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
主持人:周弈婷你我是时代的人质,但也是历史的创造者。欢迎读者来稿 thelivings@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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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是时代的人质,但也是历史的创造者。欢迎读者来稿 thelivings@163.com
有些事,总是巧合得惊人,更反转得气人。
1998年,从一间被叫做“电脑房”的村舍开始,我和段军就提前搭上了互联网这条高速公路,跑得快那都没意思,关键我俩得飞得高。
2021年,当伤痕累累的我俩再次重逢之时,境况早已天壤之别,但我俩却不约而同地开启了“骑猪上高速”模式,也只有我们最清楚,“着陆失败”的滋味,很痛,更辛苦。
我俩这二货那鸡飞狗跳猪上树的前半生,刚好凑起来就是一部活生生的教科书,上不了台面的那种,正经人不屑一顾的那种,但它也是太多年轻人必须引以为戒的那种。
1
从2020年开始,我的人生安静得连诈骗电话里的骗子们都不爱陪我唠嗑了。下半年疫情稍微缓解了,我独自开着台8千块买来的破金杯,悄无声息地游荡了大半个中国。尽量不去骚扰朋友,也很少在酒店停车场、高速公路收费口留下任何信息,反正吃住都在车里的我不赶时间也没钱,更不可能去高速公路添堵,因为我那破车只要踩过80就得掉零件了。
我是个被时代抛弃的倒霉蛋,通俗点说,我破产了。我并不知道要去哪儿,沿途疫情管控的间歇性发作,也不允许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索性连导航都不开,就慢悠悠地沿着国道晃,反正对我来说,去哪儿都一样,既然脑袋里的Bug太多,目前还找不到优化方案,那就去路上碰碰运气。
我从不担心头顶的超速抓怕探头,但又不得不与随时出现在地面上的各地交警周旋,相对于涉嫌客货混装、私拆座椅、零件缺失等交通违法,交警们更好奇的是我是如何把那台东北牌照的破车给开到祖国的大西北和大西南去的。我只能如实告知,然后,警察叔叔就亲自动手帮我修车,他们也确实不忍心给我的落魄雪上加霜了。警察说得挺委婉,翻译过来就是,一个破人开着台破车跑那么远的路,确实需要注意太多细节,否则一个急刹就可能导致翻车,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于是乎,在沿途交警的接力监督下,一路龟速的我,有了截然不同的心境——慢慢悠悠的,倒也能悟明白太多自己曾经“超过的速”,正如一路上曾经去过很多次的地方,却似乎从未曾到达过,因为国道和高速公路,根本就是两条路。
如果不是家里那件漏风小棉袄在2021年春节跟我前妻闹翻后离家出走了,我可能会这样一直流浪下去,也可能去哪间不收门票的庙里碰碰运气,看看大和尚们能否给我心中那些问号找到个最终的归宿。但显然,连出家人都嫌弃我太闹腾,尤其我兜里真比脸干净。
无论如何,女儿的呼唤我还是无法拒绝的,开着那破车上了高速一路溜边儿被大货车各种嫌弃之时,我也终于想明白了——其实女儿遭遇的境况,跟眼前这破车又有什么区别呢?包括她妈、我妈、她老师在内的所有人,不都恨不得让她跑得越快越好、飞得越高越棒吗?
但然后呢?
没有人知道“然后”,因为他们都太正派更正经,不会超速更不可能翻车,自然不会知道“翻车”的滋味很痛、更辛苦。
当然,无论我知道不知道,那都不重要,一个loser,再有道理的话,那不也是放屁吗?万幸的是,我前妻也清楚,解铃还须系铃人,对付那自带“熊基因”的小家伙,还得她那个“熊爹”来,即使她对我的不着调有一百个不放心,但临近中考的压力,胜过我的千言万语。
我自己一个单身汉,有钱没钱都能活,但带着个未成年的女儿,自然不能活得那么糙了。但糙与不糙还是由兜里的人民币厚度决定的,让我欲哭无泪的是,原本我有台过不了户的猛禽皮卡租给了婚庆公司当婚庆礼炮车,虽然那哥们趁火打劫把租金压得很低,但至少我每个月还有大几千的收入,而当我回到本市去索要被拖欠了许久的租金时,才得知那间婚庆公司也没扛住疫情的洗礼。
这时再用合同去落井下石也没有任何意义,我只能把那破车当废铁卖了3千块,租了个最廉价的房子把女儿接出来,一边努力找回那个横练武功太久的小女孩,一边四处找工作。但我遇到的不是骗子,就是HR认为我的浓缩版简历太像小说,连去应聘外卖员快递员,人家都嫌弃我岁数大没经验,长得就不像正经人,还无法提供无犯罪证明。没办法,我只能跟哥们华子一起搞了个当红的“网格仓”。不赚钱是一定的,但至少我俩都得跟网络套点近乎。
我又忽然接到了自称某培训机构的电话,说是在网上看到了我的简历,连问题都没问,就直接要求我去面试,地点还是本市最顶级的写字间。我以为是骗子,至少也是那帮想一毛不拔地找关系搞销售的大忽悠,因为我的履历虽然五彩斑斓,但跟教育培训八竿子打不着。可我随手挂掉电话,那头却在不停地拨打,我也是真想看看,能主动送我这个倒霉蛋脚下的,到底是狗屎还是粪坑。
去面试之前,我在手机上查到了那家公司的相关信息,和电话中的那位女人说的完全一致,公司是刚成立的,规模并不大,看起来挺正经,也没有任何负面信息,我便借了华子的西装和皮鞋。虽然衬衫小了两个码裤子还短半截,但那就是我能搞到的最应景的衣服了,反正现在的年轻人不也流行这么穿吗?
第二天早上,面试在本市黄金地段的豪华写字间里如期举行。一切都很正常很正经,我努力夹着尾巴与3个看起来并不专业的面试官们周旋着,但没超过5分钟,我还是察觉到了破绽——他们问的很多问题细节,比我自己写的简历还全面。而且,会议室天花板上2只本该对射的摄像机,镜头居然统统指向了我坐的位置(我经营过安保公司,那真是我专业)。对面中间那位努力板着脸一言不发的“地中海”,嘴角却不时泛出了笑意,让我瞬间意识到:这场驴唇不对马嘴的面试,应该是哪个熟识的哥们跟我搞的恶作剧,因为我在网上的求职简历中不可能用笔名。
要论不着调这事,他们可真差远了,年近50岁的“地中海”还有些阅历,面对着我故意东拉西扯,还能不动声色,可那位一直在对着手机屏幕发问的小丫头,终于被我嬉皮笑脸的一句“期望年薪200万”气得瞬间板起了脸:“我们不招老板,你严肃点!”
这个举动更加让我确认,这场面试有诈骗的嫌疑,否则就凭我这表现,还提醒个屁啊,早喊保安把我扫地出门了。
已经知道是坑了,人家不撵我我也不能再留在那里转圈儿丢人了,眼见我连个招呼都不打转身就走,“地中海”一路小跑地追到了电梯口:“老弟,咱哥俩一起喝过酒,你不记得了?”
其实我一直在努力回想,但任凭这家伙那大写在脸上的猥琐如此鲜明,在我这儿也连个脸熟都混不上。他即便提醒了,我还是想不出到底在哪见过他,直到电梯已经到了,他为了阻止我进电梯,才自报家门。
他叫张文远,比我大几岁,以前是个律师,后来惹了点祸,跟我在国内读大学时的死党段军成了狱友。几年前,我们在另一位大学同学的婚礼上见过面,但那时我在刻意与段军保持距离,而他又只是个跟在段军屁股后面出馊主意的狗头军师,虽然长得猥琐,但至少也有个中年油腻男该有的模样,而现在,滚圆的肚子、满脸的横肉外加“地中海”的造型, 我怎么可能认出他来?
回到张文远那间目测超过100平的总经理办公室,他一边慢条斯理地泡着茶,一边晃着大肥脑袋数落着段军的有钱任性。
原来,他还在给段军打工,目前也只是替段军在本市筹备这间全新的公司。他们确实想招个涉猎面宽泛的副总,也确实被猎头推送了我的简历,而我的本名中又有个生僻字,再看看内容也完全对得上——得知这个消息后,跟我失联3年的段军来劲了,他知道我不爱搭理他,便立即遥控指挥安排了这场“面试”。他也顾不得带老婆孩子在四川玩了,一大早就在赶往飞机场的路上通过手机看现场直播这次面试呢,他特别叮嘱张文远,就算动用保安强行扣留,也不能再让我跑丢了。
得知这场“诈骗式面试”的真相后,我并没有老友重逢的喜悦,有的只是哭笑不得。
2
1998年,我的人生就像屁股底下那台无牌走私摩托车,乌烟瘴气,又一地狼藉。
其实那年头弄个摩托车牌照并不难,但我没有驾驶证,还要车牌照那玩意干什么? 弄个驾驶证也不难,但我懒得去弄,别看警车轱辘多,他们真没我跑得快。偶尔遇上警方整治交通违法,给人家惹急眼了,组团围堵我。至于被拔掉车钥匙后该干什么,你懂的,在体制内足球队混了太多年、从给师兄们洗袜子逃避体能训练开始自学成才的我,很擅长干那种事。
去交警队取回摩托车那天,连签字放行的交警队长都咬牙切齿地骂:“你小子就这么折腾下去,都他妈等不到你大学毕业,哥几个就得给你烧纸去!”我点头:你说得对,反正我连做梦都不敢奢望自己能毕业,烧纸那事,咱也不着急。
他说的真没毛病,尽管我确实不太正经,但我那时真是正经的大一在读学生,早在1997年就已经入学了。但我始终还在读大一,因为我能考过的科目都被拒绝参加考试,而我能参加的考试我也真考不过,用我们土木系主任的话来形容:谁要敢让这小子毕业,老子第一个让他下岗。
我当然知道这些,但我并不想改变什么,我只是在等待一个名正言顺的宣判,让我家那位带博士生的老爷子彻底死心,让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为人民币服务”的“专业”中去。在1998年,我已经和连降级都保持同步的患难兄弟秦东“勤工俭学”地在校外开办了一间日进斗金的“电脑房”,成功跻身于同龄人里第一批富起来的人。但谁又会嫌弃自己钱多呢?世纪相交之时,正值与我们同龄的“改革开放一代”娶妻生子之际,正如在南海画圈那位伟人所说,管它黑猫白猫,能抓住耗子的就是好猫——如此算法,我哥俩真得算是“好猫”,至少也得算两只半黑半白的“大花猫”。
关于我和秦东之间到底是谁先把谁带跑偏的,我俩至今也没掰扯明白,反正那得算臭味相投之后的狼狈为奸吧。这位高考因拉肚子去厕所太频而缺考了半科、还过了一本线的学渣,还真是个被高考耽误的土流氓——他是区体校散打队出身的,有着一大批混迹于本市灰色地带的师兄弟,更有着远超同龄人的胆识与社交能力,在那间村舍改造的、却站在了风口之上的“电脑房”开业不到3个月就回本之时,他便跨界进军市内更暴利的“粉灯产业”了。
秦东离开学校后,原本我也没那么逍遥自在,毕竟“电脑房”每天大几千的流水,得天天采购进货,还有各路妖魔鬼怪需要培养感情,更时不时地接下一些单位客户甩来的“大单子”,我那猪脑子应付起来也挺吃力的。
真正让我实现了时间自由的,是遇到了段军之后。用现在的话来形容,段军得算是那间“电脑房”的“脑残骨灰粉”——关于这货到底脑不脑残真不好说,不过他确实差点被烧成灰。
段军比我小一届,如果按照新生报到时间推算,我估计这家伙根本连我们母校教学楼在哪儿都还不知道,就一头扎进了“电脑房”,几个月不再出来,吃喝拉撒都在里面解决。
因为我自己不玩游戏,我并没有格外关注段军,像他这种人在“电脑房”里不少,他们普遍有个特点,就是父母都是先富起来的那批人。毕竟那个年代大学生每月平均生活费才300块,而电脑房每小时5块、一个通宵30块的价格也确实不亲民,外加上各种附加消费,不是普通家庭能承受的,不过,像段军这种每天至少消费半条扁盒“555”的大客户,我巴不得越多越好呢。
真正让我注意到段军,是因为一位来电脑房找他的女孩。那女孩长相也很普通,但跟太多来“电脑房”苦劝男友从良未遂后撒泼耍混的女孩不同,她简单地跟段军聊了几句后,就独自坐在吧台旁,掏出书包里的一摞稿纸开始写东西。我远远地瞅了一眼,似乎是个发言稿——这种场景在乌烟瘴气的电脑房里属实罕见,我又刚好闲来无事,便凑过去没话找话。
女孩说,段军是以他们高中高考全校第二的身份考入本校的,又即将被当成榜样请回去给学弟学妹们介绍学习经验,但目前看来,段军肯定没那心思了,所以她只能先替段军把发言稿写出来。
当时我的世界就坍塌了——我无法想象那是一所什么样的高中,我更好奇的是,要是全校第二才考到这所烂大学,那第一能考哪去呢?
女孩笑了。原来,她就是第一,考在本市一所也没好到哪去的师范大学。
那年头网吧里打游戏没人用耳机,更不禁烟,火爆到破木头门都被挤掉好几回的“电脑房”里,很乱很嘈杂,还不时有各种岛国爱情动作片的咿咿呀呀声,鬼哭狼嚎又群魔乱舞。那个静静书写的女孩,仿佛来自人类世界的一方净土,我忽然对她很有好感,忍不住起身把段军弄到我住的屋子里。原本我想硬逼着他自己写发言稿,但抓住他胳膊那一瞬间,就不由得松开了——佝偻着腰感觉身高还超过1米8的段军,体重居然不过百,那纤细的小胳膊,我都怕一不小心就把骨头捏碎了。
更让我捂着鼻子离开的是,头发胡子长得已经跟猿人似的段军,身上还散发着一股子陈酿屎味,在一屋子的劣质烟味中很刺鼻。这也难怪,入学后的这大半年里,这家伙在电脑房的出勤率比我和秦东加起来都高。
我没法再说什么了,对于这种走火入魔的家伙,再说什么也没用。在那个除了台球就是游戏厅、录像厅的年代里,面对着《红色警戒》、《帝国时代》等网络游戏的风靡与诱惑,如段军这样压根回不了头的家伙实在不少,更恐怖的是,就算他们真的打管鸡血硬戒几天,也经不住哪个哥们喊一句:走啊,“红警”去啊,带带我呗……好吧,这次不是去打游戏了,而是去给哥们“当老师”了,再掖着藏着是不是就不太讲究了?关键是,当“青出于蓝”时候,谁又真能甘心被“胜于蓝”?这就是个圈,一个只有起点永无终点的圈,而作为“电脑房”的老板,我连招牌都不需要,只是数钱的时候手指头有点累。
那天之后,那女孩再也没在“电脑房”里出现过。据我观察,段军应该也没时间回高中去做报告,这也算是皆大欢喜的好事了。
段军的父母来电脑房找过他几次,动过手也下过跪,软硬兼施统统无效后,那对文化程度显然很有提升空间的中年夫妇也找过我,用很土很俗的套路忽悠我。但自家孩子他们都管不了,找我又有什么用呢?再说了,想让我们这间压根没有营业手续的“电脑房”关门倒闭的人多了,他俩又算老几?
