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回顾
6月1日,星期六,多云。
这个星期我坐在办公室里,想到魏菲尔这个接线员已经利用工作之便写了两本诗集和一部剧本,再看着其他坐在这个宏伟的旧式建筑里,理论上都隶属于战时通讯社的那些神头鬼脸的军官们,我突然觉得战争或许正在吞没我们的世界。但在这场战争里能把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男人聚集在一个建筑物里,领着皇帝陛下的薪水,吃着战争部千方百计搜括来的粮食(事实上在施特劳森贝格将军当总参谋长之前我们每天还能吃到奶油蛋糕),然后把时间都花在个人爱好上,其实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我甚至有了把我每周偷着写在这个本子上的东西拿给罗特或者穆齐尔看看的念头,但是我在鼓起勇气这么做之前自己先翻了翻。星期一的下午我在窗边的沙发上坐下,让勤务兵给我弄了杯咖啡替代物,然后我默默地看了一下午。说实话我觉得这就像在看《神曲地狱篇》。我不知道我对我们这个年代怎么会悲观到如此程度,或许在你们那个时代,当我们的世界整个都变成历史,你们会不会觉得我的悲观是先见之明,或者觉得我还是太乐观了?
1913年的奥匈帝国战争部大楼。作者在这里办公但在1918年他主要向巴登的统帅部报到
但就我个人而言,我从窗口望出去,那天阳光意外的很明媚,空气既不算热也不算冷。或许有一个大西洋上的低压槽正在向东移动,如果再赶上一个乌克兰平原上向西移动的高压槽,它们在某个地方交汇,而都没有出现向北偏移的迹象。等温线和等湿线、空气中的水蒸气的膨胀还有金星的运行轨道,那么简单地概括成一句话就是这是一个难得的初夏的好天气……
如果你们日后读到这一段觉得目瞪口呆,那么你们大概就能体会到我在这星期一下午的感受了。那天当我看我的这本笔记的时候,穆齐尔突然走进来手里拿了一大叠稿纸,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于是我关上门,把我的本子锁进抽屉,开始看他拿给我的那些杂乱无章的纸。
说起来如果在之前的几年里,这位穆齐尔被意大利人打死在阿尔卑斯山前线的某条小路上,他背包里的这些纸大概就会跟他一起被人扔进乱坟岗,或者是从他的背包里掏出来扔在某个地方,从此被人忘掉。但是你们应该谢天谢地,他没有被打死,那些纸上是一部真正的好小说。只是它还没写完,它的开头就是以我刚刚试图引用的这一段开始的,是的,从天气预报开始,而且还是一段捏造的天气预报。在八月从来不会有什么美好的一天,那种天气五月里也不多,但至少五月可能有,而八月几乎完全不会有。
1918年罗伯特·穆齐尔(左)已经开始构思他的巨著《没有个性的人》
战时通讯社把可能在阿尔卑斯山被意大利人打成筛子的穆齐尔、可能在加利西亚被哥萨克人一刀砍翻的罗特,还有在东线偷电话线缆里的铜跟犹太小贩换面包香烟的魏菲尔都弄到这栋大楼里,而他们背包里的那些纸,等到战争结束也许都会变成书。想到这一点再看看我眼前的这个明媚的五月,我得说其实我们的世界并没有那么糟。也许它要沉沦了,但生活在这个正在沉沦的世界里,我的感受其实并没有你们想得那么可怕。一个人的死都有可能是不知不觉的,一个世界或者一个时代的终结,也可能是无声无息的。当然如果真的能无声无息就太好了。
说到无声无息,不对是说到其实一切都还好,我们的皇帝也是一样。这周我们的宫廷部成立了一个新部门,这个部门将统管宫廷的所有汽车,包括我们的皇帝陛下所喜欢的那些赛车。我们的新皇帝是一个年轻人,他喜欢新鲜东西,其中当然也包括汽车。不过说起来汽车也不算是什么太新的东西了,连我都买了一辆,所以这个爱好应该从皇帝还是大公的时代就开始了。
前任皇储弗朗茨·费迪南大公就喜欢汽车,但是他更信赖专业人士,所以他的爱好其实是坐在车里让司机带着他兜风。而我们的皇帝就时髦多了,他喜欢开车带着侍从武官兜风,毕竟我们的齐塔皇后对兜风这件事并不太感兴趣。
皇帝这种阔少式的爱好其实并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成立这样一个部门之后,他的这些昂贵的小东西都聚集在一起,吓了大家一跳而已。我从布拉格回来报告的那天总参谋长突然问我,对这个新部门有什么看法。我吃了一惊,只能老实说其实我并没有什么看法。如果皇帝希望宫廷购买的所有车辆都能把被统一管理起来,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卡尔皇帝(左)会跪在铁轨上做弥撒,但他也是个爱跑车这种大玩具的人!
