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回顾
7月6日,星期六,阴。
我想之所以从来没人关心阿里巴巴从强盗们的宝库里出来之后是什么心情,是因为那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不言而喻的,那就是“再回去!”和“搬空它!”。自从我和莱哈尔锁好那个黑市食品仓库的门然后分道扬镳,到现在我脑子里不断回旋的就是这两个念头。尤其是当穆齐尔在军官餐厅门口逡巡了一整天,最后只能扶着把手慢慢地踱步走回来,对我们摇晃着他的大脑袋,表示“别做梦了,军官餐厅也没吃的了”的时候,我眼前就不断的出现那些堆积的面粉、香肠、腌肉和葡萄酒。
奥匈帝国战争部现状
我们帝国的飞轮岂止是转的越来越快了,现在简直在以令所有人头晕目眩的速度作自由落体运动。半个月前我还能躺在斯坦恩贝格湖边晒太阳,喝M先生送来的捷克酒。但到了现在,我已经为了能吃上饭住到了战争部大楼里。M虽然是个姑娘,但她还年轻,我的配给卡根本不能让她吃饱,而我们又亲手端掉了维也纳最大的黑市。有时候当我往那些报道维也纳警察局的丰功伟绩的报纸上,扣“许可”的印章的时候,我的心都在流血。我们的帝国过去以一种不公正的方式,让穷人和某些严厉方正的上层阶级吃不饱,而经过我们警察和军队的密切配合,现在所有的维也纳人都吃不饱了。
很多时候我觉得我们能把配给削减到180克,甚至削减到90克,都是因为有黑市和特殊供应体系的缘故。黑市就像一张大幕,漆黑一团当中真正挨饿的人和假装挨饿的人互相装作看不到对方。而当黑市被摧毁了,所有人都互相打量着对方的时候,饥饿就变成了唯一的主题。当然这话不是我说的,这话是穆齐尔说的,因为还寄希望于军需供给的缘故,我们战时通讯社这些日子的出勤率达到了一个历史高点,而穆齐尔中尉在吃饭这个问题上又是所有人里最积极的。他每天都以一个作家的敏锐目光观察着餐厅,一旦有让他觉得有希望的蛛丝马迹他就第一个冲出办公室,然后再因为失望和饥饿的缘故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走回来。
罗伯特·穆齐尔
但他依然保持着一个作家的滔滔不绝,这番话就是他骑在椅子上,把他的大头放在椅背上说的。而罗特就认为与其跟人聊天不如好好休息一会儿。星期二我看到他脸上扣着自己的军帽,躺在并排在一起的三把椅子上。我跟他说“罗特阁下,您饿成这样是根本睡不着的!”
“睡觉?”他把军帽从脸上拿开看看我,“我这可不是睡觉,我这是在练瑜伽,一种古老的东方锻炼方式!”
“您都饿成这样了还锻炼什么?”
“锻炼并不都是为了运动,长官!”他索性坐起来,然后还非常认真地吐了一口气。
“锻炼的目的是为了延缓人的本能,把心跳的速度降下来,自然就把整个身体的机能和节奏都降下来了,这就像冬眠或者乌龟的道理一样,为什么乌龟可以活上百年?而且乌龟即使不吃东西也能活着?原因就在这里!当我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心跳、呼吸上的时候,那些原本非常无组织非常低效而且浪费巨大的生理活动就得到了管理,实现了秩序!就像……”
“就像总体战一样?”穆齐尔扶着门把手痛苦的走进来,但耳朵至少还没有因为饥饿而失聪。“罗特中尉想要对他自己做的跟鲁登道夫正在对德国人做的是一回事。”
“是的,对全身器官的配给!对整个日常代谢的管制!这就是瑜伽!”罗特一边说一边做了一个近东地区的祈祷动作:“古老东方的神秘力量!能够让你通过锻炼感受到梵天的力量。”
1917年宣传画中想象的德国空地协同作战
“但是瑜伽并不是让你脸上扣着帽子躺着,阁下。”穆齐尔把帽子向罗特扔过去,“而且您的那个动作也不是印度人的!”罗特一把接过帽子:“真正的瑜伽是不纠结姿势和体态的,重要的是对身体各部分的控制,是你的意识去支配那些原本被无意识的本能支配的东西!然后激发你的潜能,比如我!我已经三天没吃正餐了,前天早上我抢到了一杯代咖啡,昨天下午我抢到了一点土豆,但是我现在并不饿,不但不饿我还面色红润,你们看!”说着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向我们展示他的脸,然后就昏倒了!