段军他妈是个狠人,思维也实在有异于常人,拿自家儿子没招,却偏偏跟我来劲,从市里请来了一车小流氓来跟我耍流氓。但那年头能存活下来的流氓,动手之前还是懂得互报家门的,混迹于服装批发市场欺男霸女的他们,显然没必要去火拼大学体育系里的武术专业队,更没理由去招惹秦东身后那帮“粉灯产业”的幕后老板们。
接下来没过多久,段军在电脑房里的消费标准也从“555”一路降到了满地捡烟头,“康师傅榨菜火腿肠”的标配也被干嚼5毛钱的华丰三鲜伊面取代了,再后来,干脆企图赊账了。原本我想趁这个机会彻底把他扫地出门,但我是真没想到,这家伙居然众目睽睽的就给我跪下了,抱着我的大腿说父母都跟他断绝关系了,他东拼西凑地借了不少钱,再有不到1个月,他就要去参加一场游戏比赛,有希望拿到冠军和5千块的奖金。
他说的,我真信。这小子家里确实有电脑,但那个年代的电话线拨号上网,连接时得先听5分钟音乐,网速还是龟速,也只有我们学校图书馆机房里有,连我们“电脑房”也只是局域网而已,他家里的电脑,再贵也只能陪他自娱自乐——当然,这也是他能成为第一代网络游戏大神的理由,“徒子徒孙”的众星捧月更证明了他的存在。
生平第一次让个男人抱住大腿,我无可奈何,连伸手推开他的勇气都没有,因为我怕说话声大了就把那身已经皮包骨头的骨头架子给震散架了。
我的脑袋偶尔也有灵光的时候,脑瓜子一转,就摸出了200块钱递给他,让他去好好吃顿饭,洗个澡,理个发,再买身新衣服,回来就用我吧台里那台电脑一边打游戏一边给我打工吧——至少,吃饭能跟其他员工一起吃,睡觉也能去我的房间里睡了。
段军显然没预料到这个结果,喜出望外地把我的大腿抱得更紧了。在那刺鼻的恶臭中,我能感觉到,大腿的裤子都已经被打湿了。
我知道,我是在帮他,但也是在害他,正如秦东所说,我就是个婊子,一个满脑子铜臭还总惦记着给自己立块牌坊的婊子。
3
秦东明显不喜欢段军,但对我已经做出的决定,他从来不会废话。本就是游戏大神的段军,不但让我真正从“电脑房”解脱出来专心公关大客户,更发动分布在各高校的“徒子徒孙”帮我们联系各大学的机房采购业务。秦东也没法再说什么了,只是在我跟他商量要分给段军股份的时候,忍不住多说了几句。秦东说,我是浑,他是黑,再弄来个神叨叨的“段老邪”,我们这地方真就成匪窝了。
尽管说得挺委婉,我也能听得出,秦东认为段军太“邪”,容易惹出大事来。我倒并不在意这些,反正“名声”那玩意自从“组团降级”后也就跟我俩没啥关系了。我能看得出,段军是玩了命地在感谢我,他不负众望地拿到了那次比赛的5千块奖金之后,居然要分给我一半,即使我不可能要,他也能花2千多给我买了个AGV的摩托车头盔当生日礼物。
我和段军的关系当然很好,时常凑一起吃喝玩乐,但我俩更像是各取所需的合作伙伴。除了一起打游戏的队友,压根没有同学、更没有朋友的段军很在乎我们之间的感情,但他似乎很怕我,更怕秦东,我们之间的相处,总是缺少了些哥们之间的坦诚与随意,多了太多拘谨与心机。但我并不在意这些,反正我也不想跟他搞对象,而平时忙于游戏和经营“电脑房”的他,也真没工夫多搭理我。
事实证明,游走在灰色地带的秦东看人的眼光确实很准,段军确实也没少搞小动作,不过这家伙的套路我也是真看不懂。比如,1999年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了电脑的普及和网络游戏的兴起带来的巨大商机,眼见满脑子风花雪月的我对散件零售丝毫没有兴趣,他就打着我的旗号直接联系到了我们在北京中关村的上家,又把在各大学里的一批“徒子徒孙”发展成了下线。短短的3个月时间,这小子不仅早就填上了私自挪用的现金窟窿,还成倍扩大了“电脑房”的规模,仅仅靠着散件零售居然就赚了12万,然后又把各种票据连带着利润一起进入了“电脑房”的账目中。
段军这么玩,真给我整不会了,秦东始终放心不下,原本想找段军聊聊,被我拦了几回后,赶上他在市内的舞厅动了枪,闹出了人命,要跑路了,当我紧急去“电脑房”给他提取现金时,段军居然清空了电脑房账面现金,连同那12万一起塞给了我。
那一刻,我才发觉自己似乎从来就不认识段军,连秦东都被感动得开始怀疑人生了。毕竟,从“组团降级”开始,墙倒众人推的事我们经历了太多。那年头正经大学毕业生月工资才几百块钱,12万足够在我们市中心买套大三室再送个媳妇了,但这家伙居然一分钱都没留,全部捐献出来“赞助”秦东跑路。
段军说,没有我俩,他能不能活到现在都两说,更不可能赚到这笔钱;而且,这才是刚刚开始,只要“电脑房”还在,只要哥几个还一条心,钱没了,还可以赚,赚得更多。
这一件事,足够让我看清段军的为人,更读懂了他为什么把自己赚的钱都放到了“电脑房”的账上,我们之间的感情自然更近了一步,合作也更加亲密无间。
半年后,我等到了校长亲自签发的那张肄业证,忽然改变了心思,我实在厌倦了这种纸醉金迷的糜烂生活,为了给家里被我气得半死的老爷子一个交代,我决定去国外再给他混个“安慰奖”。
临行的前几天,段军来我家找我,还变戏法似地又拿出了一书包现金,看那重量,至少也得20多万。我拒绝了,因为离开学校前跟他交接那间“电脑房”的时候,段军压根就没跟我对账,直接从银行提了20万现金——那次我没拒绝,因为我确实需要钱。
我只是没想到,这才隔了不到3个月,段军居然又能赚这么多钱。段军也并没有隐瞒,他说因为他那帮分布在各大学里的徒弟、加上秦东那帮哥们半黑半白的“神助攻”,我们在市内成立的那2家电子公司,基本垄断了几所大学的电脑整机和散件市场,所有的收入,也都记得明明白白的,只是我从来不去查账而已。
段军说的,我多少知道些,在市内开公司、跑关系、搞销售、谈代理合作,也包括动用武力打压竞争对手,确实是我运作的,而段军在中关村拿货的那位北京老炮,是我和秦东1998年在海淀拘留所睡一个通铺的老大哥,尽管赊账的事在那年头很常见,但赊账的数目太大之时,人家自然不相信段军,得直接找我确认。我知道段军不会坑我,有些事也没必要说得太清楚,段军顶多私自从“电脑房”账面上挪用几万块的货款,还很快就连本带盈利一起还了回来。
压根没有饮食和作息规律的段军肠胃很差,酒量更差,随着半瓶二锅头下肚,他也吐露了真情:他想劝我留下,带来那23万现金,就是想让我知道,有一座真正的金山就摆在我们面前,但他自己玩不转,因为他除了懂游戏、懂技术,经营方面的事,他真不懂。
段军的意思我也明白,我俩这两年也就是这么合作的,我不管电脑的事,他不管电脑之外的事。但我还是拒绝了,因为我没法再让老爷子失望,更对段军这次跟我玩的这个心机很失望,更有些愤怒,正如秦东给他起的绰号,一般老百姓真摸不清这位“段老邪”的心思。
秦东再涉黑,我也无所谓,因为他绝对有自己的原则与底线,我真正怕的,也在刻意躲避的,是段军。因为那时候的钱来得太快太容易了,而他的野心太大。比如几次跟村霸们之间火拼,原本就是大家点到为止的闹着玩,他就非要用自己的无知无畏让事态严重升级,当他把对游戏的痴迷转移到对金钱的疯狂之时,根本就没有底线,我们虽然还有一帮真正来自“黑道”的“后盾”,可那就是时刻悬在我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我最信任的、也深谙其中尺度的秦东,已经跑路了。
我当然不嫌钱多,但我更怕把自己扔进去,毕竟已经21世纪了,中国都要加入WTO了,很多事已经不能乱来了。
4
毫无疑问的是,世纪相交之时,随着电脑的全民普及和互联网的悄然兴起,一个全新的网络时代的“风口”来了,但无论有没有意识到,我都对它不再感兴趣。因为我亲眼见证了太多因游戏而迷失甚至锒铛入狱的案例,我已经发自内心地厌恶电脑这种事物,连用QQ都是到了国外之后为节省长途电话费的不得已而为之。
2003年,一个发小结婚,我回了趟国,在婚礼上见到了已经带保镖出席的段军。因为他临时有急事,也没来得及聊上几句,不过听说早已在IT行业里赚得盆满钵满的他,已经进军到了更加暴利的房地产行业,成了不少我们念到毕业的大学同学的老板。更绝的是,这小子居然把我们土木系那位上报学校开除他的辅导员都给高薪纳入了麾下,然后没事就给人家穿点小鞋,还动用律师用各种合同条款约束人家离职。用段军的话来说,这就叫——“薅着头发往死踢,想跑都没门”。
听到这些消息我并不意外,睚眦必报确实是段军的性格,他知道自己差在哪儿,但对商机的嗅觉又很灵敏,所以才会离开竞争越发激烈的IT行业。但我对这些八卦也差点乐抽了,这位“段老邪”现在不但邪门,更加任性,像个有钱人那样任性。
大学期间,段军基本就没进过学生宿舍,更不可能进过教室,除了玩游戏认识的朋友,他2次自动降级前后的3届同班同学都不认识他,这帮人只是拿着简历四处求职之时才知道自己跟那位大名鼎鼎的“段老邪”不仅是校友,甚至可能是同届同班同寝室。
因暴利而暴力的地产圈确实不是善男信女就能玩转的,当这位游戏中的“大神”在现实生活中活成了传说之时,他那压根没有套路的“邪”,尤其出手阴损更没有底线的名声并不好,我那帮跟他熟识的学渣哥们,也早就对他敬而远之了。
尽管段军在婚礼上确实给我留了手机号,但回国时间本就很短还忙着各种浪的我也没工夫联系他,即使后来举家回国了,我也没主动找过他。身边那些混地产圈的朋友早已视他为另类,其中的道理,还是缘于段军的“邪”——这家伙骨子里似乎缺少了点东西,具体是什么,也没人能说得出,可能是文化底蕴,也可能是教养,更可能是社会经验,谁知道呢。
再次见到段军之时是2017年,从我出生后就没省过心的老爷子还是走了。我爸出殡那天早上,我的心情自然不可能好,而段军不仅不请自来,还带来了一长溜黑色奔驰和十几个西装男。得知这个消息时,我连弄死他的心都有了,赶忙冲下楼去驱赶,等在楼下的秦东已经替我出手了,这位出狱后一直在家吃斋念佛的“老僧”也淡定不下去了,当着保镖的面连踢带踹地冲段军吼:“这他妈的是科研单位,老爷子这都要走了,你还跑这来冒充黑社会?”
秦东真得算个社会人,出身于部队大院的他,对“场面”这种事自然很敏感、更有分寸,而段军这辈子最崇拜的人就是秦东,眼见马屁再次拍到了马腿上,他赶紧挥手遣散了保镖和车队,自己灰溜溜地走进我家给我爸鞠躬上香,我也没工夫搭理他,简单地点头示意之后,便各忙各的。
段军也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尽管他也真是好心,按照那个年代流行的说法,这得叫做“撑撑场面”,只不过,他这次又没搞清场合。用秦东的话来形容,段军就是只没戴紧箍咒的孙猴子,要是有人没事能帮他念念经,这货还能少惹点祸。但人家早就是地位显赫的“段总”了,身边的人除了溜须拍马,谁敢给他戴个紧箍咒试试?于是,诸如坐着劳斯莱斯去省委大院接领导吃饭、跟陪唱小妹闹别扭就带保镖打砸KTV、喝多了搁警察面前冒充黑社会等明显缺心眼的劣迹,成了这小子的家常便饭,这种套路要是跟乡镇干部打交道还算对路子,但有些场合,就只会给人添堵,更会引起有关部门的特别关注了。
当我忙完葬礼回到我妈家已经后半夜了,段军居然独自坐在楼下的花坛边等我,见到我就狠狠地给了我一拳:“你他妈的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不找我?别人看不上我,连你也瞧不起我,是不?”
这个问题我真没法回答,毕竟人家说的也有些道理,我一个搁国外待傻了的穷鬼,也确实不想跟出门就是保镖车队的段老板瞎套近乎。但人家这样的土豪大半夜的还在这等我,我也真不能太过分,只能回家把我妈哄睡着后,就和他一起找了个小酒馆边喝边聊。
段军的酒量依旧不咋地,但那天晚上他还是硬塞了半瓶五粮液,嬉笑怒骂外加抹眼泪地回味着当年“电脑房”里的那些事,而对于自己辉煌的发家史只字不提。我能看得出,他是真把我当兄弟了,更让我意外的是,他并不知道我早就回国了,而是听说我爸去世了,才连夜从省城驱车数百公里赶回来的。
我以为这小子又忽悠我,毕竟他跟我爸只有一面之缘。但段军说,正是因为我爸当年找到“电脑房”劝说我回到学校好好读书的那一夜,我们爷俩包括后来赶来帮我作伪证的秦东之间的对话,在门外吧台里的他都听到了。
段军说,我爸当年是对的,我出国留学也是对的,即使我确实错过了资本野蛮生长的黄金10年,但那真的是个太明智的选择了,因为我们曾经的心智和阅历,根本支撑不起那样的财富,正如他自己,现在想回头,已经根本没有机会了。
我以为段军喝多了,也并没有在意,反正这帮有钱的主儿特别擅长凡尔赛,也早见怪不怪了。 但仅仅过了几个月,段军就因为地产圈里的事东窗事发,被悄无声息地给带走了,然后就不知所踪,我和秦东各种托关系捞人,但得到的答复永远是:“带走段军的,不是省里的人。”
其实从2018年开始,我们这帮人都是泥菩萨过江了,无论从国家层面开始的高压反腐打黑,还是本市地产圈的日薄西山,都是拔出萝卜带出泥的各种危机。网络经济对实体经济的全面冲击,或多或少的,我们那帮满脑子传统生意经的哥们都已经自身难保了。
5
2019年春节后,段军因为身体原因被保外就医了,连夜把我喊到医院,没有任何寒暄,直接穿着病号服、屁股后面还跟着个拎着吊瓶的小护士一起上了我车,一路指挥着我去了一处位于市郊城乡结合部、装修味道都没散干净的5层建筑。
那一年我自己的科技公司也焦头烂额,一路上没心思听他神叨叨地聊那些地产圈里的墙倒众人推,至于他说的网络直播、网红带货那些词汇,我更不感兴趣。但我也能感觉到,这小子已经预料到自己会出事,早就在布局着有关网络的项目了。
我不玩网络游戏也不看手机直播,但因为搜罗了一帮技术狂人搞软硬件和APP开发,我对电子产品很感兴趣,也能看得出那栋目测超过3000平的独栋建筑里,单单二层整层开放大厅里那近百台仿佛来自未来世界、每台还带水冷系统的超级电脑,肯定不是用来做PPT的。我以为段军这是又要干老本行玩网吧了,但一个网吧搞这么大阵仗,还在如此偏远的郊区,这家伙这是搁监狱里让人踢到脑袋了吗?
然而,当我看到三楼和四楼那一间间鸽子笼大小的直播间里,各有一位美女在对着摄像头搔首弄姿、更有一大帮人躲在镜头后面各种指挥之时,瞬间就明白了——这位“段老邪”,是把我们当年的“电脑房”和他东哥当年的“粉灯产业”给整合到“线上”去了!
那一刻,我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这个时代真特娘的有才,从“线下”到“线上”,一字之差,天壤之别——正如秦东当年“粉灯产业”里那些衣着暴露的陪酒女孩,也正如当年让段军成了过街老鼠的电脑游戏,如今只要转移到“线上”,不仅合法合规,还已经在大学里成为了“专业”,甚至成为了“体育项目”,我们哥俩又上哪说理去?
其实段军刚刚在车上说得没错,他要是晚生20年,就凭他当年玩游戏的段位,别说父母跟他断绝关系、大学把他扫地出门了,学校根本就得把他给保了研,甚至直接发个博士学位也不过分,更别说他还可能有机会代表“国家队”出战呢!岁月弄人,也不耽误这货成了因网络而成精的千年老妖,他的眼光似乎总比我和秦东这种土得掉渣的凡夫俗子要早了很多年。
我回到一楼大厅,远远地看着躺在沙发上打着点滴的段军还在对面前束手而立的几个貌似管事的人指手画脚——认识这家伙整整20年了,我第一次真正佩服起他来。
相对于自废武功的我、无限接近佛门的秦东,段军才是真正的与时俱进,他似乎天生就是干这行的,因为他的头脑、嗅觉、痴狂、对潮流与商机的解读,甚至包括“邪”和“缺心眼”,都可以在网络上的虚拟空间被无限放大。他用地产圈里摸索出来的套路去管理手底下那帮“键盘侠”时,根本就是降维打击;而他的弱点,比如文化底蕴、为人处世、道德底线,也被成功回避,这不就是真正的扬长避短吗?
当然,段军大半夜抱病把我带过去,显然不是让我看热闹或者开眼界的,他真正的目的,是想让我接盘这个刚刚起步的大型网络基地的管理工作——因为他出院后还得回监狱服刑,而这处已经布局了2年的产业,是他在监狱里服刑也能躺着赚钱的地方,我又是他唯一信任、也曾经在一起亲密合作过的兄弟。
段军的意思我也明白,毕竟这个急功近利的社会太现实,更浮躁,他当然也知道我就是个网络白痴,但他真正需要的不是要我懂技术,而是要我帮他去管理,甚至去镇压“线下”那帮早已蠢蠢欲动的家伙们。
我还是拒绝了,没有给他留任何念想。即使我确实涉足过很多行业,也确实想帮他渡过难关,但段军托付我的这个任务太重了,重到了我不得不思考失败的代价——“线下”的行业我都敢尝试,玩命的都行,但对于这种“虚拟”的事物我是真不行,连临时恶补都来不及,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其实自从走进那栋仿佛来自未来世界的建筑,看到那一部部极具科幻色彩的超级电脑,研究过那些比专业影楼还专业的灯光、舞台、剧本、场景道具间、各色直播设备,见证了一大帮深夜还在忙碌着的90后、00后的台前幕后工作,我就已经意识到,向来自诩站在科技前沿的我,其实已经out了。
既然已经被这个时代狠狠地拍在沙滩上了,我又何必去给自己添堵、更去让别人坐蜡?尤其这份产业还是一位20年兄弟的救命稻草呢。
6
顺昌逆亡,这个属于网络的时代是真能糟蹋人。20多年分分合合的老哥们,居然还是以“诈骗式面试”这种闹剧重逢,我也真是哭笑不得了。
风尘仆仆的段军从机场直接赶到公司时,进门连墨镜都没摘,就仿佛一阵阴风飘过——如果不是实在太熟了,我根本就无法相信眼前这位布衣布鞋的“退休大爷”居然比我还小1岁,要说这帮有钱的主儿喜欢穿得低调不稀奇,但那套本该仙风道骨的装束套在他那瘦弱又佝偻的骨架上,越看越像路边算命瞎子,还是很不正经的那种。
段军的身体状况很差,张文远给他送上的准备好的一包各色药片,目测得有二两半了。这也不难理解,从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没有规律的饮食和作息,后来又地产又网络再加上看守所监狱,都不是啥颐养天年的地方,他不仅活着还能自己吃药,已经真心不错了。
“自家兄弟,闹着玩不带急眼的哈。”段军吃完药后,挥手赶走了张文远,走过来就给了我一拳,“我前阵子去你家了,嫂子说你回来了,又把闺女接走了,要电话号码也不给我,其实她给我了你也未必肯见我,呵呵,只能出此下策了。”
要不是给他个嘴巴子真赔不起,我高低饶不了他。但不得不佩服,这家伙这损招倒也真对得起“段老邪”的名头,无论如何,多年的老哥们再凑一起,我心里还是很热乎的。
段军还是老样子,对自己出狱后的东山再起只字不提,只聊近些年我们身边发生的那些事,打听秦东的下落,也聊他和我们另外一个哥们之间的恩怨——其实这也是我彻底远离他的根源,即使跟我听到的不是一个版本的,即使他也确实有很多苦衷与委屈,但他始终还是动用了很卑鄙的手段,导致那哥们被判了5年。
成年人的世界里有着太多不为人知的动机,更多无法启齿的秘密,我一个事外人也没资格去当裁判,至少段军是真拿我当哥们。我们聊得最多的还是2019年我和秦东在外地手拉手地跳进了一伙成精的骗子给我们挖的大粪坑的事,那也是把我俩直接压回解放前的最后一根稻草,更是我们圈里人尽皆知的大笑话。
段军也不会跟我客套,说得很露骨更很伤人,却让我不得不对他肃然起敬了。
据“段瞎子”分析,我俩被骗,是早晚的事,当我和秦东凑在一起的时候,并不是一道1+1=2的数学题,而是一道1+1<1的哲学题——两个超级自信、更加传统的古典流氓凑在一起,武功越高也就越自信更自大,正如二战那条著名的“马奇诺防线”,正因为自诩的牢不可破,即使一般人确实攻不破我们,但当团伙作案的骗子们绕过我们的心理防线,甚至直接利用了我们对朋友信任时,到底怎么搞我俩,全看人家心情。
至于“段瞎子”是如何总结得如此精辟的,他也并没有隐瞒,因为他的团队就是这么干的,尽管他目前还不能被定性为骗子,但从他当年在“电脑房”里“封神”之时,就已经开始学习去琢磨游戏开发者的心思了——别人玩游戏是被游戏牵着鼻子走,而他却是去研究游戏架构游戏Bug,甚至利用这些去获利,怎么可能不“封神”呢?
剩下的,用不着段军讲述,我也能猜出个大概了——无论网络游戏还是直播,也包括就摆在我面前的《**产品带货策划案》,甚至也包括这次“诈骗式”面试——这帮家伙已经通过大数据、智能算法、专业团队,甚至也包括心理专家、数学精算师等顶尖高手的介入,去把每个人脑袋里的Bug统统找出来,逐一击破,正如我连用手机浏览个新闻、都能蹦出一堆我想买的东西。
好吧,在被骗子们骗走最后一丝翻身希望的2年后,如今也终于在另一位“骗子”的倾情讲解下,完全释然了。
不过我始终没搞明白,段军为什么自己“线上”那摊经营得好好的,却偏偏要往教育培训行业里钻,还不是玩线上,而是要招聘老师开实体学校——自从2020年开始,国家已经重拳整治这个行业,连公安部门的扫黄打非办都已经强势介入了,这不是“顶风作案”吗?
其中的道理,段军也没深说,也可能没必要对我这种大脑有Bug的生物深说,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补课班已死,市场需求尚在,下一步该出现什么,会不会是下一个风口呢?”