总参谋长看了看我之后又问:“那么您对去担任这个机构的长官有什么看法?”这个问题让我彻底哑口无言了,这个胖老头几天以前还说没了我战时通讯社的水平就直线下降,现在我一回来他就要把我派到宫廷部里去。
“您别着急,这个部门的级别确实不够高,但我会给您加上侍从武官的身份,这样由一个侍从武官来统管宫廷部的所有车辆,从官僚主义的角度理解,就是我们军队把这个新部门从宫廷部手里抢过来了,您说是吧?”总参谋长看了看茫然不知所措的我,又说:“您知道我其实是很希望您成为陛下的侍从武官的,老实说我希望有您这样谨慎而且冷静的人能够在皇帝身边。我们的皇帝很多时候,在很多事情上并不是那么有经验,虽然帝王是天生的,您懂我意思,对吧?”
我看着这个胖老头的脸,觉得他心里始终还是放不下切尔宁伯爵,而我刚好也对只见过几面的切尔宁伯爵有一种敬仰之情,所以点点头。总参谋长看到我点头表现的非常满意,于是说:“我今天需要您考虑之后给我回答的其实是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我希望把您调到皇帝身边去,另一件事则是以充当这个新部门的长官的方式把您调到皇帝身边去,您可以两个都拒绝,也可以只拒绝一个,但我希望您仔细考虑之后再回答我。”
于是我站起身准备离开,但总参谋长突然又拉住我:“不过我们私下里说,”他把我拉到窗边小声说,“您为什么最近去布拉格去的这么多?”“因为!”我觉得没必要跟他这样兜圈子,因为如果他想知道什么我是瞒不住的,所以我直接说:“因为我要结婚了阁下!”“哦!”这个回答显然让总参谋长吃了一惊,他甚至脱口而出:“您的秘密保守的可真好啊老兄……”他意识到自己这句话的唐突之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补充说,“为什么早不跟我们说呢?”我马上回答:“定下日期一定会通知您的阁下!”“男人到了这个岁数确实应该安定下来,祝贺您!”总参谋长跟我握了握手,我想口误显然拉近了我跟这位大人物之间的关系。
1915年的布拉格
虽然我还没有写出给M的诗,但订婚宴会依然如期举行,因为我家里除了奥托先生之外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所以订婚宴会实在布拉格举行的。M的父亲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在他的那个行业里几乎是一个半神,所以他们的亲朋好友来的非常多。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似乎来的有点太多了,我不知道他们把这件事办得如此隆重,因此当我看到波希米亚驻军长官的时候很吃了一惊。但好在驻军长官对我也没有什么兴趣,我们只是冷淡地打了招呼,并没有更多的交流。
罗特和穆齐尔从维也纳来,罗特很激动问这问那,然后表示如果他有钱也要把订婚仪式办成这样。这句话让我觉得他和那个在感恩教堂认识的姑娘看来进展神速。而穆齐尔则说如果罗特把用在抽土耳其水烟上的钱省出来,他大概可以办一个帝王般的婚礼了。整个交谈过程中穆齐尔的目光始终放在女宾客身上,所以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当青山荣次郎和他的女朋友出现的时候,穆齐尔就显得更加心不在焉。M和她的父亲则忙着找到波希米亚议会的大人物们,我远远地听到马萨里克这个词,但我觉得或许有些事情听到也应该装作没听到。
罗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到底应该祝贺您呢还是祝贺M呢?”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今天无论对您还是M小姐都是心愿成就的一天嘛!”穆齐尔则补充说“那一年的夏天,我被爱着,然后就爱上了!”正当我试图跟他们好好讨论一下这个问题的时候,布罗德来了。布罗德跟我说:“魏菲尔表示他不能擅离职守来参加你们的订婚宴,而且他对你从我们布拉格摘走了这么可爱的一朵花始终耿耿于怀!对这一点,”布罗德给自己拿了杯酒之后说,“我也深有同感!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问问M你们这到底是不是自由婚姻,是不是有人给她下了什么命令或者咒语,才会让她嫁给你!”
