那位大公之外,我们的费伦茨·约瑟夫国王和克洛伊四世国王都是会讲匈牙利语的。”看着这个人严肃认真的表情,我觉得我们这个奇妙的国家能生存到今天本身似乎已经是一个奇迹了。我不希望我们的交谈完全被这种冠冕堂皇的废话占据,于是直截了当地问:“那么你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老实说,当我上次跟你在A夫人的仓库门口说再见的时候,我已经觉得我们的友谊要告吹了!”然后这个马扎尔人从椅子上坐直了身子认真的盯着我看,这让我很不愉快。但他完全不以为意:“你知道么?这几年来我特别喜欢看人的脸。我发现我们帝国里有一类人的脸几乎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然后仿佛是为了加强他说话的语言,他拿指着我的脸说“就是你这种人!”
这时候他发现他还戴着手套,于是又赶忙把手套从手上摘下来,但嘴并没停。“你几乎是那种人的标本,”为了缓和气氛我也只好随声附和的问“哪种人呢?”“就是你这种人,”他把两只手套都摘下来扔在军官帽里,又放松了身体继续说:“你看看你的脸,你也可以等一会看看你门外那些同僚的脸,你们当中的多数人其实都差不多!”“马克思主义者喜欢说的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啊阶级性!是的与其说你们都被打上了你们阶级的烙印,不如说你们干脆就是从你们阶级那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跟女孩子玩的娃娃一样,女的都留着金发,男的都穿着军服留着八字胡!”
“这几年在战场上我就喜欢看人的脸,战壕里有很多迷信,但迷信有时候也有它正确的地方。比如说一个人的面相基本上能说明很多问题,我连里有一个传令兵,如果他说哪个人能活下来很可能说的不对,但如果他说谁看上去活不过下次战斗,那基本上百试百灵!”
“这难道不是您连队伤亡率太高的证据么?上校!尤其是像你这样喜欢蛮干的长官的连队,说活下去不灵,说谁要死准灵,这连我也能猜对!”
“是的这就是你们的另一个特点,你们特别推崇理性,推崇文明,但你们其实什么都干不了。1914年开战的时候我还时常在前线看到你这样的脸,我有时候还跟他们聊聊天给他们一支烟什么的,但后来他们要么死了,要么就像你这样坐到办公室里去了。经过这场战争我才明白文明、理性这些都是骗人的,我们整整四年都在忙两件事,杀人和被人杀。只有野兽才能在战争里活下来!”这句话让我不寒而栗,因为我发自内心地觉得他说的其实是对的。
“哈哈哈老爷你的脸都吓白了,所以你理解等待着你的是什么了么?”莱哈尔洋洋自得地说,“而且其实我还少说了一样!你们这些人之所以都有一个面相,其实是因为你们都是犹太人。别看你们跟我们一起上厕所的时候我们看不出来,但你们就是犹太人!”
“我们的皇帝近半个世纪以来对任何一个民族都不相信,因为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祖国,只有你们和我们的皇帝一样没有其他祖国,所以皇帝相信你们。你看看,”说着他把我办公桌上的皇帝像拿起来,“我们皇帝的目光和神态,跟你们有什么区别?犹太人在尘世上漂泊,哈布斯堡人其实也在尘世上漂泊,犹太人没有祖国,哈布斯堡人也没有!”
“那么您就是来建议我去参加锡安运动的咯!”
1884年锡安主义者在卡托维兹举行史上第一次峰会
“别急我话还没说完,但这星期我听到你拒绝了捷克人的那桩生意!我就确定你这家伙其实和我们的皇帝一样,内心深处依然漂泊无依。而我来找你就是要做两件事,第一是告诉你别再做帝国的梦了,时代变了。”然后他拿出一封电报的副本递给我。“这是我们从俄国弄到的消息,你看看吧!”