是不是风口,我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越缺钱就越不能跟他往一起凑,尤其有关教育的事,太大了,搞不好就会伤天害理更可能会被刨祖坟的,别说还是跟段军和张文远那对卧龙凤雏一起瞎折腾。
然而,一个穷鬼坚守的底线,在有钱人眼里只不过是给自己涨价的砝码。向来不按套路出牌的“段老邪”这次也没落了俗套,尤其他身边还趴着张文远那个“猪头军师”,从送钱送奔驰车钥匙、再到搁我闺女学校正门口租了套豪宅把门钥匙送我家,被我统统拒绝了。
我真不是什么清高的人,更没有清高的资本,我只知道拿人的手软,更深知“段老邪”玩“线下”的杀伤力——他要是开学校,可是真敢去绑老师,张文远也不是啥省油的灯,那货还真懂法,我要真跟这俩玩意搅一起去,早晚得把自己给扔进去。所以,我宁可跟华子起早贪黑的忙活那个“网格仓”,即使累是真累、穷也是真穷,至少心里舒坦,更能有时间陪女儿度过高中3年,而非一个不留神再踩坑里后、去监狱里扼腕长叹。
在那之后的大半年里,我和段军还算相安无事,段军也知道,我闺女中考考砸了我心情肯定不能好了,几次见面,除了安慰也除了开导我“向钱看”,尽管我始终拒绝跟他做事,他也并没太过分。
7
然而,2022年五一假期刚过,也不知道“段老邪”是做梦又梦着什么了,当我一大早3点起床准备开工时,却发现2台百万豪车把我6千块买的破依维柯堵得死死的。
我在女儿学校旁租住的那老旧回迁小区车位并不紧张,更不可能有这种数百万级豪车同时过夜、还“刚好”违停在我车旁边。用脚后跟我都能想出来,这一定是那哥俩又睡不着觉、来拿我找乐子了。
凌晨3点给段军打电话他当然不可能接,车上还没留联系电话,正当我打电话给交警协调挪车时,华子的电话也挤进来了:“哥啊,你这是又招惹哪个活爹了吧?2台大奔把咱库房大门给堵死了,兄弟们那么多车进不去出不来的,还他妈咋干活啊?”
我用手机查了下库房监控,堵门的一台迈巴赫,正是张文远的座驾。不得不承认,这货到底是律师出身的,这招确实够损:那么贵的豪车,顶多算个违停,别说我们不敢砸玻璃卸轮子,更不敢用叉车挑,连交警来了也不敢随便叫拖车,只能在玻璃上贴张罚单。除了劝我想想到底招惹什么人了,剩下的也只能陪我一起等着那几位车主慢悠悠地出现,又轰鸣着发动机在我面前气我。
我问交警,他们这算寻衅滋事不?交警合计了半天,说他也不知道,他只是个骑摩托出现场的辅警,能解决的只是“违章停车”,就算这事真在“寻衅滋事”的法律范畴里,那也是派出所的事,刑事立案侦查更绝无可能,至于民事取证那种事,恐怕还得我这个“原告”来吧?
行吧,我算看明白了,“段老邪”这是蹲监狱蹲明白了,这就是他给自己开的“药方子”——直接找个律师来当管家,用这种直击交警认知盲区、违法不追究的损招恶心我,这对卧龙凤雏,那可真是一个敢想、另一个真知道咋干不被抓,反正他哥俩要的,就是让我搁凌晨的路边吹吹冷风;而且,就算我报警了,派出所肯定不受理,交警来了,也顶多就是每台车罚100块的事。
“段老邪”既然不宣而战了,不达目的他绝对不会轻易收手。警察帮我把堵门挡车的那几位爷给挪走,我去库房装完货,开着那台因尾气排放超标而在市区内禁行的柴油大面包送货,本就让张文远那帮家伙折腾得晚了俩小时,马路上的交警叔叔也已经到点上班了,段军居然坐在一台4根排气管还加装了扩音器的跑车副驾驶,一路轰着油门跟着我屁股,我到哪儿他到哪儿,我停车送货他就能站在车边抱着胳膊冲我乐。我知道我甩不掉也撵不走他,毕竟拼速度我那破车跟人家的跑车没法比,动手更赔不起,再说了,马路又不是我开的,人家有钱烧的搁马路上“炸街”我也真管不着。
我没工夫搭理段军,在那炮仗一般撕心裂肺的“高音喇叭”一路尾随下,连交警一路小跑过来敬礼的时候都憋不住笑了:“你没完了是不?你自己说,搁我面前晃几圈了?驾驶证、行驶证……”
我赶紧解释,我当然不想挑衅警察了,但网格仓的送货区域就在那一片,我还已经晚了2小时了,总不能等到他下班再干活吧?
交警既然已经敬礼了,再解释也无济于事,人家只罚我闯禁行、没罚我客货混装已经手下留情了。当然,交警也不可能放过始终跟在我身后的“高音喇叭”。可虽说这次警察一视同仁各打五十大板,但这对于段军和他公司那帮压根不差钱的大小网红来说,就算交警把车给炸了,人家压根也不当回事,但对于我来说,别说罚款扣分了,再耽误我半小时,平台的霸王条款就能让我和华子后半个月喝西北风了。
行吧,我也看明白了,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尤其眼前这帮家伙,就是明摆着在欺负我这个穷鬼,还让我欲告无门,除非我真乖乖地从了“段老邪”,否则这帮家伙还得变着花样继续折腾下去,那样只能把华子也给拉下水了。
我还真就不信了,老子不干了,回家天天关上大门伺候闺女去,他“段老邪”是敢拆我家房子、还是敢搁大马路上绑我闺女?
8
华子问我:“你们老哥俩加一起快100岁了吧? 还挺时髦,玩上PUA了呢?”
正所谓旁观者清,我和段军之间的闹剧,倒是被小我们很多的华子给看穿了,虽然PUA这词更多地用在男女之间,但我还真就是段老邪眼中的妞,正如太多土豪的征服欲,我越挣扎,段老板玩得就越来劲。
华子并不知道“电脑房”的往事,但跟我在一起厮混了太多年,这货早就成了秦东的小迷弟,这会儿又忽然冒出来了个神鬼莫测的段老邪,居然还是我们的大学同学,他不止一次在喝酒的时候问段军:“军哥啊,你说这得啥样的大学,才能同时培养出像你们这么能作死的哥仨啊?”
除了哈哈一笑,段军并不会正面回答,因为那段鸡飞狗跳的大学校外生活,不仅仅是他,也是我和秦东心中永远的伤疤。那是我们破罐子破摔的开端,更是我们认知这个现实的世界的第一堂课。
真正让我决定回家闭门当奶爸的,恰恰就是华子和我们这“肄业三人组”之间的巨大反差,正如段军对华子那毫不掩饰地欣赏:“到底是名校的高材生,跟我们这帮山猫野兽真不是一个路子的。”
华子是个85后,纯纯的理工男,毕业于顶级名校的他,脑回路本就与众不同,看问题的角度更犀利,即使经常一语道破天机,也不耽误他中伤无数。他是个大孝子,原本在上海某世界500强企业任职,因父亲的心脏病突发意外离世、母亲身体状况也欠佳不得不辞职回到本市。2014年,他自己找来我那间当时还不到20人的科技公司的时候,其实我们压根就不需要人,更没发布任何招聘广告,他只是偶然间从网上看到我们做的手绘版动画产品宣传,然后就想来看看到底是间什么样的公司,如此不着调。
见到连简历都没带的华子时,我能读出这家伙的睿智,也能感觉到他身上那来自名校加名企的自信,更能读出他回到东北1年多的不如意——因为我刚回国时,也经历过这些。于是乎,我俩的缘分从惺惺相惜开始了,配合默契地把公司发展壮大。即使华子的专业跟公司业务没有一毛钱关系,但这家伙那超强的学习能力,真让我见识到了一位顶级学霸的基本功。
当然,华子最大的弱点,就是理工男那典型的耿直性格,尤其那张怼天怼地怼空气的破嘴。所谓忠言逆耳,他那来自严谨又缜密的思维、加上超前眼光的预判,通常都会被事实应验,只不过,它们很难被这个时代业已形成的秩序所接受。
2018年,我那间在传统感应器行业里深耕的科技公司遭遇互联网的全面冲击之前,华子就已经预判到了AI时代的到来,强烈建议我向图形识别方向转型,不仅连续写了数篇几万字的商业计划书,甚至差点跟我在办公室里大打出手。那时候我们还真有足够的人财物力成功转型,但自信如我,又怎么可能听进去一个书呆子的纸上谈兵呢?
华子愤怒地离职后,按照自己的思路创办了一家主做图像识别的科技公司,我在资金和客户资源上尽可能地给予了帮助,他搜罗来一个来自名校的研发团队,不到半年就实现了盈利。但我和秦东在2019年彻底倒在一伙成精的骗子手里,而华子那间书生气过重的科技公司,后来也没能扛住疫情的冲击。
我曾经跟太多本科生、硕士、博士共事过,但真正来自顶级名校的顶级学霸只有华子,尽管他只是个本科毕业,但那只是因为他不想再给家里增加负担了。也正是因为他和他曾经的那个动用了一位学霸的校友人脉、才从北上广深请回来的研发团队,我才真正意识到,不是所有的大学生都叫大学生,更不是所有的大学都叫大学。
刚在华子身上悟明白了这些,承载着我的“大学记忆”的“段老邪”就又出现了。而自家中考已经失利的女儿,还偏偏就在一所类似于当年“段老邪”读的那种二流高中,也在没日没夜地跟着老师闷头刷题,我又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成为翻版的“段老邪”呢?
9
眼见我玩起了失踪,“段老邪”居然把PUA的魔爪伸向了华子,他完全忽视了华子压根没有教师资格证的事实,直接开出了50万的年薪,还是预付工资的形式 ,非要请华子去他那所正在筹备中的学校当数学老师。这可给华子整不会了,心惊胆战地拎了两瓶二锅头来我家诉苦——这小子的脑袋也真不白给,他宁可跟他“东哥”去混社会,也不敢跟他“军哥”弄学校。
面对段军毫不掩饰的欣赏与高薪诱惑,华子很纠结,因为他很缺钱,但也深谙“事出反常必有妖”。段军不仅是千年老妖,起草合同的还是张文远那个一肚子坏水的前科律师,他自己也明白让他当老师这事看起来就不太靠谱,再加上那对神鬼莫测的卧龙凤雏,那就根本没谱了。
何去何从,我不能帮华子拿主意,因为我脑袋里有Bug,也从来没摸清过“段老邪”的套路。我能做的就是打电话把段军找到我家来,让他当面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但段军有事在外地,张文远也有事没来,来的是一位40岁出头的女人,叫徐娜,正是当年在电脑房里帮段军写演讲稿的那位女孩——她是段军的高中同学加初恋女友,更是段军高薪从南方挖回来的“校长”。
徐娜是师范专业科班出身的正经老师,对我和华子的兴趣显然没有对我闺女那么大,她自从发现这个已经上高三的小屁孩居然休学在家自学,就进屋跟我闺女话痨聊得很热乎,还不时地翻看着书桌上的各种笔记和错题本,然后出来一脸不可思议地问我:“她这套是跟你学的吧?学校里那么多专业老师你不相信,偏偏要搁家自学,你就不怕把孩子给带跑偏了?”
我和华子都乐了,嘻嘻哈哈地就糊弄过去了。有些事,很难解释明白就没必要解释,我从小就不是个能让老师好好说话的熊孩子,华子虽然是个正经的学霸,但也绝对是能气死老师的那种,当我俩同时面对一位举手投足都是校长做派的中年女人时,想好好说话,基本不太可能了。
徐娜明显是带着“劝降”任务来的,即使一位职业教师的口才很棒、条理清晰,但她的社会经验并不丰富,面对着我和华子磨合多年的组团忽悠,她也没法绕弯子了,很快“主动交代”——所谓的“学校”根本不是正经的学校,不会向社会招生,也不需要盈利,因为它只是为了段军和几个富豪朋友家的十几个孩子专门建立的。
我明白了,难怪“段老邪”一直跟我藏着掖着,非让我先签合同再讲细节,他是怕我不爱去干那种伺候孩子的工作,尤其还是伺候这帮财主家的孩子。徐娜说的我真不意外,“段老邪”也真能干出这种事来。
真正让我意外的是,第二天为了帮徐娜交差,我和华子一起去那所明显是会所改建的“学校” 踩点时,隔玻璃居然看到了张文远在腆着肚子坐桌子上给俩高中生模样的孩子讲“思想政治”!
我不得不再次对“段老邪”肃然起敬了,弄个职业律师来给高中生讲“思想政治”,这货实在太有才了,那一刻,我真正理解段军了,更读懂了他为什么阴魂不散地非要拉我来帮他弄学校,为什么非要让华子来教数学。
张文远能讲明白什么呢?生活,教科书里不可能写、老师也讲不明白的生活。即使一位律师讲述的生活,很可能是灰色、甚至血色的,但那就是最容易让孩子们接受、更加明确学习意义的,而学习的目的,不也是为了“更好的生活”吗?
其实段军想要的并不是卷面上的分数,他只是不想让自家孩子成为当年的那个出了高考考场、就迷失在“电脑房”里的他自己,尤其那种跟父母断绝关系后的迷惘与绝望,没有人能比他领悟得更深刻了。
因为疼过,而且是切肤之痛,所以段军真正想要的,就是不想让自己的伤疤,成为自家孩子未来的痛,他更不想再次体会到与至亲之人断绝关系的绝望!
如果不是自家闺女已经上了高三,这次我可能真会陪段军疯一回,因为他这次要干的真是正经事,而他要创办学校的初衷,和我把闺女扣在家里自学的理由完全一致——就是不想让孩子跑得太快了。
不过我还是拒绝了,反正我都已经穷习惯了,也不在意多穷一年,尤其在这个一切都为了分数的时代里,家里那位横练了太多年“硬功夫”的小破孩,有着太多已经被嵌入了肌肉记忆的刷题思维,需要足够的时间去引导、剔除、重新输入。
华子也没答应段军,他只是不想在徐娜手底下做事,当然,这货要真有委曲求全那两下子,他的人生必定是另一种颜色了。
段军也没再勉强我们,除了偶尔跑我家楼下的小烧烤店喝点小酒,我俩也基本见不着面,但或多或少地我也听说过,内忧外患,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困境了——自从2023年开始,地产圈一系列资本运作的顶尖巨头陆续暴雷,段老板的产业布局与资产不可能不受到牵连,相关部门对网络这片是非之地的管理也在细分化正规化,相关政策与资源的大规模南迁,包括公安部门对涉赌、涉诈行业的重拳出击,留给段军的时间也真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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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8月,我忽然接到法院执行部门的电话,当对方询问段军的下落时,我才意识到,段军几个月前就在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得益于网络的发达,我也查到了几件法院里大大小小的十几件跟段军相关的诉讼案件,案值对于段老板的实力来说,并不算太大。我不懂资本运作,更帮不上段军,我甚至都不知道段军在哪里。但我知道,段军之所以躲起来了,就是不想让这些破裤子缠腿的诉讼官司击垮他那已经每半年必须做血液透析的身子骨,有张文远和专业律师团队善后,他就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了。
同样的造型,3年前也发生在我自己身上,尽管我的情况比段军要简单得多、金额更远没有那么大。我很清楚,段军这次也同样会全身而退,即使结局可能会很惨烈,而他现在需要的,也许只是有个哥们能陪他喝点小酒聊聊天。
我知道张文远肯定能联系到段军,但这老家伙始终各种理由一拖再拖,直到2023年国庆过后,他忽然又急三火四地连夜找我家来了,开门见山:“军子出事了,赶紧跟我走……”
在这个债务错乱的时代里,我最头疼的就是遇到这种事,用脚后跟都能猜出来,“段老邪”这种人能遇到的、还要找我这个自废武功了太久的穷鬼帮忙的烂事,必须又是一个债主登门拆家的凄惨故事——除了动手抢人,我还能帮上忙?
张文远在车上的大致描述,也基本跟我估计的大同小异。律师始终是文化人,对“段老邪”那复杂的社会关系也不是完全知根知底,他不太清楚段军到底招惹到了谁,更不知道是谁在幕后操控着要对段军下死手,因为销声匿迹了许久的段军,刚刚在医院里做完心脏搭桥手术。
我是个生面孔,就先进医院摸了摸情况。当我看到段军病房外的走廊里坐着几个自带小马扎、连睡袋和洗漱用品都准备好的家伙还在帮小护士推车、扶病号上洗手间时,立刻明白这帮家伙根本就是职业的,人家只要恶心人,不会骚扰其他病号,还时不时地“助人为乐”,就这造型,就算警察来了,还不得给他们发个锦旗?
眼前这帮家伙,让我忽然想起了什么,随口问张文远:“段阳最近在干什么?”
“不能……吧,不过这小子前阵子确实回国了。”张文远秒懂,狐疑地看着我,眼神却变得越来越坚定了,恶狠狠地骂道,“妈了个巴子的,这小混蛋这是怕他老子把家产都赔光了!”
作为段军的律师兼大管家,张文远当然清楚,就凭“段老邪”那随时可能垮掉的身子骨,自然早就把遗嘱立好了,而他唯一一个成年的大儿子段阳,正是第一继承人。
段阳是“段老邪”最引以为傲的大儿子,因为他们老段家从他父辈那一众兄妹开始数,就没有一个能念书念到大学毕业的,只有2002年出生的段阳,不仅在国内读完了本科,还已经远赴海外攻读硕士学位了,他段老邪又如何能不自豪呢?
但亲儿子假装债主要逼死亲爹,饶是张文远是身经百战的律师,他又何尝见识过这种心机呢?
真正让我怀疑段阳的,是因为段军很久没有提起过自家儿子了,喝得再多也不提,反正那家伙的口风平时就很紧,他不想说的,我再八卦也没用。
同样的情况,我在几年前从事安保行业的时候,也被客户拉去救过场,那帮职业催债的家伙更有才,不仅雇了一大批“农民工”24小时静坐在病房外“声讨血汗钱”,更直接弄了2台平板货车拉着秧歌队、载歌载舞的在医院停车场给正躺在ICU里的活人办追悼会……这种事真的很难办,毕竟那属于财务纠纷,人家不闹事,报警没用,律师更白扯,要是动用了武力,那还真就着了人家的道了。那次秦东也在,这家伙的逻辑就很简单粗暴了,真正的债主是不可能要人命的,人要是死了,他们还找谁要钱去? 而真正想要人命的,只有自己至亲的、还是能继承财产的那种亲人。
毕竟,在这个高压打黑的时代里,还敢如此兴师动众,还能如此专业地对待“段老邪”的人,肯定不是“成建制”存在的,必须是很多“金融公司”经常临时聘请的那种“专业撑场子”的家伙们,那个圈子并不大,这种“高薪招聘信息”也高度共享。有了那次的闹剧做参考,接下来再找几个朋友打听一下,也就不难打听出真正的幕后黑手了——正是段阳。
真正确定段阳是幕后黑手那一刻,我也彻底明白了段军为什么如此大费周章的非要自己开学校——那只是因为其他的孩子们还小,现在做些什么,还来得及。而他最心疼的、最在意的、最愧疚的,正是他这个出生于2002年的大儿子。
这就是传说中的“亡羊补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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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老板身边自然从不缺女人,我都懒得帮他数到底结过多少次婚、又到底有多少个孩子了,反正他的婚礼无论我知道不知道,我都没去过,因为去参加过一次婚礼的秦东说了,人家老丈人的岁数都跟我们差不多,见面的场面太尴尬了。
但段阳的亲妈我还真见过,比段军大了3岁的她,是我见过段军身边最正经的女人了。2000年,我和段军折腾电脑的时候,她刚刚大学毕业,在一间国企财务部当出纳,那年头要想顺利拿到支票,自然少不了跟她打交道。后来我出国了,自然是段军直接跟她联系了,小姑娘长得漂亮唱歌还好听,俩人走到一起也没什么可意外的。只是,在段阳不到4岁的时候,她就因为受不了“段老邪”的胡作非为离家出走了,而后就杳无音讯,据说是找了个老外出国定居了。
“段老邪”这辈子确实没干过啥好事,但当爹这事他真是认真的。只是那时候自己太忙,满世界地跑,带着个孩子也确实不方便。他担心隔辈亲的溺爱会惯坏儿子,也不敢让段阳在奶奶家住太久,从幼儿园开始,他一直把段阳送进最昂贵的私立寄宿学校,然后就在学校附近买套房子,每逢周末,必须亲自回家带儿子。
但显然,在段阳的教育上,还是出现了严重的问题。正如张文远刚刚在医院里说的,其实早在2020年的时候,还在南方读大学的段阳就因为吸毒被派出所强制戒过毒,那次是他连夜飞过去解决的,帮段阳保留住了学籍,但他没敢让段军知道这事,因为他太知道段军知道后会做出什么了。
张文远说这事的时候,我差点大嘴巴子抽他了。尽管他认为他自己是好心,但这个书呆子的好心,明显已经闯了弥天大祸。
4岁就没了妈的段阳,确实是个身世可怜的孩子,尤其还有个很强势的爹,所以他身边的所有人,无论爷爷奶奶还是姑姑,连张文远这种他爹最信任的人,都在极力保护他而瞒着他爹,从逃学、打架斗殴,再到沉迷游戏、赌博、吸毒,无论他犯了多大的错,他们统统都能用钱摆平,直到现在全面爆发了,直接来向他爹索命了。
我也才搞明白,难怪段军病房里一个亲人都没有,难怪张文远大半夜地把我这个废人给喊来了,因为这事他们已经用钱摆不平了。
我的猪脑子在不犯病的时候,也算还能用。既然明知道段阳是个瘾君子,想提前继承财产来买毒品,自然就不能用常人的思维去对付他了。
那天,我跟华子在段军病房外的走廊里干了一架,刚收了我2两盒烟的夜班保安“拦不住”,自然就报警了,110巡警也来了,刚刚好,张文远也带着120救护车来帮段军转院了。负责“贴身伺候”段军的那帮家伙,只能在4位警官警惕地注视中,眼睁睁地看着段军被抬上了救护车——他们当然会开车追,但在早高峰那糟糕的交通中,啥车能追得上拥有至高路权的救护车呢?
