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回顾
5月18日，星期六，阴，在斯帕。
在五月春末夏初的早晨在莱比锡的火车站等皇帝的专列说实话还是有点冷的，如果天气不好再给你来点绵绵细雨就更糟糕。尤其是前一天你刚刚把一个可爱的女革命家送上回布拉格的火车，在这样一种温馨愉快的气氛里睡去，想到第二天早晨你要面对的是狭窄的皇室专列里那些严肃矜持的侍从武官和外交官，你就更不想起床。
在这个五月里很多事情在发生，如果我判断的没错那么与德国报纸所宣传的相反，整个中欧盟国都在摇摇欲坠——如果说中欧盟国这个词还有点抽象，那么更具体的说法应该是我所生活的“世界”。但是当我在柏林透过窗户看那个世界的时候，我大概会觉得“其实完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复原的奥匈帝国皇帝专列
而在这个五月的莱比锡我透过窗户看出去，看到那个哲学家们喜欢谈论的世界，我唯一能想到的还是罗特念的那句绿蒂的诗“我爱着也被爱着！”这跟我这个年龄显然不太相称。这一点M也喜欢挂在嘴上，但男人是永远都不会成熟起来的，他们只会变老但是永远都不会变成熟，这是我们这个世界里大部分英雄气概的东西的根本原因。
德国人把我们送到郊外的一个小站上等皇帝，这样我们可以不用跟那些在战争年代还要赶火车的匆匆忙忙的人们打交道。以我这些天来的观察，其中很多人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上前线的士兵，还有些则是返乡的伤残军人。在参谋部还会对一切谋划周全的年代，他们往往会留意安排列车的车次和座位，以免这两类人互相碰面，但是经过四年的战争之后，看来普鲁士总参谋部也已不在乎这些事了。当然我也无法在乎这些事，在那个初夏的清晨，晨雾渐渐散去，雨若有若无地下，我顾不上这个世界是不是在走向末日，脑子想的只有M。所以当时的我大概表现得相当严肃，以至于从斯帕特地赶来的罗登将军和我并排站在一起觉得很不舒服，想要找点话题来活跃气氛。
“这年头即使是皇帝专列也难免误点啊！”他掏出他的怀表看了看想出这么一句话。谁想到一语成谶，我们真的在这个小站上等了将近一天。我们先是在站台上站着等，后来坐到站台的长椅上，最后在站长的邀请下和他一起坐到了车站的办公室里。这里也像大部分火车站一样有自己的驻军长官，一个萨克森步兵少尉，看到好几个高级军官走进来显然让他非常尴尬，所以他找了借口溜出去了。是的这个是一个货运站，而我也没有再看到他出现，所以即使你们把我当成黏蝇板，我也没有碰到任何大人物。
萨克森人对奥地利人有一种通过1866年一起浴血奋战而凝结成的亲近感。在德意志帝国的统治下，萨克森人所有的好事都不会损害他们和我们之间的这友谊，而一旦他们遇到了什么不愉快，我们之间的这种友谊还会加强。这个车站的站长看起来五十多岁，并不像是参加过柯尼希格雷茨会战的那一代人，但他父亲是当年的老兵。他热情的招待我们吃午餐，甚至从柜子里摸出一瓶酒，但罗登将军表示我们在等一个重要的人。车站长用手指指上边冲我们眯着眼笑“大人物哈”，然后我们纷纷报以微笑。
1866年普奥战争的普鲁士方
说实话在这个小小的货运站里他们弄到的食物还相当丰盛，至少跟维也纳很多体面人家庭里的午餐比要体面多了。我留意到他们养了几只鹅，这在这个年代可是一笔财富，当然还有兔子，据说有些地方的政府已经开始鼓励市民进行养殖了，还发传单说“不要把兔子当宠物，它们只是蛋白质”。不过我再次重申我没记住车站长的名字，如果日后你们发现他儿子成了政治家甚至什么社民党的党首，都跟我没什么关系。