约瑟夫·罗特看上去蔫坏蔫坏的,但他的下半身比罗伯特·穆齐尔规矩多了
“作为男方宾客,您这个问题可真是煞风景。”M来的正是时候,然后布罗德立刻宣布:“我才不是男方宾客,虽然我认识这个男人很多年了,但是从拿到请柬的那一刻起我们的友谊就彻底终结了!”“梅里美说女人从女孩变成夫人,从夫人变成母亲,每一次变化都是一个充分的绝交理由,因为每次变化都会让女人脱胎换骨般地变坏,您在这个问题上倒是跟梅里美正好相反。”我笑着说。
“带负数的梅里美!”一个熟悉的声音补充说。我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然后一回头看到穿着便服的基施。这个赤色分子的出现确实吓了我一跳,但旁边的人们似乎对此并不以为然,布罗德试图把基施引见给闻声而来的M先生,指着基施说“布拉格论坛报的英雄,1913年就是他揭露了雷德尔事件!”M先生显然对这件事是有印象的,然后跟基施热烈握手。我则环顾四周唯恐有哪位高级军官或者布拉格警察局的人听到,稍经客套之后就把基施拉到了角落里。
“老兄你不是在舰队里么?怎么跑到这来了?”基施倒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回答:“你别拿看逃犯的眼神看我好么?我虽然穿着便服但我并不是逃兵。”他说完哈哈大笑,看着我依然一脸严肃又补充说:“就算我真是逃回来的不是还有你么?这几个月里你在布拉格已经是大人物了嘛!”基施拉着我坐下然后说“你看看今天来的这些人,有波希米亚社民党团的领袖,有地方长官,有驻军长官,那个人上个星期还在西里西亚镇压兵变——当然还有法官、警察局长。记者、作家、诗人、还有男高音。我跟你说此时此刻如果你的岳父跳到一张桌子上宣布捷克共和国成立,马萨里克要回来当总统,你岳父大概就能当总理了!”
剧透:马萨里克战后真的当了捷克斯洛伐克第一任总统,但这在1918年已不令人意外
“你在说什么?”我大惑不解地问。“我发现你真的一无所知啊?我在普拉听到我们党内的朋友说捷克民族党的M的女儿要跟人订婚,我们社民党也要派人参加,但老实说我可没想到新郎是你。这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你们怎么搞到一起的?”我一时语塞。基施又说“啊快说是不是那天,你从警察局把她保出来,就动了坏心思?啊?”
我表示我倒更想知道你是怎么逃过海军的宪兵的,“霍尔蒂将军没把你枪毙?”“放心吧放心吧老兄,普拉那件事其实是有些机会主义分子冒险,我们原本是反对的。而且我们社民党也有自己的门路,你不用担心,我这次其实就是通过他们的门路,奉命回布拉格的,连请假出来开小差都算不上。再过几个月可能我还要奉命回维也纳呢!到时候我们再细聊!”
说着,基施就站起来,我问那你现在要干什么?“去见见马萨里克的代表,还有看看那位被兵变搞得很不愉快的驻军长官会不会辞职!——说起来您岳父和妻子可不是一般人物,我觉得有些事迟早还是应该告诉您,不过下次吧!”基施跟我点点头就走到聚集在M先生周围的那群人里去了。在轻松愉快的音乐当中,我觉得或许事情跟我想的并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