我和华子自然被带到派出所调解了,办案警官也看出来了,就凭华子那张破嘴,揍他都不需要理由,我俩也明说,只是自家哥们意见不合闹了点别扭,都没有受伤,更不可能追究对方责任,尤其还有位律师在一旁各种“摆事实讲道理”,警察也就乐呵呵地批评了几句后让我俩签字走人了。
不过我的脑袋里确实有Bug,百密一疏,忽略了正在干活的华子开过去的那台破依维柯是登记在我名下的,而段阳应该是通过医院监控找到了车牌号,然后又通过那帮职业追债的家伙的种种渠道,一路通过监控追到了华子那个“网格仓”。
段阳绝对是“段老邪”亲生的,他爹是怎么堵我门的,这小子也如法炮制,区别只在于,“段老邪”是闹着玩,而“段小邪”带了两车人,差点跟“网格仓”里那帮开车送货的老哥们动了手。
“段老邪”这辈子确实没少得罪人,所以他向来把家人藏得很深,即使经常喝多了念叨他那宝贝大儿子有多么优秀,但我也没见过段阳真人。当我被华子喊去仓库救场时,出租车还没停下,我就从人群中辨识出那个叼着烟卷、坐在保时捷机器盖上的家伙——简直就跟25年前的段军是一个模子出来的,晾衣架的身材带着佝偻的腰,外加一张严重营养不良的脸,连深陷进眼眶的双眼都是一模一样的。
“雷叔,我爸呢?我找他有事。”段阳如此兴师动众地一路找过来,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找他爸,他说债主都找上门了,要是再不给钱,人家能要他命。
我当然不可能告诉他段军被我藏在一间军队干部疗养院里了。在这之前,段阳当然去找过张文远,但那货懂法,不太容易被吓唬住,而且张文远也确实不知道段军到底被藏哪去了,他还有太多事需要替段军抛头露面,这种事知道的越少自然越好。
现在段阳找到了我,自然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其实当一位中年大叔骑着共享单车在市中心里各种横穿步行街的时候,内心也是很慌张的,我是真怕段阳跟他爹一样狗皮膏药似的跟到我家去,按照他爷俩的行事风格,警察叔叔也救不了我。
好在,“段小邪”不是“段老邪”,这个蜜罐里泡大的富二代,没有他爹那两下子,人家的百万超跑确实快,但也始终进不了步行街。
12
我问段军:“你是不是总搁你儿子面前说我坏话?这小子怎么认识我?”
段军乐了:“你他妈的忘了你当年怎么气我妈的了,是不?”
段军确实没说我啥坏话,倒是段家老太太真记仇,从段阳在她怀里的时候,就总拿着我照片吓唬孩子,说他爸当年就是跟这个叫“雷子”的大坏蛋学坏的,他要是再不听话,就让“雷子”来把他给抱走……
我说嘛,段阳为啥搁我面前那么老实,原来我就是他的“童年阴影”啊。
我不敢告诉段军在医院里的闹剧幕后主谋是段阳,就凭他现在的造型,这样做除了让他的追悼会提前举办,没有任何作用。 但显然,在这个“人人自媒体、流量就是钱”的时代里,根本就没有秘密可言,这种足够抓眼球、博流量的闹剧没上热搜已经很不错了,对网络成精的段老板来说,他早就从几个关注的短视频账号里看到了自己住的医院,看到了华子的“网格仓”被围堵,更看到了一位骑着共享单车的中年大叔被一帮小破孩追成了过街老鼠,而值得段老板关注的自媒体博主,自然就是段阳的“小朋友”们。
那天我才知道,风风雨雨一路走过来,段老板的大心脏也真不是白给的。其实段军早就知道他大儿子的真实情况,甚至连段阳和已经谈婚论嫁的女友一起吸毒都知道,他只是更愿意选择相信那不是真的,更不敢直接把事情挑破了,因为那是他最得意的大儿子,他太能体会到父子断绝关系后的绝望了,而且,就算他把事情给挑破了,就算父子大打一场后反目成仇,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除了躲,此题无解。
关于涉毒的事,我们曾经的圈子里有过太多太多,挂着尿袋凑一起打麻将的哥们也并不罕见,最终的结局,也不过是戒毒所、监狱和殡仪馆的三选一,尤其如今那些直接侵蚀大脑中枢神经的化工合成品,连戒毒所也就是走个形式了。
认识段军20多年了,我从来就没见过他如此憔悴的样子,在疗养院里住了1个多月,他仿佛又老了十几岁,这位“公园老头”都跳不动广场舞了。出院那天,段军没有通知司机来接他,非要到我家住,根本不管那只是一间60平左右的出租房,里面还有个正在高三冲刺的女孩。没办法,段军的心脏是真经不起折腾了,他知道身边那帮家伙靠不住,在这个“树倒猢狲散”的时刻,他也只相信我——我经营过安保公司,还是段阳的童年阴影。
我闺女是个话痨,自从段军教她用ChatGPT的算法去拆解考试试题、去构思作文写作思路寻找素材后,发现了新大陆的小丫头干脆赖上段军了,没事就缠着人家讲游戏、讲网红经济、大数据、区块链等出现在史地政考试题里的“知识点”,俩人也没大没小的相互称兄道弟了,段军干脆去书店买了一整套高中史地政教材,没事就躺床上研究着,还不时像模像样的做着笔记。
段军的骚操作又给我整不会了,我问他:“我说你给小丫头讲题也不用这么卖力吧?”
“你自己看,他们管这个叫思想政治?”段军冲我扬了扬手中的教材,“哥们当年要学这个,说不定早成学霸了,你信不?”
我想起了张文远腆着肚子坐桌子上讲课的造型,忍不住逗段军:“信,当然信了,你当年不还是高考全校第二吗?”
“去你妈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是不?”段军像被踩了尾巴似的暴起,脸红脖子粗的向我咆哮,“我现在知道当年你和东哥为啥总不爱带我玩了,更明白华子为啥给多钱都不跟我干了,你他妈的非要把闺女扣在家自学,不还是一样的道理吗?”
段军说得对,但我也不能承认,太多的事,既然挑破了也于事无补,那又何必再给彼此添堵呢?
其实不仅是段军,我自己也在偷学女儿的高中教材,不仅仅只为了给她讲解,更因为从第一次读她那早已被改革得面目全非的数学教材开始,我就已经发现,我曾经满世界地找寻根治脑袋中Bug的解决方案,就隐藏在那些“天书”一般的数学符号里。
13
段军走了,抛下一切走了。
直接从东北跑到了西南边陲一个四季春暖花开的地方,那是他当年第一次出狱后靠“拉人头”东山再起的地方,也是被忽悠着买了不少“升值潜力房”的地方,即使房子早已打骨折都脱不了手。好在段阳并不知道、更不可能查出那些房子的存在,更重要的是,那是个气候宜人的地方,确实比东北的严寒酷暑,能让他那几乎没有好零件的身体,得到片刻的休憩。
其实,早在1998年,当段军的父母和他断绝关系的时候,连我都认为那俩人太狠心、太不负责了——明明那么多选择,为什么偏要选择最极端的呢?
现在,2023年,当段军再一次决心用一种残忍的方式要和段阳“断绝关系”时,我却真能理解他了,也许这是从儿子到父亲的角色转变,更多的,还是那个物极必反的道理吧。
真正让段军决定离开这座城市的,是市精神病院的吕主任,那位身高超过1米9的壮汉,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心理医生。为了寻求帮助段阳的有效方式,我俩拜访过不少心理医生,只是对于人生阅历乌烟瘴气的我俩来说,病情实在有点太严重,一般心理医生都不爱搭理我们,否则真容易被怼成精神病。
老吕是我在拳击俱乐部里的“大级别”对手外加酒友,这位终日与真正的精神病人打交道的一线医生,是我认识的所有医生中匪气最重的,也是我遇到过的最棒的心理医生,3年前我开着台破车去路上的路标中找寻人生方向,也是他给我出的馊主意。不过也真没有比那更适合帮助我走出思维困境的方式了——只有慢下来、只有多被交警收拾几回,才能体会到那些高速公路上一路狂奔时看不到的新鲜事物。
原本带段军去找他,也只是纯粹的死马当活马医了。当时我插了句嘴,便被老吕简单粗暴地撵出了门,并不知道他俩在诊室里都说了些什么。那哥俩唠了足足5个多小时,段军回到车上就耷拉着脑袋、丢魂落魄地说了一句:“我得走了,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藏起来。”
我有点意外:“你俩刚才喝酒去了?说酒话呢?”
段军显然没心思跟我开玩笑:“老吕确实有两下子,他判断得没错,那小兔崽子的智商和能力都够用,他饿不死,但只要我还在,他就永远有不劳而获的念想,因为那是他最容易得到的。”
我问段军:“你就不怕你儿子横死街头?”
“那不是我儿子,他是我爹,我亲爹。”段军咬着牙,“不管他的归宿是戒毒所还是监狱,都比死在毒品上强!”
我没法再说什么了,更不想再听什么了。也许,心理医生不应当如此简单粗暴地劝人家“父离子散”,但老吕显然没把自己当成心理医生,这种事玩理论讲伦理也没有任何作用。
没有人想当逃兵,逃避也真不是“段老邪”的性格,但没办法,逼他逃走的人,是亲儿子,还是个讲不明白道理、更不能动手的瘾君子,“段老邪”那十八般武艺,根本没有丝毫的用武之地。
段军这次是真怕了,别的都无所谓,段阳到底出没出国、拿回家的学历到底是花多少钱买的,那都不重要,真正让他怕的,就是那个毒品。因为见过了太多沾染毒品后的恶果,所以他很清楚,只要段阳还能找到他,就永远离不开那玩意。
为了防止儿子找到自己,段军也是费尽了心思,即使目前还没成为老赖登上黑名单,他也不敢用手机银行卡、不敢坐飞机坐火车、更不敢住旅店,因为那些都会让他那“青出于蓝胜于蓝”的儿子找到蛛丝马迹,他还不会开车,只能让我开车给他送过去。
14
如果有选择机会的话,我不可能管前妻借车。
但没办法,往返6000多公里的高速公路不是闹着玩的,我那台破依维柯干不了这活。段老板倒是不缺车,别说豪车了,连豪华房车他都有,关键躲不过他亲儿子的索命啊。
于是乎,两个身心憔悴的中年男人挤在一台借来的奥迪车中,没日没夜的在高速公路上一路狂奔。段老板还是那么鸡贼,我不在服务区停车休息,他就绝对不带闭眼睛的,跟个受气小媳妇似的坐在副驾驶点烟送水,唯恐我睡着了再把车给开沟里去。
我只是没想到,出发还没过2天,前妻的夺命追魂电话就打过来了。
“你是不是又惹事了?该不是在开我车逃跑吧?”一位纪检干部的语气还是那么威严,“我看你昨晚还在河北,今早都快出湖北了,你这是拿高速公路当高铁开呢?”
更让我抓狂的是,当她听说我跟段军在一起的时候,人家连诸如“协助逃跑也是犯罪”、“去最近的派出所投案算自首、否则被警察抓捕归案没机会减刑”都帮我俩想好了。当着段军的面,这种事没法解释,尤其脚下还踩着油门,随手挂掉电话,却发现手机已经收到了前妻转发过来的一连串超速信息,违章时间、地点、照片,一样不缺。
不得不感叹,这个数字时代太强大了,连交通违章信息都已经同步到车主手机了。我也确实是破货车开惯了,真不适应太安静的驾驶环境了,奥迪车玻璃的减速效果还太好、那著名的Quattro系统又激情澎湃,尤其缺了车窗四面楚歌的超速提醒、更没了坐在发动机上直接烫屁股的“超速座椅自动加热”功能,目前还没有一次性扣12分的严重违章,也算运气不错了。
我把手机扔给了段军:“段老板给报销哈。”
段军乐了,一拍脑门一副懊悔状:“哎呀我这脑子啊,出门前怎么就忘了先看看这小子到底有没有驾驶证呢……”
我被逗得眼泪都出来了。
1998年,我第一次骑摩托车上高速,身后坐着的就是这货,那时连秦东、连女友都始终拒绝乘坐那“肉包铁”的玩意,只有这货明知道我没有驾驶证,速度越快他还越来劲,要不是我怕出事拦着,他都差点学阿三玩摩托车站立特技了。
从那时开始,我俩的人生就像那台无牌摩托车,在高速公路上一路狂奔,即使有违章、有事故、有“交警”提醒甚至处罚,但我们总会有方法去逃避打击,然后更加肆无忌惮地弹射起飞。
那一年,当我父亲自己找来那间群魔乱舞的电脑房里时,其实这位终日泡在研究所那一方净土的知识分子,自己都接受不了改革开放带来的巨大变迁,更不可能意识到那间破烂的村舍是站在了一个全新网络时代的风口上,他也只能用他的方式告诉我们,他也许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但他知道什么是不对的,而我们正在做的,就是不对的。
但很不幸,无论我还是秦东,也包括在门外吧台里忙着打游戏的段军,都没有听进去,因为我们一天赚的就比他一个月工资高得多。
而现在是2023年,25年过去了,我们都当爹了,却已经用了25年鸡飞狗跳猪上树后一地狼藉的人生经历去证明——父亲当年的判断是对的、一路上各路“交警”们的罚单也是对的,正如我们哥仨如今的造型,一个废人在家当全职奶爸,另一个在庙里冒充扫地僧,还有一个因网络而成精的、却被自家儿子逼得沦落到了天涯。
15
事实证明,吕医生的判断是对的,段军的跑路也是对的。
段阳不愧是“段老邪”的亲儿子,确实有些天赋异禀的道行,仅仅在他爹跑路后的不到1个月里,就以摧枯拉朽之势逼得张文远搬了家、搅黄了徐娜的学校、摧毁了华子的“网格仓”后,也不知到底请到了哪尊职业催债的大神,居然能仅仅通过一个手机号就摸到了我租下还不到半年的家里来。
段阳的要求很简单,就是“借”钱,只要能跟他爹扯上关系的人,一个都跑不了。人家不哭不闹的就往人多的地方一躺,正经人谁能受得了这个?再说了,就算打狗不还得看主人吗?有恃无恐的段阳自然每次都能得手,三千五千的他也不嫌少,然后过不了多久就会卷土重来,正如吕医生对他的判断——那就是他最容易得到钱的方式,只要他还能有希望,就永远离不开毒品。
原本,当我听到华子他们轮番诉苦的时候,我还是笑得挺开心的,要说徐娜是正经人让“段小邪”给敲诈了还可以理解,但就凭张文远的手段、华子的智商,这俩货能让个小崽子给吓成这样?
相对于张文远和徐娜,连华子都算上,我得算够不要脸的了,但饶是我这样没啥地位更不需要“体面”的人,一大早听到异响开门后,就赫然发现门口躺着俩一副无赖嘴脸装昏迷的00后,我真不是吹,一点办法都没有。
“段小邪”不知道又从哪个网络段子里学来的灵感,知道对付我这个“童年阴影”不能硬来,这次显然换套路了,要不就是真让哪个大冤种给揍了,反正那本就骨瘦嶙峋的身材明显还挂了彩,额头嘴角都有被殴打过的痕迹,更气人的是,他身旁还躺着个披头散发抱头哭泣的女孩,衣衫不整不说,暴露无遗的白皙后背还露着半拉撕裂的肩带。
我都被气乐了,蹲在段阳身边开导他:“小子,你也看到了,我真没钱,连这房子都是租得最便宜的,你就别忙活了,去找你爹那帮有钱的哥们碰碰运气呗?”
“叔,我不管你要钱。”段阳也没跟我客套,横着眼睛看着我,“我知道你把我爸藏起来了,告诉我他在哪儿就行。”
我当然不可能说,但我也真没想到,段阳居然发了疯般的用脑袋撞着墙,大声嘶吼着:“打人了……救命啊……”
很快,邻居们也出来看热闹了,吃瓜群众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他们当然能看得出,我这个五大三粗还一脸横肉的家伙,是怎样欺负这可怜兮兮的小两口的。于是乎,除了义愤填膺的打抱不平,自然有人报了警,然后我就得在警察面前试图证明,那小两口身上的伤,真不是我弄的。
可是这种事,楼道里不可能有监控,我又怎么可能证明呢?更让我百口难辩的是,我真因为在2019年恶意殴打一伙骗子而留下过刑事拘留的案底,虽然最终没被检察院起诉,但那也是最容易影响警察判断的犯罪前科,还刚好是同一种恶行。
我是真有点佩服段阳了,就像佩服他爹那样佩服。这帮00后是真心牛逼,“段小邪”这是连我唯一的案底都调出来了,还明摆着在趁我穷、要我命呢。
好在,这次我是主场作战,也懂得怎样跟警察把事说明白,带队出警的那位老警察办案经验很丰富,在用“警务通”核查了我和段阳的身份证信息后,又跟我那一脸懵逼的女儿聊了几句,就让120拉走了那位“仍在昏迷中”的女孩,直接把段阳带进了我家,关上房门就厉声警告了几句,段阳才承认,他俩身上的伤,真不是我弄的。
我更没有想到,段阳居然当着警察面直接给我跪下了,抱着我的大腿开哭:“雷叔,我不想难为你,我就想知道我爸在哪儿,麻烦你转告他一声也行,既然生了我,就必须养我!”
我彻底懵逼了。
1998年,在那间破烂“电脑房”里,同样的造型,同样的骨瘦嶙峋,同样的连伸手推开的勇气都没有,演电影都不带这么巧合的啊。再说了,既然生了,就必须养,20多岁了还必须养,连啃老买毒品都已经天经地义了?