当皇帝的专列到来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我们上了火车，侍从武官长的副官就来见我们，说皇帝陛下今天晚上不会召见我们，他明天上午才有时间，于是我们被领到自己的包厢。罗登将军看起来心情不错，我们坐下之后，他从包里拿出小酒壶给我倒了一杯。然后问我：“您似乎还没有跟皇帝直接打过交道吧？”我点头表示承认，而且我说其实我几乎没有跟皇帝有过什么交集。罗登将军瞪大了眼睛摇着头说：“那可真不寻常，你肯定有些很厉害的朋友……”说完这句话他也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唐突所以赶快又岔开话题。
“我们的皇帝，您知道的——”他又摆出了那副典型的哈布斯堡军人的气派，开明、温和、轻松愉快，“其实是个很开通的人，他和老皇帝不一样，老皇帝非常在乎……”然后他说了一句拉丁语，又自己翻译成德语，“西班牙的哈布斯堡宫廷礼仪！”
老皇帝弗朗茨·约瑟夫，“欧洲最后的老派君主”。
“只要老皇帝不问话，任何人不能出声。这是对我们来说这种哈布斯堡宫廷礼仪里最重要的一点，我们的皇帝固然很开通，但是如果你能注意到这一点也没什么坏处。”
“其次对皇帝要用敬语，这些不用我说了，另外如果你说了什么皇帝哈哈大笑，你自然也应该笑，但如果皇帝说了笑话，你却无动于衷那就太糟糕了。”罗登将军说着拿起他的酒瓶喝了一口：“我们的皇帝是个性格开朗的年轻人，所以这种事情一定要注意。”
听到这如果你像我一样觉得罗登将军真是一个善良的好为人师的人，那你就错了。这只是他的开场白而已，之后他跟我说来说去，关心的就是一件事，那就是上星期我跑到哪去了。“施莱歇尔都跟我说了，您跑到柏林就把他扔下了，然后只有他自己去把海军的代表团交给议员们折磨。”听到这句话我发现这个柏林人跟罗登将军没说实话。“那么您到哪去了？施莱歇尔上尉跟我说您有个漂亮姑娘。”这句话吓了我一跳，我没想到这个无所不在的施莱歇尔如此的手眼通天。“他说你跑到柏林北边的咖啡馆里去，还换了便服，十有八九就是为了这种事。”但他的后半句又让我放下心来。
为了让这个八卦的将军放下心来我说了一大堆理由，然后逐渐把话题拐向其它领域。当我们聊到深夜的时候，罗登将军突然说“坏了，朋友我们得抓紧时间睡觉，我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明天是星期天，皇帝会做弥撒！主日弥撒这种事平时装不知道也没什么，但是坐在皇室专列上在皇帝面前缺席实在是不好。”于是我们各自抓紧时间睡觉。
卡尔皇帝夫妇跪在铁轨上做弥撒
当我被罗登将军叫醒的时候，我发现列车已经停下来了，我一边尽可能的收拾一下自己一边试图搞清楚我们在哪，但触目所及都是原野，没什么可以让我辨清方位的东西。当我们跑下列车的时候，我看到祭台已经准备好了，皇帝和大部分随行人员已经站在祭台前。在这片旷野上，一列火车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停在铁轨上，然后随车神父高举着圣经走来，人们开始唱进堂咏，这场面真是令人震惊。
我们的皇帝在虔诚这方面绝对是二十世纪基督教君主的良心和楷模，他继位才一年多已经下令禁止帝国武装力量继续使用毒气。也许有一天他能因为他的虔诚而成为圣人，但是说良心话这也未必是什么好事。眼下基督教君主里的另一个虔诚的楷模，俄国的尼古拉二世沙皇正被关在西伯利亚，据说生命已经危在旦夕，假如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肯定也要封圣，假如那时东正教会还存在的话。