我看了看那封电报的抬头,但他并不打算等我看到电文就又开口了:“这是布尔什维克不愿意让英国人知道的消息,但是我们弄到了。几天前他们已经枪杀了俄国皇帝一家,然后毁尸灭迹!这场战争的问题可不是打了败仗选择退位就能解决的老兄!”
这次我觉得我头皮发麻。“你必须清醒起来了,你过去把世界要完了挂在嘴上的时候恐怕从来没想道过世界灭亡了是什么意思吧?可能就是把你们一家叫到机枪前边,然后大幕拉开哒哒哒!不过你应该感激那些捷克人,他们让你去波希米亚演的是拉开大幕的角色,如果你不用亲自扣扳机的话!”
尼古拉二世一家被处决的地下室现场。墙壁在1919年的调查中被砸开
我拍桌子说:“你到底想说什么!”然后掏出手帕擦汗,不知道究竟是因为震惊还是因为愤怒。
“我想让你面对现实,然后好好看看你的四周!近五十年来我们的帝国里已经出现了整整一个阶层的你这样的人,养尊处优,聪明又文雅脾气还好,女人都喜欢你们,但是世道要变了,之后的世界需要的是我这样的人,能一只手掐着对手的脖子,另一只手把他的眼睛挖出来的人。”
“您准备什么时候挖我的眼睛呢?”
“别生气老爷,我来找您是因为我需要您!我说了你们和我们的皇帝的缺点是你们没有祖国,但在这个世界天旋地转的时刻,你们的优点也是你们没有祖国!您又不是没去过犹太会堂或者锡安运动的组织,您在哪里找到了祖国么?”
我摇摇头。莱哈尔继续说:“是的,你们之所以找不到祖国,是因为你们生活在帝国的宽松环境里根本不需要一个祖国。但世道变了老爷,你必须做一个选择,我以为你早就做了,所以从你结婚的那天起,我就准备放弃你这个朋友了,但我从没有放弃过我们的国王。”他把刚才自己拿起来的皇帝像又摆了回去:“而您拒绝布拉格方面的行为向我证明了其实也你没有下决心,您并不打算当一个捷克人,那就来当马扎尔人吧。”
奥匈帝国民族分布,橙色部分是马扎尔人
“我看过你的档案,军队也无法认定您是不是一个犹太人,这是你们讲德语的犹太人的最大优点,你们已经和德意志人混在一起太久了,除非有哪个疯子动用全社会的力量来一一甄别你们,否则没人能搞清楚你们到底是或者不是犹太人。这跟匈牙利的犹太人完全不同!所以我希望你和我们的国王一起,在帝国必将灭亡的情况下成为马扎尔人,到匈牙利来!”
我觉得我虽然跟这个人认识很多年了,但实在找不到什么理由让他像爱戴国王那样喜欢我,所以我反过来问:“你们的克洛伊国王是你们统治克罗地亚人、斯洛文尼亚人、斯洛伐克人的基础,而我算什么呢?为什么您要在我身上花费这么多时间?”
“因为您对我们来说很重要!”他站起来走到我旁边,然后俯下身子小声说,“难道你没发现这些年来我们一直都把你算作局内人?您见过我们的好几个首相,还见过我们的霍尔蒂将军!您还跟我这么熟,老实说如果有一天某个人把你写成马扎尔阴谋集团的幕后黑手,连我都会信啊!”说到这他再次哈哈大笑。“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你再好好看看你们皇帝的脸?”说着他又摆弄起我桌上的皇帝像,小声问: “您希望他的一家和俄国沙皇一个下场么?”