我是真没招了。同样没招的,还有那位带队警官,清官难断家务事,尤其这种“小蝌蚪找爸爸”的闹剧,即使在行为上确实够行政拘留了,但在动机上,还是可以“违法不追究”的,尤其他已经从“警务通”上查询到,段阳已经在不到1个月内连续骚扰了省内多间派出所、并多次被行政警告。
警察把段阳带走了。也许他们会拘留段阳十天半个月的,也许会对那俩人进行尿检后送戒毒所强制戒毒,但可能性更大的,依然是个行政警告,毕竟,对待这种病恹恹还恨不得去碰瓷警察的败家子,警察又能做什么?
关上房门如释重负的那一刻,我真正的理解、更加佩服段军的壮士断腕了,就眼前这一幕,如果发生在段军面前,除了被活活气死,剩下的也就只能乖乖地掏钱送瘟神了,而这时候只要给他钱,只会继续拉近他与毒品之间的距离。
我并不知道段小邪到底是怎样变成这样的,但我可真知道“段老邪”是怎样跑偏的,也许,答案就隐藏在从市场经济、到网络时代、再到数字时代的三个时代更迭里。
1998年,我也跟段阳现在的年龄差不多,用的手机还是模拟网的摩托罗拉,游戏还只是第一代红色警戒、帝国时代,是扯着网线联机的单机版游戏,是仅限于朋友、同学、顶多在电脑房里一起玩的那种,跟打麻将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但就是这样一款最原始的网络游戏,已经足够太多人跑偏了。
现在是2023年,如今的游戏都能全世界交友了,智能手机也支持隔空跟骗子谈恋爱了,那里不仅有着短视频、直播,有着各种大数据加持、智能算法、AI机器人的无孔不入,不仅有各路顶尖高手在团伙作案,还有个地方叫做“缅北”,更有种都能把段老邪那个千年老妖都给逼得跑路的毒品。
这个高度发达的数字时代几乎无所不能,但它也同样危机四伏,因为它专攻每个人脑袋里那些Bug。
尾声
为了避免段阳的闹剧吓到女儿,我本想进屋跟她聊几句,却被忙着备考的她一脸不耐烦地推出了房间:“电视里法治节目比这个吓人多了,你放心,这点事吓不着你闺女。”
我确实放心了,其实当小家伙有模有样的在警察面前、用课本里学来的法律知识为我“辩护”的时候,我就已经放心了。
大约一年前,我之所以选择独力去对抗全世界、强行把她扣在家里自学,并不是因为她那直线下滑的成绩,而是我越发强烈的察觉到,曾经那个能文绉绉坑爹的机灵鬼、那个敢在考试里写首英文打油诗窝囊老师瞎勤政的熊孩子,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干啥都不带脑子的生物,在家啥事不管不问不说,连出门坐个地铁都能走丢好几回。
怎么的,读个高中,就把自己给读成这样了?
为了搞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搞了套高考数学模拟卷,就坐在她对面,掐着秒表记下了她完成每道题的时间,然后,除了参加月考我就没再让她去过学校,因为我能看得出,她那还算过得去的成绩,根本就是刷题刷出来的,更是背题背出来的——她已经被塞得太满,却并没有被点燃。
真正让我确定这一点的,就在她那套没有任何使用痕迹的数学教材里,有个叫做张益唐的家伙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正规的数学训练很有必要,好的基础训练对人一生的影响是很大的,因为它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个人将来思维的习惯,可以帮助克服轻率,至少会很严谨。
很不幸,女儿压根就没机会使用这套国家统一出版的高中数学教材,因为它就像一列已经被这个时代遗弃的绿皮火车,太慢也太墨迹了,明明能高速、高铁、飞机出行,谁还有心思去乘坐绿皮火车呢?
然而,正如张益唐写在教材里的忠告,高中还真就是一列“逢站必停”的绿皮火车,因为它在讲述的,只是一种思维方式,一种决定了终生思维能力的思维方式,它必须严谨、更加系统,它又怎么可能被“全归纳”、又该如何被“弹射起飞”呢?
所以,在女儿人生最重要的十字路口,我必须帮她做出选择——别管别人跑得多快、飞得多高,我们就老老实实地骑猪上高速,必须先具备一种很严谨、更加系统的思维习惯。
无论如何,高考,都不是高中的终点,它只是一个起点,一个真正开始放飞自我的人生起点,那时候她会拿到完全属于自己的手机、电脑,也不会再受到任何监管,她就得独力去面对这个无所不能、但也无孔不入数字时代的洗礼,去直面那些隐藏在大数据、智能算法、AI数字人、各种组团作案的家伙的挑战。
25年前,我没有听我爸的,因为那个老学究自己都接受不了市场经济的遍地开花。
现在,她也可以不听她爸的,因为她爸也已经被这个全新的时代糟蹋得体无完肤。
但是,她必须明白,真正能解开时代密码、真正能预知未来的专家,未必在教室里,也不会在书店里,更没时间在网上胡说八道,他们就在她手中那套集结了国家力量编制的教材里,因为正坐在教室里的高中生们,承载着的是整个国家与民族的未来。
所以,女儿的高中课程必须全部推倒了重建,不惜一切代价的重建,正如教材里另一位被誉为“数学之父”的苏步青写给高中生们的忠告—— 在很多基础概念都没有完全理解的前提下,就急匆匆的去证明定理、做习题,那是没有不碰壁的。
我无力改变时代,只能从改变女儿开始。无论她最终的高考成绩如何,都绝对不能像她爹、她东叔、她段叔那样,很轻率、很不严谨,满脑瓜子都是Bug,然后用鸡飞狗跳猪上树后的一地狼藉,去诠释“数学之父”已经未卜先知的——碰壁。
否则,25年后的那个故事,只会更加惨烈。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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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题图选自电影《翻滚吧!阿信》(2011),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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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中元节时,章师兄打来电话,问我近期是否还在寺。因为中元节后紧接着盂兰盆节,佛欢喜日,法喜殊胜,他想回来寒潭寺看望几位相熟的师兄和师父,顺便给我带点他老家的素食特产。得知我已经离开寺院去了其它城市晃荡,章师兄的声音顿下来,连叹三个“可惜”。
没能吃上这口饼,我也含恨捶胸。我喜吃,往常干活之余聊到了糕点面食,我便向章师兄吹牛,说自己吃过的最好吃的饼,是在甘肃陇东一处农户家里的胡麻油炕饼。章师兄不服,和我拍胸膛,说等下次见面,他一定要给我带家乡的太谷饼来给我的舌头开开光。
挂了电话,我点开章师兄的微信头像,翻看他的朋友圈,内容依然丰富,几乎一天一发。我下滑屏幕,也不禁感慨——章师兄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飘过不惑之年的坎、心态却依然停留在少年时代的人。与他相处的时候,我总羡慕他旺盛的精力和轻盈到飞翔的精神状态。似乎生活的锤痕于他来说不过是雪花霏霏,转眼就消融。
章师兄与我在寺院做义工时结缘。当时我和他被分到了一个寮房,他是老义工了,每年都要来寒潭寺待上一段时间。祖籍山西的他是个“厂二代”,从小跟着干钢铁的父亲去了辽宁,在鞍山的钢厂里长大。以前在寺里,我常打趣他离了老家的煤矿离不了老爸的钢厂,命中带着革命工人的血,看来我佛慈悲,注定要他做个厂老板。
我那次来寺的时候,正逢章师兄当年第二次回寺。除了他,寮房里还住有两位年轻师兄,一个是来自吉林白城、身长体敦的王师兄,另一个是从广东番禺赶来、前额光亮、戴副圆框眼镜的高师兄。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年龄虽各不相同,但聚在一起就是缘分,而且有共同的话题、爱好,彼此交流也算投机。
在寺里,不管男众女众、年龄老少和在俗世的身份高低和贫富阶级,大家都要按礼法互称“师兄”,见了那些没有出家的居士,也是如此称呼。我还认真探究过这个传统,一次和章师兄一起干活,我直接问了句:“为什么寺里要求大家互相称呼‘师兄’,不见有其他称呼呢?”
章师兄先是一愣,然后露出一口大板牙,摆了一件他的糗事。
2019年,他初次到寺,去义工办报到,屋里只有一位值班的小姑娘,他想打招呼,一时又不知按寺院规矩怎么称呼对方才算合宜。此前,他只在自家厂子里上过班,工人老板之间不讲究惯了,他努力倒腾了没文化的脑子,不知怎么,突然就想到金庸《倚天屠龙记》里各门各派互称师叔、师姐、师弟的描写。于是,他对着值班的小姑娘喊了句:“师姐,你好。”
小姑娘当场“定住”了,章师兄却以为她没听清或者是自己叫得还不够郑重,迅速整理衣冠,系紧腕上的小金表,立正后,特文雅恭敬地大声道:“你好,师姐,我是来咱们寺报到的义工。”
那小姑娘更诧异了,一脸古怪地盯着他,直盯得他寒毛直立。四目相对半晌,他正张张嘴想问到底怎么个事儿呢,小姑娘“咵嗒”一声大笑,喷了他一脸口水沫子。
章师兄边给我讲,边挠了挠前额发际线——这事还没完,当时正好负责义工办的贤霄师兄带着几位女众师兄回来了,几人刚到门口,就听见了屋里的笑声。两边人的视线刚在台阶门口打了个“双闪”,贤霄师兄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又慌忙来了句:“师姐们好!”
这下可好,女众师兄们被他这话挠了咯吱窝,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贤霄师兄看四周游客来去,急忙朝他摆手,纠正道:“叫师兄,叫师兄,佛家寺院没有‘师姐’,都是‘师兄’,可不敢乱了章法!”
听到这,我正蹲在排水道掏杂叶,差点因为憋笑太用力滑倒,引得游客诧异,客堂管事贤亮师兄瞧见了,眼神凶得吓人,我连忙默念忏悔,尝试为自己不法的行为挽回一点点功德。
在寒潭寺,章师兄是令人欢喜的存在,他性格粗放、为人豁达,走路说话风风火火,与禅宗寺院舒美清净的氛围简直南辕北辙,每次干活,数他积极性最高,有股子“老大哥”的妥帖。
一次,几位善信给寺院供养大米,贤亮师兄安排我和章师兄一块去后院搬米。山门小,送米的车进不来,贤亮师兄又是个文人,身形瘦小,干管理行,抬米确实有点为难人,他便思量着去后面的竹林里找两根竹竿当扁担,两个人架竿抬运。章师兄觉得这招不顶事,纯属给孙猴子拔毛——净找麻烦,对我说:“竹竿光溜溜的,怎么抬?还得找麻绳绑,净整没用的。”
说着,他直接挽起长袖,将衣服下摆扎进裤腰,两只手抹上唾沫,咔咔一搓,抬手就是干。二十斤一袋的米,他左右各提两袋,从山门外到后院大寮曲曲折折近百米的路,他一口气能走仨来回。
贤亮师兄站在路边连连咂舌,末了,竹竿也弃了,我们三人肩扛手抱,搞得一身大汗淋漓。我累得够呛,完全顾不上义工形象了,回寮房取来三块毛巾分与他们,他俩往后脖颈一搭,米袋直接横扛上肩,跟80年代跑码头的力工一样吭哧吭哧、大刀阔斧地在寺院里来回。周围游客瞧见了,都嗤嗤地笑。
“不如法,实在是不如法。”我小声惭愧念叨。
其时,贤亮师兄正走在我身后,听到这嘀咕,眉头一撅,话到嘴边鼓捣了几下,终究是没说出来。
没想到,章师兄倒是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回应了我:“你这身体不行啊,怎么还比不上我呢。”
我看他的脖子根和耳朵被米压得一片潮红,可也不歇,瞅我摇摇欲坠的模样,还乐得咧嘴教了我些技巧——搬米呢,脚要踩得稳,屁股得使上劲,走路要大步行军,和在禅堂里行香一样,步子不能乱,借着一口心气干到底。
贤亮师兄急得连连咳嗽,一路上香客不少,他生怕这番俗话进了香客耳朵,玷污了“佛门圣地”的形象。章师兄无惧,露出经典憨笑,他才不会担忧什么“如不如法”。面上粗枝大叶一人,实则通透极了。他抓起搭脖的毛巾擦一把脑门上的汗,仍旧甩着两条膀子,颠颠地忙进忙出。
或许是因为这份随心随性,章师兄一天到晚乐呵呵的。我笑他:“别人进厂是越干越沧桑,你怎么还返老还童了。”
“可不呗,咱的福报大,遇事不怕愁,愁也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完事。”他拍拍我的肩,笑道,“把心放在太行山上,让身体去坐禅。”
2
章师兄来寒潭寺,完全是个偶然。
中国的老板总喜欢信点什么,最受欢迎的当数武财神。东三省地界大,供奉香案的神格之丰富,丝毫不输福建。但章师兄和其他老板不一样,厂子里他的办公室,单单摆了一尊度母像。
“从西藏请来的。”章师兄给我说,我见他脸上带着虔诚,还有一丝得意。
他和通常修佛的人不太一样,“禅”“密”都认,藏区的几个红黄庙,是他修行的开端。在高原上,氧气稀薄,人脑子就空了下来,凡尘俗世的残渣就离他远了。所以那几年,他经常往藏区跑,去寺庙躲清闲。
随着东北矿产资源枯竭以及以“河北钢”为代表的国内钢产贸易量的下滑,章师兄家的小厂子也不景气了。锅里没肉,碗里没汤,货是厂子的骨,销路是厂子的命。市场灰暗了,厂子也莫名开始出现各种问题,先是设备故障,再是工人受伤,折腾的次数多了,铁人也熬不住。
章师兄父亲那一辈的“老钢人”胆子大但懂分寸,请了几个老高(级)工(程师)仔仔细细摸了一遍设备,依然没找到问题。工人们天天和机械打交道,也是灵敏人,一致认为是厂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医院里已经躺了三个工友,再恨财的人,此刻也得掂量掂量是自己的命硬还是切割机的刀轮硬了,于是,负责那两台出过事故的大型设备的工人,说什么也不愿意上工了。
没办法,章师兄只能找“出马仙”来厂子里摆“送仙儿”的席。可“出马仙”来了两拨,钱糟践了不少,事依然没解决——两台设备兀自毫无故障罢工了。
以前是机器一响,黄金万两,现在是机器一响,“120”上场。这种不清不楚的事,最叫人发憷,再经过众口的加工,萝卜也能传成菠萝。工人们纷纷撂挑子,把矛头对准章师兄,说什么也不愿意再上工。
这下,厂子不停也得停了,然后章师兄就跑去藏区了,借由一个机缘,从一座红庙里请回来了那尊铜制的度母像。后来,他又请师傅给机器换了零件,停摆的厂子竟慢慢复苏了。
章师兄之所以来寒潭寺做义工,是为了还愿。但当我问起他和佛寺如何“结缘”的,一向直言不讳的他,却找了个理由糊弄过去了。
我心存疑惑却没有多问——来佛寺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哪怕是散心。大家都是被凡尘俗世里各种看不见的线牵来牵去,非要理清成一根线也没什么意思,徒增困扰,不如就顺着这根线好好体验、好好生活。
寺院僧众多,义工们每天分散忙碌在各个角落,我和师兄们也就休息时在寮房能见上面。待在寺里,大家的话似乎都天然变少了,人和人之间的交流也趋向单纯随心的状态。
寒潭寺是禅宗寺院,承临济法脉,凌晨三点半,唱经打更的师父会准时登上钟楼先按着律点敲几下板子,紧接着吊开嗓气息悠长地吟唱《钟声偈》。天光暗淡,山雾氤氲,同寮房的师兄们纷纷闻偈醒梦,我和章师兄穿好衣服轻推寮门,站在院里,一个做广播体操,一个站桩。
山里温差大,气温比庙姑子的脸变得还快。晨露寒凉,清亮婉转的偈声贯穿了整座寺院,寺后连绵青山云遮雾障,像是团藏密。山风从木廊穿堂而下,吹得檐角铜铃叮铃铃地响。大殿两侧隐没在二层木阁楼上的天王像,在轻薄的火烛光芒中,露出若隐若现的威武雄壮。
我俩任凭雾气和烛光将自己缠绕,安静地浸入其中。
凌晨三点五十分,早课准时开启,换上海青,撩起修长的衣摆,在众师兄的小声催促中,我们收紧脚步,趁着夜色开始上殿。
关了山门,白天的热闹散去,寺院开始活动筋骨。大殿上,男众女众师兄以中门为轴左右分立,师父们最前,接着是老居士以及义工。我跟在章师兄后面,他顶礼,我也顶礼,他取经书,我也取经书,大家依照戒律法礼,一个接一个地朝菩萨像行叩拜礼。行完礼,各自站在对应的蒲团旁,等待两位主持早课的师父开偈唱经。
上了殿,最忌讳说话,纵使有天大的问题,也得放下嘴、使唤眼,否则就要闹笑话吃板子。
章师兄第一次上殿时,因为海青后摆过长加上他身宽体胖,跪垫子时老是被绊住脚,三叩做得东倒西歪,还赶不上趟。前面的师兄都叩完转身了,他还撅着屁股俯身趴地,然后迎面对上众师父们庄严肃穆的侧颜,一时间尬到他想遁地钻缝。
这个苦头,我也领教过。有了章师兄的前车之鉴,所以每次行礼,我手底下动作放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劲将后摆往屁股上提,幸好我站的位置是最后一排靠门口的角落,屁股后面没人,不然,要是被其他师兄看到,估计又给寺里留下一则笑料。
早课上,除了《楞严咒》,还要诵《心经》和《十小咒》。一个个艰涩难懂的梵音,经由一张张嘴唇开合,组成了连续不断的唔喃密语。这密语回响在高堂大殿之内,与佛像、柱梁、空气形成一种前所未有的共振,进而敲响了每个人身体内的颂钵,使人心神震荡。大殿外,夜幕褪下,天际放白,晨雾在湿漉漉的光影变化中忽浓忽淡,雪松的油脂香味混合燃烧的檀香,缭绕在这座山中佛寺,随着殿内的唱经声飘摇。
3
我来寒潭寺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干活。早先我跑过诸多道观寺院,但我明白自己还是站在门外的人,顶多算个游客。做义工可以换个视角,或许能找到自己的道。
章师兄和我不一样,他是想沾沾庙里的“气儿”,他对我说:“各个庙都转了,越转越不喜欢。这里还有点真正的出家人的气儿,不是个空壳子。”
章师兄第一次做义工,是在河北的一个名刹。他自己搁家里读了《六祖坛经》,对禅宗大为好奇,于是借着出差的机会,寻访各地出名的禅宗寺庙。