如果说时代已经进入二十世纪，那么在皇帝陛下身上可能时间流逝的并没有那么快。早弥撒之后皇帝回到自己的车厢，列车继续前进，然后一切时间安排都和他在美泉宫里没什么两样。他还会在固定的时间接见文武官员。当轮到我和罗登将军进去的时候，我们像在宫廷一样，毕恭毕敬地向陛下走去行礼。
哈布斯堡皇帝的正统性既源于家族传承（右边的老皇帝弗朗茨·约瑟夫）也源于宗教熏陶
皇帝看起来心情很不错，我估计即使我们不能发出什么详细的报告，皇帝应该知道的消息也一定有渠道能够传到他的耳朵边。皇帝身边的人比美泉宫办公室里要少的多，但因为我们到的时候车厢里正在开简报会，还是显得相当拥挤。
简报会的气氛大体是轻松的，斯洛文尼亚士兵的小规模哗变让皇帝皱眉，德国人解散乌克兰拉达的行为也激起了一些愤慨，不过这个星期《布加勒斯特条约》的执行情况比预想的乐观一点，这在我们这个什么事都超出最坏打算的年代无疑令人振奋。简报会结束后，皇帝和我们握手，然后说：
“我们对你们的贡献很满意。”我们鞠躬表示感谢。皇帝又说：“切尔宁伯爵犯了外交官最容易犯的错误，那就是太在乎纸上写的东西，无论是书信还是协定还是报纸上的新闻，他把这些东西看的太严重。”这句话说完周围的人哈哈大笑，罗登将军也随声附和，我实在不知道该怎用一种得体的方式来笑话这位曾经的帝国英雄，所以保持了沉默。皇帝注意到了这一点。
1918年《布加勒斯特条约》，德国与奥匈瓜分了罗马尼亚的农产品和石油资源
“无论如何，恢复和平都是拯救我们的帝国的必要手段，为了实现和平什么都应该尝试一下不是么？”这句问话引来大家的赞同之声，我也只好点头表示赞许。“所以这些事本该伯爵去做，但他没有做，我们只好自己来做，然后搞砸了，也只好我们来扮演这个叛徒的角色。”
这句话说完再次响起笑声。在笑声中皇帝转向罗登将军：“您瞧瞧，这就是你们给我们准备的角色。”罗登将军回答说：“不过德国的正常人都能理解陛下的举措，只有他们的那位皇帝……”说到这我们的皇帝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然后面向所有人说：“瞧瞧你们给我们准备了一个多好的差事！”大家再次发出笑声。然后我们就退出了皇帝的办公室。
当列车到达斯帕的时候，关于两位皇帝的会见，或者说我们的皇帝抱着威廉的腿哭的大部分要点已经谈妥了。当然皇帝还会对威廉作出一些正式的承诺，这才是整场会谈里比较有实质性的部分，很多人认为这些妥协无异于把帝国的主权卖给柏林（那位熊彼特先生绝对会气炸了肺），但那就不是我们所能关心的了。
罗登将军表示他要回他自己的房间去睡觉，当我准备跟他说再见的时候，他突然又表现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嘿老兄我忘了一件事，所有人都觉得威廉皇帝那边已经安排好了，至少是我们的外交部和我都觉得已经安排好了。但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您最好再去跟德国人见见面。毕竟他们的皇帝有点，”他指指脑袋，“您懂的。”
于是第二天我去铁路部门找施莱歇尔上尉。我在他的办公室里看着他跟在一位将军身后走了过来，这个尖刻的柏林人在这位将军面前可比在鲁登道夫将军身边谦逊多了。当施莱歇尔走进办公室看到我的时候，他表现出一副很愉快的神气说：“啊老兄好久不见。”我把来意说明之后他说：“其实我觉得该说的我都说的很清楚了，你们在这个问题上实在是有点，”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又习惯性的把手在空气里挥，“有点过于谨慎。”然后他示意我跟他走出去。等我们走到外边他说：“其实我能理解你们的这种办事态度，但是说老实话我个人并不清楚我们的皇帝陛下到底现在是不是已经做好准备了，或者说他是不是真的会给你们的皇帝难堪。”他说这话的时候看了看周围。