我们把他抬回椅子上放平,然后用各种办法抢救他。这时穆齐尔说“好了好了我有办法!”于是他从办公桌抽屉里摸出一个小酒壶。“给这家伙喝一口,就会好起来的。”于是我们把罗特扶起来,给他灌了一口,然后罗特在剧烈的咳嗽中醒了过来。恢复神智的罗特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一边继续咳嗽一边拿起酒壶又喝了一大口,然后继续剧烈地咳嗽。“你这恶棍!”穆齐尔把酒壶抢回来,一边晃着看看还剩下多少一边毫不犹豫的破口大骂,引起在场所有人的哈哈大笑。“这玩意可真好喝,我这辈子第一次觉得酒是这么好喝的一种东西。”罗特一边咳嗽一边说,我觉得这家伙,身上酒徒的一面可能就要觉醒了。
一战后约瑟夫·洛特(右)和斯蒂芬·茨威格(左)在比利时奥斯坦德
但这样挨饿也不是办法,当我对战争部的土豆感到绝望的时候,我决定如果非要在那躺着保持体力,不如索性回家躺着。但是当我回到自己家的时候,我却看到M一边哼着歌一边在整理她的衣服。一副要出门的样子。“夫人您这是要出门啊?”我走上去搂住她的腰。“是啊,您来的真是时候,我丈夫不在家。”“真是太好了。”我原本想俯身去吻她,结果感觉眼前一黑。M赶快扶住我,把我架到沙发上。“可怜的孩子,我觉得你要被活活饿死在战争部里,我们的皇帝一定会感激你的。一个高级军官,忠于职守,活活饿死在战争部!这是你们那最缺的标题!”
然后M拿出一杯葡萄酒给我,我把它喝下去的时候才深刻地体会到了罗特那句话的内涵。我从来没觉得这玩意有这么好喝。在这之后我又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才终于能够挣扎着坐起来,问M她从哪搞到酒的。M说:“你们坚信即使所有人都饿死了,军官也不会饿死,可你们却在战争部里饿得腿发软,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皇帝已经不再对你们网开一面了。既然维也纳的土豆不是给你们的,又会给谁呢?”“当然是维也纳的人民,现在战争部的食堂里一无所有,但是维也纳的市民合作食堂里至少还能吃到点东西。这几天我一直都在想你这个傻瓜要在战争部里等到什么时候,然后你今天就回来了,说明你还不算傻。”然后她看看我说:“所以你好好休息一下,等你能站起来的时候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我得说奥托先生真给我带来了好名声,当我跟着M走进街区的合作食堂的时候,很多见到我的人都跟我握手。还有人让我看看他们的孩子,说如果不是奥托先生,这些孩子可能都撑不过去年冬天。不过考虑到大家都饿得要命,所以他们没有让我抱那些孩子。
维也纳市民在战时排队领面包
我其实很早就知道这种市民合作食堂,这其实也是最高统帅部的创意之一。对最高统帅部来说我们这些人就像身体的各个器官,他们要一方面尽可能的把粮食从我们手里夺走,一方面尽可能的让我们活下去。“一种东方式的神秘智慧”,当我坐下别人居然给我盛上来一大盘汤的时候,我不由得自言自语。
“梵天的力量!”当我嘟囔的时候我右边有个人接上了后半句。我转头看过去发现正拿着勺子看着我笑的弗洛伊德教授。我吓了一跳,然后踌躇了一番要不要把M介绍给他。但是M却毫不踌躇地把我介绍给了弗洛伊德教授。于是我们都摆出一副初次见面的样子微笑着握了握手。“在这能有汤真好啊。”弗洛伊德教授等我坐下之后跟我说,“我经常遇到您夫人,但没想到您也会来!”