初次义工生活,他最困惑的就是寺里的各种规矩。青庙和藏区完全不同,在任何一个寺院,第一件事就是学规矩。比如“过堂”,饭前要念《供养偈》,饭毕要念《结斋偈》,过堂过得快,章师兄就没学会,赶不上起碗,所以当义工七天,他掉了四斤肉。
吃不饱也就罢了,更重要的是他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一开始,他很想和师父们聊聊天,但这样的机会少有。义工们活不多,但聚在一起又都是聊些寺外的话题,加上多是些年轻义工,闹哄哄一团。他本来是躲清闲,结果平添纷扰,挨到服务期结束,立刻选择了离开。
来到寒潭寺前后,他去“两河两山(山东山西,河南河北)”的诸多寺庙都待过,但大部分待不住,有的甚至待了两天就跑了。一次,同他住一间寮房的河南师兄,早上睡懒觉逃早课,晚上却大谈佛经开示,吹嘘自己看见的神通。
“都是糊弄人的玩意,装起X来一套一套的。”章师兄嫌弃道。
章师兄从不自诩为修行人,修行于他是扯淡,他说自己就是个俗不可耐的人,就想找一个真正的修行道场,干干净净地干活,认认真真地清理自己。但这不是个容易的事,现下寺庙早变了味,进来的人形形色色,末法的时代,调色盘里的颜色混成一团。
最后,章师兄的寻庙之旅有了阶段性的成果——他找到了寒潭寺。
在追求自由与个性的今天,寒潭寺依然固守着传统,门外的世界再变,门内只是开合一瞬。
由于有住院师父的管理和禅宗法脉的传承,寒潭寺虽然对外开放,但从根本上来讲是座传修道场。寺院对坐卧行立都有严格的戒律要求,不单约束院内僧众,来寺游客凡是衣着暴露、打扮惊世骇俗者,一概谢绝入寺。夏季,寺里甚至禁止香客穿拖鞋进入山门。
贤霄师兄经常“敲打”义工们:“戒律是修行人的根本,道场没了规矩约束,哪来的法礼庄严?没了当头棒喝,人心就失神,是要出大问题的。”贤霄师兄是个古板的人,或许不近人情,但却是公认的奉公不奉私的卫道士。我们钦佩他,戏称他是“冷面金刚”。
贤霄师兄寮房里挂了一幅小字,是他自己抄写的颂偈:“学道须是铁汉,着手心头便判;通身虽是眼睛,也待红炉再煅。鉏麑触树迷封,豫让藏身吞炭;鹭飞影落秋江,风送芦花两岸。”
我见过这幅字,字如人,人如字,白纸上墨色铮铮,像闪着铁光。
寺院里义工的一日生活作息和工作日程,有严格的公事表。义工们每天有两项主要任务:早粥后的一次洒扫,和被分配到的值守岗位的公事。洒扫非常琐碎,比如我负责的天王殿,除了地面和六座神像旁的香台,臂所能及的墙壁、窗台、廊柱、雕花的木窗格,殿前殿后的消防柜、请香架、结缘书橱,以及两口石制莲花大水缸,目所能及的物件都需要挨个擦拭维护,一点懈怠不得。
忙完洒扫,就可以自行去值守岗位了。由于寺院义工的流动性大,公事岗位几乎每天都会有变动。或许是缘分,我被安排在了客堂,跟着章师兄学习,由贤亮师兄安排着做些临时性的活儿,协同接待办理佛事的香客。
客堂是整个寺院与外界联系的窗口,在这个岗位“修行”并不是易事。在客堂干活,就是把心性放在荷叶上,从早到晚风吹水拨,耐心早就被揉巴得卷了刃。都说寺院清静,但要获得这清静,就得下心性上的功夫,技法无他,就是磨,磨得你烦躁暴乱,磨得你苦笑难言,磨得你肝肠寸断,再学哪吒一样托莲重生,功夫才成。比起筋骨皮,内里更难打磨,胸中的波涛汹涌能收放自如,这才敢说“常清静矣”。
每天早上,我和章师兄到客堂后,被磨的第一件事就是洒扫堂屋。堂屋不大,一眼收尽全貌。第一次洒扫,我信心满满,心想天王殿我都不在话下,何况小小客堂。章师兄看我踌躇满志,也不说话,脸上闪过一丝坏笑。
然后,贤亮师兄给了我当头棒喝:“进了门槛,两侧的方角帽椅,椅上坐垫——要擦;往左手边向里走这一排大小三张办公桌,桌上桌下的板面地砖——要擦;与门口相对的三尊菩萨像底下的供桌,桌上的花瓶、香炉、供食盘子、神龛烛台,里里外外须勤擦勤点勤更换;还有那,会客桌上的各类干果盘子和茶杯茶壶,得照顾增添,经口的东西俱要烫洗,用完的水不能直接倒,要惜福,留下循环使用;还有……”
我脑壳里嗡嗡作响,看了眼章师兄,这家伙居然一本正经作详听状,我想起“那丝坏笑”,顿时心如蚁爬。
贤亮师兄心细如发,总能抓到一些我看不见的细枝末节。比如,水龙头的朝向,一定要竖直正对中轴线,茶杯的摆放有大小、先后的顺序,师父们的茶杯须口向下单独摆,客人用的茶杯是在茶盘里转一圈,贴着相邻的器口沿。有两次我收拾过的茶桌,贤亮师兄左瞅右瞅嫌别扭,待客人走后专门喊我和章师兄到近前,手把手教我俩器物摆放的窍门。
“你们看这个茶杯怎么才能恰恰好放在茶盘挨紧不晃动?要这样——”贤亮师兄边说边开始演示,“最后两个茶杯要一起放,靠相互作用力往下一压,哎,这样就好了。取的时候不要死抠,稍微错一下,杯子就错开了。咱们在寺里做事得多看多想,在一些看不见的地方下功夫。”贤亮师兄讲解时不苟言笑,让人不由得精神集中。
“看会了没有?”贤亮师兄问。
我顿时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等走出客堂,紧张的心才落了地。原本,我以为章师兄肯定会不耐烦,没想到他一改平日的粗枝大叶,转过身认真点头对我说道:“你看看,什么叫功夫,这就是禅宗的功夫。做事情能做到这个份,那才是真的实践了‘戒、定、慧’。”
(编者注:戒学是佛弟子的行动规范和守则;定学是禅定、静虑;慧学是彻悟宇宙人生真相的般若智慧。三学是佛教修行的根本,是修行者获得解脱的必由之路。)
4
等我干起活来逐渐顺手,对大小事务都熟悉了,贤亮师兄便从库房里拿来一把木刷和一个塑料小盆,安排我去弥陀殿擦牌位。
我欣然领命,在我看来,能够安安静静地干活,干些没接触过的东西,这个过程本身就是疗愈自我。借由这个机缘,我才知道原来寺里除了礼佛,还兼办往生供养的佛事。
弥陀殿距离客堂不远,两处中间隔了座大雄宝殿。绕过大殿后院,折转穿过一条青绿小长廊,长廊右侧就是弥陀殿。弥陀殿不大,殿里供奉了一尊近四米高的木雕彩色弥勒菩萨像,佛像两边伴有两尊脚踩莲花的接引天女像。佛像下是一墩充满沉厚气息的白石宝象法座,宽大光滑的白石台基上摆放着两对供香和油灯。从跪垫往上看,弥勒菩萨半眯半睁、端详众生。
弥勒殿顶挑梁很高,待在其中人瞬时沉静。弥勒菩萨像左右分别立有两排与其等高的暗棕漆架柜,这就是用来供奉牌位的往生台。两个架柜一共八层,上面摆放了各地香客为亡人请供的往生牌位。一个个小木牌横纵有序、绕殿排列,密密麻麻的,被环抱其中的佛像身放彩光,两相对比,使得整个弥陀殿浸入一种不敢言、视、听的肃穆与严寂。架柜上牌位的摆放极有讲究,从佛像左右两边数起,近的是甲、乙区,往后依次是丙、丁区。听章师兄侃,是“越靠近佛,对往生者越好”。
我对此无所谓,反正都在一个殿里供奉,再远能远到哪里去?人总是爱给事物定个规矩,连佛陀也得受人的规矩,才能安坐。
我从仓库里借来爬梯,进殿先是礼佛揖叩,起身后对着四周牌位也合十顿首,俯身低头心里默念:“叨扰叨扰,勿怪勿怪。”然后打开梯子,将木刷刷头用洁净的布包裹好,刷头朝上装在衣兜,蹑手蹑脚地爬上高梯,待稳固好身形,麻利地拿出刷子掀开布开始从靠近大梁的第一排起手,为这些亡灵清除人间的尘埃。
牌位木制黑底,牌头用金漆勾勒出简易的莲花绘纹,中间是小小的长方形玻璃板,玻璃板后存放着黄表,上面记录了往生者的信息和亲属的祷告词。
擦牌位时,需要先“请”牌位——念一句“阿弥陀佛”,道一句“往生极乐”。这个仪式是我自己“发散”的,告慰亡人安抚自己。我不信鬼神,但并不妨碍我对人之外的存在心怀敬畏。因着这份敬畏心,我面对这些小小木牌不敢掉以轻心,更不敢造次。
牌位请出来后,恭恭敬敬地拿到手中,取出毛刷认真地从上至下,先里后外地将牌位清扫洁净,最后将积累了近半年的薄灰从架柜上轻轻扫下。
遇上天气晴朗的时候,阳光会从弥陀殿的花窗投下几道光的通路,灰尘伴随毛刷舞动飘浮在这光中。那些飘浮的灰尘,就像从另一个时空匆匆赶来会面的灵魂。这时候对我来说,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并没有区别,都是以不同形态真实存在于这个星球,就在这个小小的弥陀殿,我正与其共生。
我想起在医院走廊里,那些对着墙壁祈祷和哭泣的家属。死亡是一个生命状态换到另一个生命状态,对活着的人而言,死亡并不是终点,居于其间的告别才是。
弥陀殿的往生牌位,供奉的除了严父慈母、历代宗亲和冤亲债主,最多的数堕胎婴灵和夭折小儿。透明玻璃板后黄表上的内容大同小异,上面简单记录了往生者和供养人的信息,如:
“听法往西方,闻经生净土,佛力超薦堕胎婴灵往生莲位,阳上李爱子叩薦”
“听法往西方,闻经生净土,佛力超薦堕胎婴灵往生莲位,阳上董小丽叩薦”
“听法往西方,闻经生净土,佛力超薦堕胎婴灵往生莲位,阳上张佳欣叩薦”
……
我一边擦,一边默诵往生咒,而且并不可怕,也没有不适。很神奇,往日怎么也记不住的几句咒文,现在居然没有任何阻碍,就那么流淌出来了。我越擦越高兴,越擦越充实,仿佛自己期盼已久的愿望终于实现。
从丙区最高格一路往下,我清扫到第三层的时候,一个叫“馒头”的名字忽然跳进了我的眼睛,然后就再也忘不掉了——因为这么多堕胎婴灵里,唯独他是有名字的。供养人署名那里,又只写了两个字:“罪父”。
馒头,罪父,往生,莲花位。那一刻,我被牌位上的这几个字击倒,胸膛里的氧气被抽干,又像被混凝土顺着心眼的缝倒进去浇灌填满。整个大殿里供奉了近九百个牌位,我没想到自己会为了一个小婴灵流泪。
这些因为男女情欲而出现的生命,又因为父母的私欲不得成人,只能变作一摊血水,变成写在往生牌位上没有名字的婴灵。黄色符纸长长,挂在佛堂度了亡灵度活人。
弥陀殿外,正准备进殿的游客,看见高高的爬梯上一个灰头土脸的男人举着刷子呆立流泪,吓了一跳,转身快步离开。
我不为所动,背对弥勒菩萨朝着一座小小牌位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轻声地为这个素未谋面,也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啼哭过一声的小婴灵虔诚祷告:“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5
我在桌案上写下:“红鸾床上朱砂消,水火缠绵相克生。一朝事发青春散,扭头埋面两不识。昨日欢乐昨日罪,今朝新婚今朝喜。胎死不见素缟裹,弥陀殿下长跪客。”
章师兄在一旁收拾寮房,看到我写字,立马兴冲冲凑过来看,我躲闪不及,被他瞧见了小心思。他照着念了出来,但声音呕哑嘲哳不忍为听,几句诗硬是被他读出一种鲁智深打毛衣的诙谐感。念完后,他也不避讳直接问我,是不是在弥勒殿干活干得多愁善感了?我还没来得及掩饰,他就拉着我往屋外头走。
“走出去接接地气,你们这些小年轻,情感忒丰富了,一个人待久了容易抑郁。”章师兄一边走,一边给我灌耳朵,“老哥给你说,呸呸,师兄给你说,这些身外的事,你不要老钻那个牛角尖,自个伤自个图啥?”
看我不答话,章师兄继续开导我,说弥陀殿里供的那些往生牌位,压迫感十足,尤其是小婴儿们,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待得时间长了,容易败阳气。要想不受影响,就得转变思想态度,增强体质,用辩证唯物来抵消主观唯心。
我心想:怪不得章师兄每天晚上在寮房里练静蹲,原来是提肛升阳气。幸好,他正顾着滔滔不绝,没注意到我脸上的微妙表情。
然后,他又说做义工是做好事、攒福报,就要开开心心地做,那些受苦受难的小天使才能在另外一个世界过得好,可不能一天天蔫巴个脸,别说是小天使了,搁我们自己,谁愿意整天看张苦瓜脸?
他的话能量过高,逗得我法令纹沟颊深深。
不一会儿,他带我由一条人迹罕至的小道从寺院西头穿过一小片毛竹林,一路往上到了一片山坡地。站在坡崖远眺,视野极好,三面环山,崖对面的山壁上生着一棵拐枣树,崖下林冠波涛。我俩并肩站着,他叉腰站了会,后索性直接蹲在坡地上,我顺势蹲在他旁边,手里折了根树枝,在地上胡乱画画。
“这个地不赖吧,你看那儿——”章师兄指着远处的山脊,“太阳就从那往下掉。”
“你经常来这?”
“不常来,凑上缘分才来。像今天。”
“就为看太阳下山?”
“就为看太阳下山。”
他从林地里搬来一块稍微平整些的岩石,选好最佳观景位置,垫着屁股叉开腿舒舒服服地坐下去,整个人放松下来,哼起一首东北小调。我还是在地上蹲着。我们不说话,两双眼穿林掠草望向那道山梁,等待太阳向我们赶来。
这里确实是绝佳的夕阳观赏位置。当金晃晃、热浪浪的太阳带着如霞的虹光来到这片小山坡地的时候,崖口如同被造物者的眼睛注视到了一样,染上一层鲜艳的金芒。这层金芒将我笼罩,在我的心里点上了一盏无焰的灯。
很快,太阳完全没入对面山脊后,小山林又重归寂静。章师兄从地上起来,拍拍屁股,我们顺着来时的路下山回寺。路上,他依旧乐呵,半句也不提刚才的事。我心里嘀咕他这是打啥“机锋”,但他不提我也不问,带着晒完夕阳的愉悦,屁颠屁颠跟在后面走。
当我返回寮房,再看见那四句潦草短诗,先前的忧郁却是一扫而光,开始对弥陀殿里的往生牌位生出些不一样的想法。
生命的轮转从来不会因为一些美好长久,同样也不会因为痛苦停留。生命的上升下落是无法扭转的规律,只是我们在这个过程中对一些东西倾注了感情,加重了与它们之间或浅或深的情感羁绊,因而陷入一段非好非坏的旅程,获得对自己存在的感知。
6
来寒潭寺吃上素斋饭,我反而增了重。我跟章师兄抱怨,他笑我,说怎么可能减肥,他断断续续来寺里这么多回,回厂子就瘦,来寺里就胖。我俩认真探究了一下,最后一致认为是大寮的掌勺师傅饭做得太好吃的原因。
北方寺院的斋饭普遍调味重,油水大。尤其到了冬天,炒菜容易冷,白菜粉条炖豆腐就成了主菜,吃斋饭不能剩菜,吃完饭还得用开水涮干净喝掉。章师兄去年春节在寺里值守,整整一个腊月,长了十二斤肉。
“那得涮多少碗油汤。”我打趣他。
章师兄虽然体重狂飙,但是确实感觉自己越活越轻盈了。以往他满肚子愁苦,不愿意接手家里的小钢厂,把一辈子钉在钢材上面。钢厂是他老爹打拼厮杀后出来的,他对自己定位清楚,自己做生意比不上老爹,酒桌上拉单子不是他的强项,尤其是一年两次急性胃炎后,他更不愿意喝酒应酬了。可不干钢厂又能干什么呢?他也常常反思自己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作为一个标准的“厂二代”,他的人生道路和矿上的石头一样天注定。
寺院不治愈人,只是为他提供了一个停顿的场所。章师兄爱清静,义工办分配活儿,他也是希望尽量去到一个可以独处的岗位,活多活累不打紧,最重要的是安宁。章师兄每晚坚持去禅房坐香,只有在昏暗寂寥的禅房里,躁动的心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放。我想,八万四千个法门,他已经找到了安放自己的道儿了。
其后再去弥陀殿擦往生牌的时候,我郑重告诫自己,不是我清扫了往生者,是他们清扫了我。每当自己站在高高的梯架上,用褚黄色小毛刷掸飞浮尘,任凭透过窗户的光斑从我的左脑勺移动到右肩膀,时间就像香炉里燃尽的烟灰,只增不减。
一个个敬请,再依次清扫、归位、布陈,刷不到的地方就用更纤细的毛笔替代,沉气定神,不偷懒也不嫌烦。老老实实干活,沿着牌位上落灰的缝隙仔细用毛刷再走上一遍,这才算完成了一件。整个过程打磨人的内心,也熬炼人的耐力。
工作一上午,除了偶尔进来两三个香客,殿内宁静到让人恍然。香台上,支束起的一圈圈檀香盘散发出袅袅青烟,绕过弥勒菩萨往梁壁上梅花眼形的通风口弥漫,高挑宽大的木窗外,正午的太阳热烘烘地照耀在寺院的吊角飞檐,有种空灵的韵味。
上半年,贤亮师兄安排了位女师兄来弥陀殿擦牌位,仅仅干了半天活,女师兄就撂挑子不干了。女师兄害怕,亡灵牌位包围着她,她感觉自己身上阴风阵阵。其他义工纷纷劝慰,但女师兄说啥也不干了,央求贤霄师兄无论如何给她调个岗。寺里头最忌讳神神鬼鬼的事,真正的出家人比信众更笃信无神论。为了避免生出事端,贤霄师兄立马安排章师兄接了她的活,调她去后院洗衣房干禅院内务了。
弥陀殿确实比较阴凉,不过大概是木制建筑的原因。我其实向来胆小,但又最不惧鬼神之说。
小时候在乡下外公家,外公闲暇时最爱从大抽屉里找出他的老花镜戴上,从炕柜高处取下本《赤脚医生手册》《普贤菩萨品》之类我看不懂的小书,指着纸张上的油墨印一个字一个字地认读。偶尔,他还会盘腿打坐,老天下雨地里的活儿干不成的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我在一旁有样学样,可纵使把两条腿拧成麻花也做不到脚心朝上的双盘腿。外公见我这样,一扬手喊我过去靠着他,一老一少开始话头续话尾地聊。
外公那辈人极敬重鬼神,他虽敬重但不迷信,是个会读经的老农民,对于鬼神之事只避不扬。他说,山林精怪,狐妖鬼仙,都和人一样,是在轮回里转来转去的生灵,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我们不需要害怕,更不需要去崇拜。
外公经常说人身难得,人为万物之灵,我们活成人就要好好保护自己,用好自己的身体。
“做人苦汪汪的。”外公磕磕烟枪里的草叶沫子对我说,比起佛菩萨住的极乐佛国,人间当然苦,但从人开始“修”,是最快的捷径了,没有比这还快的路了。
我想起那位被吓退的女师兄,人为什么要怕鬼呢?鬼是由人变来的,老话讲“盖棺定论”,人生的一切都清了零,人怕鬼,说不定鬼也怕人,不然还要道士做什么呢?
神、鬼、仙、佛,有形的是道法经典,无形的才是画像雕塑。这些本来无形的东西因我们众生的念头在各自的因果里显现成像,最后又反作用在众生身上,作茧自缚而已。学道的和不学道的,念佛的和不念佛的,关注探究法理的人少,迷恋猎奇神通的人多,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神话不是出自教义,全赖文人墨客传颂,传来传去喻世明言都成了二手古董,假画覆在真迹上,谁还去管藏在荒唐言里的真传呢?