威廉·格勒纳，现任德国军需局长，他将成为魏玛共和国总理并
“因为我根本不在乎，您懂的，刚才那位将军你看到了么？”我点点头让他继续说。“格勒纳将军，虽然不是普鲁士人，虽然也不是贵族，但他比鲁登道夫将军要清醒多了，我们觉得这才是真正可以领导我们走出战争的人。可惜您不会在这里待多久，否则您一定能看到一场好戏。”我对此不置可否但表示，我还是希望能够搞清楚威廉皇帝的态度。对此施莱歇尔上尉表示，虽然他无能为力但是他建议我去拜会另一个人，负责皇帝的礼宾事务的恩斯特·路德维希大公。
虽然德意志帝国还是有好几个大公的，但是我觉得叫这个名字的大公我可能认识，于是我问：“黑森达姆施塔特的恩斯特·路德维希大公？”施莱歇尔坏笑着回答“对对！我就觉得你们可能认识！”然后就告诉应该到哪去找这位德意志君主。在走过去的路上我觉得施莱歇尔的坏笑可能别有深意。
黑森-达姆施塔特大公恩斯特·路德维希
和在布列斯特的时候比，这位喜欢在雨天乱转悠的大公殿下在斯帕表现得严肃多了，他让我在办公室外边等了很久，等我终于可以进去拜会他的时候，他盯着手里的文件头也不抬的说：“我无法理解您想从我这知道什么，我能说的非常有限。”我觉得这个人的态度非常有趣，于是故意咳嗽了几声。
他一脸错愕地抬起头，显然是想看看谁这么大胆敢在他的面前故意咳嗽，然后他又非常明显的回忆了一番，才猛然想起我是谁，跟着站起来说：“啊听声音我可真的认不出您了。”他这句话说得非常巧妙，因为实际上从我进他的办公室到现在，他根本没给我说话的机会。于是为了让他更清楚地认出我，我特意选了那件事作为开场白：“您知道，在布列斯特的时候，关于那件事我本来想问问托洛茨基的。”他挥挥手说：“这件事现在恐怕只能听天由命了。希望他们能去英国吧。”当他说这个的时候他示意我坐下，然后又补充说：“毕竟现在想到英国也得走西伯利亚到日本。”
流放中的尼古拉二世（右）、压力山德拉皇后（左）和阿列克谢皇储
“但是西伯利亚似乎不太平啊。”我试图提醒他现在局势已经不一样了。“是的，不光有布尔什维克，还有哥萨克，甚至捷克人！”路德维希大公提到捷克人时扬起的语调一瞬间令我分了神，“我找过英国那边的关系，毕竟我外婆的名号在那边很管用，您懂的。但他们现在都不敢跟这边联系了，我怀疑他们也不会对俄国的情况太感兴趣。现在我只能指望那些俄国人自己的良心了，可没想到又凭空蹦出来这么多俄国人！”
路德维希大公的话令我无言以对，也许现在任何关于俄国的话题都不适合作为开场白，但在像他这样的大公面前我这个波希米亚受封小贵族家的儿子别无选择。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从办公桌后起身给我递了一支烟，转换了话题：“施莱歇尔跟我打过电话了，但我可不知道要来的人竟然是您。而且话说回来，您怎么看那个施莱歇尔？他总是阴阳怪气地冲着我笑。这个勃兰登堡人……这些普鲁士人，我总是喜欢不起来。看他们对我们黑森做了什么！”“您只要稍微等两天，就知道他们要对我们奥地利做什么了。”说到这里，我和他一起大笑起来，然后回敬了他一支烟。也许在某些地方，我和这位大公之间并没有那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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