“啊我最近比较忙!”“忙着和他的部下分成三班,去盯着军官食堂还有没有饭吃!”M补充道,然后在座的人们纷纷笑出声。“是的到今天我们都绝望了,我来了这儿,另外两个可能就要饿死在部里了”。我大声说道,故意让大家继续笑下去。
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的弗洛伊德教授
但弗洛伊德教授并不喜欢这种拿帝国政府寻开心的笑话。在这方面他是一个老派的维也纳人,一方面逃帝国的税,一方面把逃税攒起来的钱拿去买政府公债。他两个儿子都在军队里,辛辛苦苦攒下的钱大部分都买了公债,看到他那张严肃而充满威严的脸,我真想有时间介绍他跟米塞斯寥寥。于是我们不得不生硬地把话题掰到传统的维也纳人的话题“天气”上。坦白来说和上个星期相比,这个星期的天气除了晴就是热,不过我们如同连祷文一样的对话还是让弗洛伊德教授愉快了很多。
弗洛伊德教授说:“现在的人们太热衷于政治话题,而且太不尊重社会和秩序,这是不对的,传统的维也纳人并不是这样的。现在老派的维也纳人越来越少了。”他说完这句话我点点头,他却眨着眼睛环顾四周,然后说:“但是德鲁克先生一家却不是这样的!像这样传统的维也纳人真是太难得了。”他这句话让坐在他旁边的一对夫妇不得不非常不好意思的用手梳理自己的头发。我索性让他们更尴尬,站起来向他们走去。M也配合地站了起来,于是弗洛伊德教授转过身给我们介绍,还说“无论在什么年代一个真正的维也纳人都是珍贵的!”
食堂里的场面变得相当热烈,在人们的注视下,我和那位德鲁克先生握了手,M也和德鲁克夫人打了招呼。他们还把小儿子彼得带来了,我试着把他抱起来可胳膊实在是没有力气,反倒是弗洛伊德教授轻轻松松地把他架到自己的大腿上,给他递了一小块黑面包,但接下来的事情并不尽如他的意思。小彼得实在是不想干啃那块掉渣的面包,可又出于礼貌不得不塞进嘴里,因此露出了像咬到石头一样痛苦的表情,这种受罪的模样逗得在场所有人都大笑起来。好心办坏事的弗洛伊德教授也只能尴尬地撇撇嘴,而能够在这种小市民阶层不明就里的狂欢中对那位精神分析师的苦衷感同身受的大概只有我和M了。
管理学大师彼得·德鲁克9岁那年在维也纳的市民食堂遇到了弗洛伊德,不信翻他的回忆录
这时随着神父站起来,像语文老师一样走到灶台前,所有笑声和动静戛然而止。考虑到维也纳有这么多犹太人而且就算天主教徒也不像乡下那么虔诚,这种对神父下意识的尊敬几乎是我们帝国天主教色彩在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体现,而这位神父能够在战争的第四个年头依旧坚持在这个越来越没有道理可讲的世道上坚持职守,确实也体现了一种伟大的职业道德。只可惜他在讲道方面实在是没有什么才能,在用拉丁语念完饭前祷文之后还坚持对我们宣讲教廷的和平政策以及皇帝爱好和平的美德,而食堂里的大多数人从听到熟悉的德语响起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叮呤咣啷地开饭了。
唯独弗洛伊德教授出于一个老维也纳人的礼节依旧微笑着注视着神父,连带着他怀里的小彼得也受到了感染,把面包含在嘴里一动不动地坐着。尽管从我们所在的位置根本听不清神父的话,而弗洛伊德教授本人又是一个犹太人,但只要看一眼桌上的伙食,就不难想象他可能只是在两种痛苦中选择了比较轻的那种。在小彼得啃都啃不动的黑面包和用来蘸面包吃的一小碗混着胡萝卜(这显然是各家后院里种出来的)的豆子汤面前,我和M都彻底愣住了,M的表情可能比我还更惊讶一点,看来她只是用合作食堂的名义让我早点回家,自己并没有真的来过。在确认了彼此的眼神之后,才由我像试毒一样试着从面包里撇下一块、吃上一口,然后像生吞稻草一样干咽了下去。
色彩复原后的1914年维也纳街景
从合作食堂出来往家走的时候,我感觉除了肚子得到了满足,全身的每一个器官都变得更糟糕了。M的感受恐怕也相当不好,回家路上她几乎没有跟我开口说过话。直到我们在环城大道旁等候一辆电车通过的时候,她才突然面朝向我,注视着我的眼睛,严肃地说:“我觉得维也纳待不下去了。我们不能每天都过这种日子。”
我试图缓和她的情绪:“战争期间的配给总是有起有伏嘛,等罗马尼亚和乌克兰的粮食到了,维也纳一定是第一个吃到的。”然而M的语气像谈判一样认真:“你心里很清楚,我们如果要等吃的从天上掉下来,就只能像刚才那样。但去了布拉格就不同了,”说到这里,她突然踮起脚来,凑到了我的耳边,“而且在马萨里克博士得到威尔逊承认的现在,战争部把一个主管政治工作的人调到捷克去也很合理吧?有这样一个女婿给他长脸,相信爸爸会很乐意接济我们的。虽然不一定有匈牙利贵族的小仓库那么丰盛就是了。”我第一次从这么娇小的身体里听到这么危险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