离开寒潭寺前,近九百个往生牌位已经尽数擦完。贤亮师兄打趣我捡到了好活,积攒了不少福报,其他师兄现在都抢着来做这份工作。我只是笑笑,答应他往后有机会再回寺看看。章师兄在忙活,我没有打扰他,出了山门后才给他发了个微信。
义工和寺院缘分淡薄,每个人来这都是了缘。别攀附,再长的停留都是眨巴眼。不光在寒潭寺,其实去任何寺院道观,我都不愿意去跪拜祈求,求个什么呢?要安心就把心拿出来交给神明安,可心又从哪拿?神像、坟包、天造地设的奇光异景,被人求了几千年,人越来越精,问题越来越多,欲火烧香火,断不了的旺。
何去拜廟堂,何不求自己?
(文中人物名、寺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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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题图选自电影《婆娑河》(2019),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1
2018年春天,代理工程副总的兰姐要来我们项目进行考察。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工程部负责人王亮,他突然紧张了起来。看他那慌里慌张的模样,我觉得好笑又摸不着头脑。
那时我入职不久,还没见过兰姐,只知道她曾负责设计单条线的工作。王亮说:“你不知道,这个兰姐可不是一般人。事可多,说话难听,骂起人来一点情面不留,要是落在她手里,没有好果子吃。”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的描述还不够,又补充道:“就不能把她当成一个正常的女人看,应该算半个男人。抽烟抽得很猛,喝酒喝得很凶,划拳一般人赢不过她。打牌还很会玩虚的,什么时候赢什么时候输,好像全在她的掌控之中。”
那时兰姐刚刚代管整个区域的工程管理工作,干得风生水起,虽然没有得到总部的正式任命,但在大伙儿看来,她荣升工程副总似乎是早晚的事。很快就有人在私底下传言,说上一个工程副总离职,是兰姐做的手脚,是她偷偷录下了上一任工程副总受贿的视频和音频,又把他在工程招投标时做猫腻的证明材料一并上报给了集团总部。
工程副总的职位出现空缺,原本有一大批候选人,但最后不起眼的兰姐竟然击败了一众男性竞争者,成功上位。又有人说,总经理之所以力保兰姐当工程副总,是因为他俩的关系不简单。有人看见兰姐跟总经理去了酒店,他们在酒店楼下的便利店买东西,总经理还在收银台旁边随手抽了一盒避孕套……
这些传言不知真假。
那天,我在高铁站接到了兰姐,她35岁左右,个子在1米7以上,尽管穿着运动鞋和牛仔裤,但是还是能看出身材保养得很好。她留着一头齐耳短发,气质知性大方,脸上化着一层淡妆,看起来干净又利落。
我做了自我介绍之后,兰姐微笑着点头,我接过她手中的提包,她还说了谢谢。我觉得她并没有王亮说得那么吓人。我问她要不要先去酒店,她说不用,直接去看项目。
路上,我为了打破车内的尴尬,就主动介绍起了这座北方小城。兰姐突然说:“我知道,这个地方以前我常来。做地产的,整个省的每座城市的风土人情、政府环境、城市规划基本都在心里装着。哪块地值得拍,哪块地有什么问题,基本上都了解。”
我不再说下去,默默地开车,到了项目工地门口,王亮已经带着工程部的员工们在等待了。兰姐一下车,王亮马上走上前准备握手,兰姐只摆了一下手,就走进了现场。
那时我们公司刚拿地,工地尚未开建,只在地块的东边临时建了一个大门。当地的村民一直阻工,一开始是老住户阻工,后来连租户都搅合了进来。他们拿出“青苗补偿少”、“土地赔偿低”、“影响生活”等各种理由,不允许挖土机进场。
王亮说那是“一群刁民”,兰姐说:“没有刁民,要么是赔偿不到位,要么就是沟通不到位。”
王亮又说,我们该交的钱,已经按照法律规定都交给了政府。补偿由政府负责,听说也早给他们了。兰姐不说话了,王亮接着讲:“赔偿问题倒是小问题,最难啃的骨头是在庄稼地里有一个祠堂。投资部拍地的时候就不想想中国是什么社会?最难拆的就是坟地、文物和祠堂。这座祠堂给多少钱,村民都不一定会同意我们拆,这事不好办啊!”
这个村名叫大王村,王家祠堂不知建了多少年,祠堂大门两侧挂了一副对联,描述了王氏家族从山西迁到本地艰难定居的过程。这个祠堂其实很小,正北三间青砖矮瓦房,正东是两间更矮的青砖瓦房,院子里铺的还是砖头。但为了拆这座祠堂,我们跟村民们起了冲突,我们报过警,可警察来了也无能为力。对于那些阻工的村民,警察也只是安抚,剩下的事就让我们自己看着处理。
“没有办法也得办,公司给你那么高的工资就是让你来啃硬骨头的。都好办了,找你干什么?!”兰姐突然生气了,她转身对我说,“准备点礼品,今晚去见见村长。”
王亮很难堪,说:“没用,我们见过了,村长油盐不进,和村民穿一条裤子。”
兰姐瞪了他一眼,王亮赶紧闭嘴,我赶紧撤到一边安排采购事宜。
2
当天晚上,我陪兰姐去村长家时,她换了一身衣服,看起来更加妩媚了。到了地方,我们发现村长家有客人,一群村民正在堂屋里喝酒,烟雾缭绕的。
一个美女突然出现在院子里,一群男人傻了眼,都直勾勾地看着。我表明了身份,村长的脸色一下子就冷了下来,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咋又来了?”
兰姐没说话,走近酒桌,拿起酒瓶要给村长满上。村长想拦,但兰姐已经倒满,她又示意我拿出好酒递给她,她打开了一瓶:“尝尝妹子带的酒!”
那群喝酒的村民都傻了,一句话不说,嘴里的烟一个劲儿地往外冒。村长先反应过来,给那群人摆了摆手:“你们都先回去吧,今晚就到这了。”
那群村民站起来就走,其中有个人突然停下,对村长说:“哥,咱说啥也不能答应他们啊!”
村长说:“我心里有数,你们走吧。”
堂屋安静了下来,兰姐和我也坐了下来。她掏出烟,塞在自己嘴里,点上,又拿出来,递给村长。村长看着她,不说话,最后还是扔掉了自己手中的烟,接过她的烟,塞进嘴里。
兰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连着三杯酒下肚后,才开口说话:“妹子第一次见大哥,先干为敬。”
村长伸出了大拇指:“美女是场面人。中!”
兰姐说自己是个直肠子,不会拐弯抹角地说话:“你要是觉得妹子这个人可交,咱今儿就说说心里话。祠堂的事,可大可小,就是村长你一句话的事。有你出面,一切都能成。你不出面都行,只要有你一句话,剩下的事妹子去办。办成了,妹子不会让你吃亏。”
村长不说话,开始自己倒酒,我赶忙上前拿起酒瓶给他俩满上。他俩又碰了几个,不再提正事,开始划拳。兰姐的嗓门很大,气势很足,赢了几局。我又陪着他们玩了好几个酒桌上的游戏,村长一直输。我怕村长不高兴,就一直变着花样玩,最后玩到了深夜。
村长已经喝到酩酊大醉,但意识还算清醒,嘟嘟囔囔地说:“妹子,哥服你。你们来了那么多人,都是怂包,没一个有用的,就你中。哥给你说一句话——哥不姓王,哥姓郭。”
兰姐突然就激动了,她把自己面前的杯子换成了碗,“咕咕咚咚”倒满了酒,一饮而尽。
她的酒量果真惊人,喝了那么多,最后还能清醒地回到酒店。
第二天早上,天阴得厉害,电闪雷鸣的,是要下大雨的势头。我想着兰姐喝多了需要休息,就没有打扰她。没想到,上午我联系兰姐的时候,她竟然已经在工地上了。我赶去一看,机器“轰隆隆”地进了场,铲车正朝着王家祠堂驶去。
我、王亮和兰姐站在远处,眼看铲车就要开到祠堂的时候,大王村的村民们赶来了,乌泱乌泱的,他们手着挽手站在祠堂前面,逼停了铲车。就在这时,工地上突然冒出来了几辆车,二十多个黑衣男子从车上跳下来,个个年轻,体型健壮,也齐刷刷地站成一排,立在村民的对面。
就像两军对垒一样,一开始,村民们集体往前走一步,黑衣男子们也集体往前走一步;村民们走两步,黑衣男子也走两步。
双方越走越近,气氛也越来越紧张,看得出来有些村民胆怯了。有人开始哭,旁人就呵斥“不能哭”。还有人抱怨村长迟迟不露面,有人说:“他姓郭,咱姓王,他哪会管我们?”
后来我才知道,村长那天对外宣称自己病了,一大早就去市医院住院了。
这时候天开始下雨,雨下得很大,所有人都在雨中站着。我想带兰姐去躲雨,她却一动不动地看“两军交战”——黑衣男子们把村民的队伍给冲散了,他们像拎小孩一样,一个人拎起两个村民,冲到祠堂后面,并死死地抱住。
终于,祠堂还是被铲车推倒了。尘埃落定,黑衣男子们迅速消失在雨中,有的村民大哭,有的村民默默地离开了。
后面的工程推进得很顺利,我好奇村民们为啥不再阻工了,王亮说:“都是兰姐的功劳。”
不知道兰姐和村长是怎么沟通的,村长从医院回来后,在村民们面前表现出了深深的自责。他说自己没有尽到村长的责任,愿意从自家掏钱,在村里择地,新建一个同比例还原的王家祠堂,同时在旁边再建一个郭氏祠堂。
祠堂小,建一个,花几万块钱绰绰有余,两个祠堂建完,也就花个十万出头的样子。但兰姐向总部申请了二十万,拨给了村里,村民们终于平静了下来。
兰姐在项目上待了一周,临走的时候,我提出请她吃饭,她答应了。饭桌上,兰姐夸我心细,又感谢我在那天晚上帮喝多了的她买水果和牛奶。
我们相谈甚欢,我就斗胆提问:“村民集体阻工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搞不好就是流血事件,影响很大,政府都担不起,您是怎么敢做出这个决定的?”
兰姐说,经过了解,她发现村民们该得的利益都已经拿到了,如今再聚在一块阻工,无非是有人挑头想拿祠堂再敲诈一笔钱,但人心却是一盘散沙。那些黑衣男子也不是黑社会,就是凑在一起吓唬吓唬人的。
“村长说他姓郭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事成了。领头的人都撤了,队伍终究是要散的。”
后来我才知道,大王村有“王”、“郭”两大姓,两姓家族之间面和心不和,姓郭的村民总被姓王的村民压制。村长虽然姓郭,但话语权很弱,有时他还得给姓王的村民赔笑脸。所以,村长也想借我们地产商的手,好好地压一压姓王的人。
3
工程进度快速向前推进,让代理工程副总的兰姐在公司声名鹊起,大家都觉得她很能干,就连王亮都改口夸她:“的确有真本事,别人搞不定的事,她出面最终都能摆平,牛人。”
大家都觉得,以兰姐干出的成绩,过了半年考核期,任命她为工程副总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没想到,六个月过去,集团却另有安排。听说兰姐得知这个消息一时无法接受,在总经理办公室里又哭又闹,吵得人尽皆知。但总部定下来的事,谁也没有办法。
兰姐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后,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憋了很长时间,她把这半年出差办事花的钱,无论金额大小都贴成票去报销,没想到在财务负责人那里碰了钉子。
财务负责人年纪不大,姓吴,是从集团派下来的。听说她在集团的时候就是一个普通员工,到区域公司后就成了财务负责人,虽然没有正式任命,但大家都尊称她“吴总”。
吴总深知集团的规章制度,办事也很严谨认真,但为人有些死板,丝毫不懂变通。兰姐常年游走在各类人之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变化莫测,最看不惯那种一板一眼的人。一来二去,俩人吵了起来,最后竟升级为互殴。
兰姐个子高,气势又足,一边打一边喊:“集团来的又咋了,比别人多长一个鼻子还是多了一个眼?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吴总仗着自己有集团做靠山,也毫不示弱。两个女人在办公区打得难分难舍,总经理在一旁大声呵斥,她们也不肯罢手,最终众人使了好大的劲才把她俩拉开,吴总哭得一塌糊涂,兰姐也披头散发,不像样子。
很快,两个女高管在办公区打架的消息在地产圈里传开了。吴总觉得丢人,向集团提出了调回总部的申请,很快就被调走了。兰姐没能升职,继续回去做设计总监。没多久,她又从设计部调到了开发部,做开发总监。
那段时间,兰姐似乎在公司里销声匿迹了一般,我们都以为她一气之下离职了。以兰姐的能力,再加上当时地产行情,估计她三两天头都要接到猎头的电话。但是万万没想到,兰姐很快调整好了心态,重新投入了工作。
新上任的工程副总是个男的,按照惯例,他到区域后要到各项目视察,兰姐也要陪同。
那天中午,区域来视察的领导和项目上的核心成员一起聚餐。工程副总很威严,摆着架子,不怎么说话,现场气氛很低沉,正常的喝酒流程过后,大家就静了下来。
轮到自由敬酒时,兰姐第一个站了出来,她端着一杯酒说:“喝仨敬俩!(自己单喝三个,然后转一圈,和每个人碰两个)”
除兰姐外,现场还剩下12个人,算下来,她一圈下来,要喝27杯白酒,52度的。虽然杯子不大,但是这一圈下来,一般人估计已经趴下了。
兰姐端起了第一杯酒,对着新上任的工程副总表态:“领导,您放心,我跟着您干,必将尽心尽力,您指哪我打哪,绝不后退。”
第二杯酒,她说:“借项目的酒,敬兄弟们,你们在一线辛苦了。”
第三杯酒,她说:“再次欢迎领导来到我们区域。”
等“喝仨敬俩”结束,兰姐已经有点喝多了,她仍给工程副总敬酒,又靠近他的耳朵说了许多表忠心的话。别人都夸兰姐是巾帼不让须眉,能屈能伸,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她身上却看出了许多辛酸。
4
2018年11月,我们的项目还没有正式入市(指楼盘还没有拿到预售证,不能正式对外展开销售),但售楼部已经拟定了开盘时间,广告也宣传出去了。
其实原则上没有预售证是不能开盘的,但那些年地产市场行情好,部分地级市到处都是无证开盘的项目。老百姓也知道,但相信开发商拿证只是早晚的事。因为无证,只用先交首付即可,啥时候证下来啥时候办贷款,等于延缓了办贷款的时间,所以大部分老百姓是愿意的。
我们公司也打算这么干,但没想到竞争对手时不时派人冒充业主前来探听消息,并偷偷录音,只要我们敢开盘销售,他们就会立即投诉。一时间,我们进退维谷——如果延迟开盘,当年集团定下的3.6个亿的销售任务肯定完不成,一大批人会因此受罚。营销总监急得团团转,想了各种方法,该疏通的关系都疏通了,该见的领导也都见了,但办事人员认为工程进度不到位,仍迟迟不发证。
开盘的前一天上午,总部派兰姐来了,我去高铁站接她。见面后,我说要带她去项目上先了解情况,她却说不用:“来之前我什么都清楚了,直接去住建局。”
到了住建局,管事的周局长不在,问办事人员,都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兰姐就在走廊里等,那天她穿了很高的高跟鞋,一件修身的风衣衬得她又瘦又高,走廊人来人往,她就靠着栏杆一直站着。
因为兰姐气场强大,住建局的工作人员也不敢轻易打扰她,偶尔过来一个人,也是态度很和气地劝她先回去:“周局长说了,今天不回来。”
兰姐答:“你告诉周局长,他今天不回来,我就住在走廊里。今天无论如何我都要见到他。”
中午,住建局的人都下班了,兰姐不吃饭,一直守着,在走廊里来回踱步。下午上班,周局长还没回来。
一直等到傍晚快下班的时候,周局长终于回来了,他在走廊里看见兰姐,有点生气地说:“你真敬业!”
兰姐笑着说:“周局都这么敬业,我哪敢不努力工作啊。”
周局带我们进了他的办公室,兰姐居然像个小女人,很温柔地笑着,先说我们公司到“贵市”搞地产开发给当地带来的民生效益和税收效益,还夸奖当地的民生淳朴、政治环境清廉,非常适合地产企业深耕,等这个项目结束后,公司一定会继续加大投资力度的。
周局长不为所动,冷冷地说:“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
没想到,兰姐突然就哭了出来,我和周局长都吓傻了。我连忙抽纸递给她,她推开我的手,对我说:“你先出去。”
我退了出去,关上门,但是房子隔音效果不好,我能听清里面的对话。
兰姐说:“我一个女人,真的是不容易,孩子还小,没人照顾,我常年各地地跑,就像一个救火队员,哪里有问题,就跑到哪里。心累啊,疲惫啊,不容易啊。这么努力为啥啊,不就是希望能够证明自己的价值,如果我今天不能够完成任务,我在公司领导面前还有什么价值可言?”
周局长说:“你不要哭了,让外人看见了,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好了好了,别哭了,事我给你办了。你赶紧擦干眼泪,回去吧。”
兰姐说:“我不走,今天必须拿到证。”
局长说,“市民之家”5点钟下班,这都快5点半了,人家早下班了,出证最快也得等到明天。可兰姐不依不饶,非要周局长把工作人员叫回来加个班。周局长被她缠得无可奈何,竟真的电话沟通让工作人员加班出证。
我还在继续听着,周局长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了,兰姐急切地对我说:“赶快回售房部,搬一台打印机去‘市民之家’,那里的打印机坏了,叫上专业人员,连上我们自己的!”
我急忙照办,到了“市民之家”,那里的工作人员极不情愿,嘟嘟囔囔:“面子真大,开了眼了,第一次见这种,我们都下班了,专门给你们开通道!”
晚上8点,预售证终于办妥,第二天项目顺利开盘。
后来,公司领导在大小场合都夸兰姐办事能力强,但我们再去住建局办业务的时候,那里的工作人员会明里暗里地讽刺兰姐:“是好演员,会演戏。”
5
集团派来的工程副总没多久就离开了,我也从项目上被调到区域公司,负责人力行政工作。一天,总经理把我叫到办公室,让我写一封推荐信给总部,希望再推一把兰姐,让她坐上工程副总的位置。
总经理40岁出头,个子不高,有些谢顶,眼睛不大,气质有些猥琐。听说他很有钱,在区域公司成立之初,他向集团投了不少钱用于项目启动,也算是集团的小股东之一了。面上,兰姐和他走得很近,他对兰姐也好,常常当众夸兰姐,说他俩是老乡,思维方式相通,配合得很好。
我把兰姐的升职推荐信送到总部,原以为这次一定能成,没想到几天后集团给了回复:不予以通过。评语上赫然写着:“经过测评,此员工有才无德,请谨慎重用。”
兰姐的名声是什么时候被搞臭的,被谁搞臭的,我不清楚。也许是第一个工程副总在做离职访谈时说了她不少坏话,也许是吴总回集团后讲了她不少的恶劣事迹,也许是兰姐和总经理的桃色新闻传到了总部……总之,兰姐被总部拉进了“不得重用”的黑名单。
我把结果反馈给了总经理,他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说:“那也没办法,就这样吧。”我怕评语的内容会伤害兰姐的自尊心,就没如实告诉她,只说总部没批,让她再等等。
接下来的几年,兰姐一直没有得到任何升迁的机会,工资也没涨。只在某年的年终大会时,公司给她颁了一个“先进员工奖”,现金奖励2000元,以兹鼓励。
2022年年初,地产暴雷企业越来越多,我们公司也面临着美元债无法偿还的危机。集团下发了大规模裁员的命令——倒没明提“裁员”二字,但在“降费提效”的指标中,费效比(管理费/年度回款额)从2021年的1.7%降到了0.9%,人效比(签约额/在岗人数)从2021年的1635上升到3200。
费效和人效是集团考核人力负责人的重要指标,如果完不成会有重罚,这个指标压得我喘不过来气。我详细算了一下,如果要达成这个指标,在严控各项费用支出的情况下,整个区域的人员需要从现有的172人减少到30人。
我拿着公司的花名册,从前到后,筛了一遍又一遍。除了1个区域总、4个副总暂时不动外,需要在剩下的167人中选择142人裁掉。
我做了每个月的裁员计划,递给了总经理,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只提了一个意见:“接下来也没新项目了,要开发还有什么用,全裁了!”