霍尔蒂即将在1919年成为匈牙利命运的主宰者
“你什么意思?”我觉得我这句话问的时候完全不结巴,也说明我是一个心灵坚强的人。
“你好好想想,现在在这个帝国里谁还在乎你们的皇帝的生命?”他看来是站累了,于是又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捷克人已经被协约国承认了,他们现在就盼着你们早点战败,好夺取整个波希米亚、摩拉维亚和西里西亚,这些该死的恶棍还想要我们的上匈牙利!然后你们的进攻又失败了,虽然你们自己不承认。但那又怎么样?明眼人都看出来你们完了!卡尔·伦纳还在叫喊多瑙河联邦,是因为他跟波希米亚人没谈拢,他想要团结所有阿尔卑斯德意志人建立奥地利共和国,但捷克人又不同意。老实说布拉格的那些人也真是贪婪,他们非要把一两百万德意志人和将近一百万马扎尔人留在他们的领土上,最后还是得指望刺刀。”
老实说当我看着这个马扎尔人坐在我面前,像分蛋糕一样的切开我们的帝国,内心真的感到剧烈的疼痛。“好在还有我们马扎尔人,我们是最后一个需要哈布斯堡王朝的民族了!而假如没有我们你们的皇帝我们的国王会在帝国崩溃之后落入一个什么下场?”莱哈尔突然像恍然大悟一样张开嘴巴,“啊!你可能还不知道,因为逃出俄国的难民大多去了柏林,现在柏林到处人心惶惶,柏林的报纸就以翻译这些流亡者报纸上布尔什维克的消息为乐。哪天我给你拿几份这样的报纸来!”
卡尔?伦纳将在今年下半年成为德意志奥地利共和国的国父
“好吧好吧!你到底需要我做什么?”我觉得天旋地转,只能用手勉强撑住脑袋。
“需要您成为我们的一份子。我们有很多事要办而且越快越好,我们正在控制匈牙利的军队,这一点我们和布拉格黑手党干的差不多。其次我们需要一个领袖,这个人我也选好了就是霍尔蒂将军,我们要让他们尽快离开舰队,但他自己不同意。”
“那我能做什么?到普雷斯堡去当驻军长官?”
“不用不用!老爷你舍不得为了妻子指挥部下向矿工开枪,难道就能为了我去指挥骑兵冲击市民?你干不了这个,这种脏活得我来干!”
“那你到底打算让我干什么?”
“去当侍从武官!这件事我们酝酿了很久了,最重要的时候我们从来没有通过其他渠道去向相关人员施加压力让他们启用你,相反是他们对你感兴趣。我们希望你不要拒绝,我们需要有人在战争结束的混乱时刻里站在皇帝身边,保护他的安全!”莱哈尔冲我挤了挤眼睛,“这才是您该干的事,也是您想干的事。”
卡尔一世皇帝(前)与总参谋长施特劳森贝格(后)
“就凭我一个人?”我刚想讥笑他头脑简单,他就非常严肃地说:“当然不可能!我怎么把赌注押在你身上?”老实说这话让我不愉快,但心里踏实了很多。
“你是一个干不了这种事的人!所以我们给你找了个帮手,一个在维也纳干脏活的人,要说这个人能被我们注意到还得感谢你!”
“谁?”
“朔贝尔博士!朔贝尔博士是一个敢想敢干,而且不怕弄脏手的人。我们早就在观察他,但上次的事让我对他的能力有了深刻的印象,而且他能管得住维也纳警察,这就是他的力量。你站在维也纳驻军面前毫无感召力,要不是凭着军阶谁给你敬礼?但朔贝尔在他那些警察面前却有着相当的号召力,你还记得那天他一走到仓库门口,远处盯梢的警察原本在抽烟,就赶快把烟扔到地上了么?那么贵的烟,朔贝尔甚至没看他们一眼,他们就扔掉了!这说明朔贝尔是能干大事的人!”
“所以呢?”
“所以,老兄,凭我们的交情我给你弄了一个特别席位,你这次要站到风口浪尖上了,但你其实没什么事干。你只要接受侍从武官的职位,然后在我们的皇帝身边形影不离,如果有人问你朔贝尔这个人怎么样,能不能当警察总监,你或者说你不了解,或者说你跟他打过交道,印象很好就可以了!”我点点头。莱哈尔站起来说“大幕就要拉开了老爷,我们一起来看看上演的这出大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