当时是兰姐负责开发工作,我问:“兰姐也裁吗?”
他瞪了我一眼,反问:“你说呢?”
于是,兰姐也进了裁员名单之中。
6
兰姐是个精明的人,她很快就得知了区域公司要裁员的消息,随后就敲响了我的办公室门。我请她坐下,她简单询问了一些情况后,直言:“把姐留下,姐不能被辞退。”
我很无奈,但我也很难理解——虽然当前就业形势严峻,几乎所有地产公司都在大规模裁员,但以兰姐的形象气质和能力,她拿了补偿金再重新找个工作不算难事。
我说指标给得很低,留不下来几个人。她说:“无论如何,我要留下,降职降薪都能接受。”
我问:“何必呢?”
她欲言又止,过了许久才说:“你哥(她丈夫)也被裁了,已经在家休息半年多了,至今没找到新的工作。”
兰姐的神情突然变得很落寞,一改往日傲慢倔强的形象,眼中不断闪出一丝又一丝的哀伤。那天,她在我办公室里敞开心扉,说了许多话,讲了自己的职业生涯,也讲了她的婚姻。
因为出身农村,家里穷,为了多挣钱,她一毕业就选择跟一个福建老板去贵州修高速路,这和她大学所学的专业并不对口。
“到了贵州后,简直是两眼一抹黑。到项目上第一个月可以说是惶恐、无助。图纸只能看懂个大概,但要把图纸上设计的内容在现场测量放样,还得根据爆破班组的需求在任意位置计算出来里程和坡度,我有两个难关要过:第一是全站仪不会用;第二是坐标正算反算不会。”
“我自己摸索,搞不懂就问,还时常站在人家身边看怎么操作,终于攻克了仪器这个难关。但正算反算一般需要那种带编程的计算器,而且把图纸设计数据一段一段地输入进去,没人指导,完全就不会。这时候,我认识了你哥,是他一点点地教我、带我。我给他做助手,背仪器、拿工具,跟着他爬了3天的山头,终于克服了这个难关。”
后来项目结束,他们也走到了一起,回到家乡结婚生子。这时,刚好碰上房地产的蓬勃发展期,地产公司开出很高的薪资,他俩就双双进了地产行业,一待就是十几年,投入了整个青春。这些年,兰姐慢慢从基层爬上来,吃了很多苦。她喝酒太多,身体严重透支,肝功和心脏都不好。
“拿命换钱才有了今天,没想到现在行业这么难。”
兰姐的工作动荡不安,家庭生活也不平静。她的儿子上了初中,正值叛逆期,很看不惯强势的母亲。一开始,兰姐说一句话,儿子有一火车的话去回怼,现在任凭兰姐说什么,他都不吭声了。
兰姐的丈夫我见过一次,他又高又壮,虽然上了年纪,微微发福,还有一些微秃,但仍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他似乎是爱兰姐的,会冒雨接她下班,但他出轨的事,我们整个公司都知道了——那个女人先把他们的亲密照寄到了我们公司前台,想逼兰姐离婚,但兰姐拿起照片看了看,就直接扔进了垃圾桶。之后,那女人又来我们公司闹,兰姐躲在办公室里不出来,最后她的丈夫赶到公司,扇了那女人一巴掌,才结束了这场闹剧。当时我就不理解,兰姐那么强势好面的人,怎么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如此畏缩呢?
兰姐第一次这么诚恳,这么低姿态地跟我讲话,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最后我只能说:“我这边您放心,我尽力保您,但是上级领导那里——”
她马上接话:“上级领导那里,我去协调。”
结果,我万万没有想到,我们的总经理竟然先于兰姐被总部裁掉了。他入股集团的钱,总部按照协议约定全部还给他,他当天就离开了。后来总部派来了一个新的总经理,兰姐到处协调,总算暂时安全。只是她被降职为经理,薪资降了一半,补贴全取消,还要跟着曾经的下属工作,委曲求全。
7
裁员逐渐深入,压力让我感到窒息,也让我焦虑到失眠,整宿整宿无法入睡,让我的身体越来越差,偏头疼愈发严重,最严重的时候,半张脸疼麻了,张不开嘴。
裁员任务还没有完成,我就主动提出了离职,集团稍有挽留,但还是给予批准。走之前,我和兰姐又聚了一次,那时候的兰姐已经不再意气风发,细看,竟透出一丝老态。
我俩喝了酒,微醺。她诉说她的委屈,说她知道集团对她的评价——是总经理讲的,无非是想逼她离开。如今,她早没了顾忌,就跟我讲了更多的内幕:
原来,之前我们的总经理和第一任工程副总有矛盾,双方一直在斗争,而那些证明对手受贿的材料,是总经理交给兰姐的。当时,他给了兰姐一个密封的档案袋,上面还贴了封条,让她亲自送到总部去,“我开车5个小时,亲自去了趟总部,交到相关领导手中后,我就回来了,回来后,总经理就让我去一个写字楼见他”。
那栋写字楼在我们公司附近,里面比较混杂。一楼是家中型便利店,还有一个敞开式的咖啡厅,我们公司的员工常在那里吃饭、休息。中间有几层被改成了酒店,再往上是单身公寓和一些小微公司的办公区。总经理提前在一楼大厅等兰姐,等她到了,提出一起去便利店买点东西。兰姐挑了一些,结账的时候,总经理又让她再买点别的,等她折身,总经理就顺手在收银台边拿了一盒避孕套。
直到兰姐在公司里听到了一些流言蜚语,才后知后觉:“他一定是故意做给同事看的,我并没有看见(他拿避孕套)。那天我们买完东西,走进电梯,是去地下室。他开车在路边瞎转,问我事情办的怎么样,我说顺利完成。他很高兴,承诺会积极向集团推荐我成为工程副总,我也很兴奋。我们又聊了一些不疼不痒的话题,他就让我下车了。”
明面上,总经理一直对兰姐很好,私底下却不断地PUA她,说话也极其难听。他给兰姐的工作使了许多的绊子,无非是想逼她离开,好封住她的嘴。
我问:“你怎么不解释呢?”
“给谁解释?怎么解释?谁信?后来我的确代理了一段时间的工程副总,这一环套一环,我怎么可能解释的清楚。”
她感叹女人在职场上混不容易,“如果干得好,会有人说你出卖色相,如果干得差,又有人看不起你。”
我劝兰姐干脆离职算了,换个地方工作,重新开始。可她说离职很容易,但这是职场生涯的最后一步棋。在她看来,职场和婚姻的本质是一样的,自己已经付出了那么多的精力和情感,经营了那么久,所有的快乐与难过,成功与失败,骄傲与不堪全融在里面了,怎能说放弃就放弃?
“不到万不得已,我都不会走到‘离’的那一步。”
我终于理解了兰姐,也想安慰她:“别泄气,姐,您在我眼中一直都是最优秀的。”
她笑着说:“你看我像泄气的样子吗?职场不都是这样,人人趋利。姐习惯了,姐不会放在心上,不管经历什么,姐都会向阳而生。如今行业整体下滑,大家都不好过,但是越不好过的日子越要挺过去。现在是行业最黑暗的时候,只有坚持,才会趟过黎明来临前最黑暗的时刻,走向铺满黄金的光明大道上。”
“来来来,为向阳而生干杯。”我们重重地碰了一杯。
“为黄金大道干杯。”我们又碰了一杯。
我很快办完了离职手续,但仍旧和兰姐保持着联系。
听说,公司的总经理和副总换来换去,换了好几任,但兰姐始终没有升职。最后公司没剩下几个人了,兰姐挂着经理的名号,手下也没有兵,大事小事都是她自己跑,像个普通职员。但她干得依旧热火朝天,还是像救火队员,哪里出了问题就往哪里冲。
渐渐的,她的儿子长大了,似乎懂得了母亲这么拼命地工作是为了这个家,开始体谅她,有时候还会问寒问暖。她一直没有离婚,等来了丈夫的回心转意,夫妻俩加盟投资了一个汽车修理行,生意还不错。
现在,仍有一些关于兰姐的风言风语会不时传入我的耳朵,也仍有很多人会把她看轻。但我总觉得,我们终究不是她,如果我们是她,也未必有她做得好。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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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10月15日,北京,傍晚,风很大。
天空暗了下来,下班的人群行色匆匆,我躲在海淀区一个公交站的金嗓子喉宝广告牌后面,默默地做着心理建设,脑子里却不断闪现着电影里的那些行凶杀人的细节。我攥紧了手指,迈着发抖的双腿走上天桥,看见一个穿着墨绿色休闲西服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朵玻璃纸包着的玫瑰,他站在桥上东张西望,和周围的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玫瑰花是之前约好的暗号,我猜他就是我要见的那个网友了,不由得侧身躲在人群里观察他。当他的眼神顺着人流向我这边射过来的一瞬间,我害怕极了,感觉自己正在走向《今日说法》或者《法治进行时》里无数抢劫杀人的案例之中。我狠狠地咽了口唾沫,想迈步向前,不敢;退步悄悄溜下天桥,又不舍。就这样,进退两难地陷在了那个人流拥挤的天桥。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网友的经历。我还没见到人,就被自己过于丰富的想象力给打趴在地上。那年月,网友见面是个新鲜玩意儿,我不熟悉。但是交笔友、报纸杂志征婚征友绝对是青年人之间流行的事。我妈生怕我也干这些不靠谱的事儿,日常给我普及各种法制文摘以及她从晨报、晚报、青年报法治版上看来的各类恶性案件。
托我妈在大学图书馆工作的福,我浏览了全国各个地区的犯罪案件,对于各类街头骗术,抢劫诈骗杀人套路都烂熟于心,甚至于对弹道学、痕迹学以及各类刑侦手段都有所了解。尽管我不曾上笔友的当,但是眼看着要栽在互联网的深坑里。
天桥上的男人叫老曲,是我在水木BBS上认识的男生。那会儿高校的BBS正如火如荼,老曲在他们学校的论坛上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至于具体是哪号人物,其实我也不知道。
据老曲在QQ上跟我讲,他1997年作为“市状元”考入清华,学机械工程。毕业后,老曲一头扎进一家当年互联网行业的风云公司,做起了“挨踢(IT)”工作。老曲自诩城市精英、单身贵族(现在叫单身狗),业余时间常组织一帮人打卡北京的各个旅游景点或者到夜店包场。工作4年后,老曲又机缘巧合地以总分第一的成绩考回母校,念MBA。回学校之后,他仍然是风云人物,擅长策划并组织各类聚会。据他说,学校附近的酒吧老板、烤串儿店老板都是他哥们儿,而他本人相貌俊朗,身材高大,喜欢健美……总之,他的描述特符合我这么多年积累下的对骗子的“画像”。
那时我只是一个还在念书的普通大学生,一个害羞、内向、胆怯,外貌也相当普通的“四眼姑娘”。理智告诉我,老曲要么是个满嘴跑火车的社会油子,要么是个刻意包装过的骗子。
但无论他是哪种,我这亏都吃定了,我那该死的腿止不住地朝前迈去,只因为——这种无中生有的邂逅,太迷人了。互联网这玩意儿,太神奇!
2
2000年,互联网潮水一般涌入北京人的生活,我猛然发现周边的同学朋友们,家家都搬回来一台嗡嗡响的大机器。很快,老师讲课时也开始说:“这些东西网上都有,你们可以去网上看看。”
于是,我发现不买电脑不行了,但怎么买也是个大工程——大家都在说中关村如何如何,这种显卡配那种主机,再加上某某的CPU、内存以及某某牌子的声卡,就能组合成一台性价比最高的电脑。可这些“黑话”我完全弄不懂,我自己去了一趟中关村,在迷宫般的海龙大厦里走了不到10分钟,果断认定我来不了这个——于是我出门右转,直奔长城电脑专卖部,订了一台9888元的台式机。而这台改变我命运的电脑,现在已寿终正寝,但仍静静地站在我家的电脑桌下面。
过了几天,两个叼着烟卷的男人敲开了我家的门,然后呼哧呼哧地搬进来一个大箱子。他们把包装一拆,把机器的各种连接线和电源线一接好,就打算撤退了。我急忙拦住他们,让他们教会我电脑的基本操作。两个安装师傅嘴里的烟头抖动了一下,互望了一眼,又看了看我。
彼时,家里只有我和我妈,老母亲整天只知道“两点一线”地上班,对互联网一无所知。而我作为家里唯一的年轻人,虽然考过了英语四级,但是对着电脑上那一串串跳动着的字符加数字,完全手足无措。
两个安装师傅叹了一口气,从口袋中掏出几张碟片,打开了电脑,开始给我安装系统和基本的办公软件。然后又教会我怎么上网,怎么用文档……经过40多分钟的“扫盲”,我学会了开机和关机。
两个安装师傅又叹了一口气,说:“姑娘,你还是找个男朋友吧。”便逃也似地跑了。
男朋友我虽然找不着,但我也有自己的招儿。
敏敏是我妈所在大学里的学生,广东人,她高而壮,一头自然卷总是呈爆炸状,无论何时看见她,都觉得她似乎刚睡醒。夏天,敏敏长期穿着一件蓝黑色T恤和一条大短裤,所有见到她的人,都得怔2秒,才能想清楚她的性别。
我经常溜达到学校里去打网球,电光石火间,就和敏敏对上眼了——因为我俩都属于永远接不到球的“奔跑派”。在场边擦汗的时候,敏敏得知我也喜欢玩扫雷游戏,她眼睛里的火花就更多了。我则迅速摸清了她的技能点,敏敏早就考过了计算机证,而且对于电脑组装这块儿相当熟悉。她同宿舍女孩的电脑,都是她帮着买的。
当一个女孩对电脑和互联网过于精通时,大家就拿她当男人使,我也是。
很快,敏敏就开始被我邀上门解决各种电脑小问题。她随手在键盘上敲击两下,我的电脑就进入了蓝屏程序界面,然后她就一边滑动鼠标一边摇头,说一大堆我听不懂的术语,或者问一些我摸不着头脑的问题。看我一脸懵懂的样子,她只能叹口气开始噼里啪啦敲键盘,啪嗒啪嗒按鼠标。
看着敏敏熟练地摆弄着电脑,那专注的神情甚至让我对她产生了依赖感。最后,她长舒一口气,说:“好了。”我还在旁边不明所以但感激涕零,差点双手奉上一支烟给她。
敏敏教会了我咋上网——把电话线拔下来插在电脑机箱上,随着一阵古怪的拨号声,电脑连上了那个神奇的网——互联网。在地址栏输入一串网址,然后一拍回车键,电脑的页面就开始变换。这个神奇的过程深深地击中了我,从那之后的好几年,我总是做同样的梦: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一串网址,然后猛地一拍,白纸上就开始显现实时的网页。
敏敏还教会了我玩《暴力摩托》《仙剑奇侠传》和赛车游戏。更有意思的是,她还给我下载了一个奇妙的软件——OICQ(QQ前身),竟然可以不见面、不打电话就能跟陌生人聊天,只要记住一串号码,就能在茫茫人海中锁定某个具体的人,这太不可思议了!那段时间,我疯狂地加好友。每当“咳嗽声”响起时,我的心跳就加快。
因着敏敏的带领,我在互联网大潮里游得挺欢实。但是好日子没过两年,敏敏就毕业了,去往南方城市工作。没了救生员,我一下子被拍回互联网的海岸,搁浅在沙滩上。我的电脑又开始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小毛病,比如开机时会出现几个高亮的字符,会发出奇怪的“嘀”声,有一次甚至无法开机进入蓝屏状态。
眼看着再有几个月就要写毕业论文了,这样下去可不行。我焦虑不安又无可奈何,心知是该找个“长期维修工”了,啊,不对,是“长期男友”了。
但到哪里去找个靠谱的,懂电脑的男友呢?
3
由于电脑机箱太沉,我无法独自搬到学校宿舍去。在校的时候,晚上我经常搬把椅子坐在舍友身后,看着她们上网。舍友小甜,人如其名,白胖丰硕,肤如凝脂,如同扣在蛋卷筒上的一球香草味冰淇淋,将化未化。我总是坐在她身后,透过不多的缝隙紧盯着她的电脑屏幕。
当时,我们已经大三,马上就要实习毕业。小甜一进大学就两眼放光地宣誓要谈一场甜甜的恋爱,然而奋斗了3年,这个愿望始终没能实现,她也对本校男生失望透顶。眼看要大四,小甜把目光投向了其他高校,比如清华大学,外号“五道口男子职业技术学院”,该校男生以人傻、质量高、数量多而闻名一方。小甜每次谈起该校男生,那种欣欣然的神情和我妈谈起商场的特价衣服是一样样的。
小甜坚持每天浏览该校的水木BBS,试图从中抓住一个男人。她的坚持不懈也造就了我的坚持不懈,我夜夜雷打不动地坐在她身后浏览网页,看她从高质量男性聚集的“电脑之家”“C++”一直溜达到专业牵红线的“鹊桥”版块。
我当时还奇怪:为什么很多人在帖子里详细地阐述了自己的情况,说希望女生联系他们,可是啥联系方式都没留下?好巧不巧,我发现其中有一个人老老实实地留下了自己的QQ号,一看,号码只有5位数,而且以“80”开头,后三位数正好是我爸的生日。这也太好记了吧?
说实话,我当时生怕小甜顺手点开屏幕右下方的QQ,把那个号码输进去。然而幸好她只是无知无觉继续向下翻看页面。坐在她身后的我,默默记住了那个号码。
周末回家后,我迅速开机,以神圣而复杂的心情在QQ查找一栏里输入了那个号码。虽然是在水木BBS上看到的,但是我脑中警报始终响个不停,总觉得对方一定是个骗子、抢劫犯或者预谋犯罪者。
“只要对方不在,我立刻就把他删除了。”我狠狠地下了决心。
加了之后,对方的头像是灰的,他果然不在。我松了一口气,感觉老天爷似乎又救了我一命。然而这口气还没出完,那个头像突然变成彩色,紧接着跳动起来……
此人,正是老曲。其后每次聊天,我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字斟句酌,拒绝透露任何个人信息,然后又扮演出一副天真欣喜的小女孩样。没想到老曲这个“傻直男”竟把我视为“知音”,大讲特讲他在互联网公司的辉煌经历。
那个年代,各种论坛火爆异常,最火的聊天论坛当数“天涯”,最火的文学论坛则是“榕树下”,另外还有“西祠”等论坛,吸引了一大批文青。老曲主持的则是一个行业论坛,为了吸引人气,他做过很多活动,比如搞积分制,抽奖,发帖越多中奖几率越大,奖品是一个大钻戒。作为初代专职版主,老曲享受了无数网友的尊崇。公司老板也极为器重他,给他的活动经费相当充足。所以他能带着百十来号人浩浩荡荡地杀进颐和园,也能带领上千网友包下某夜场,前呼后拥、一呼百应。
每次老曲说完一件事,我基本都是做一些“啊,真的吗?”“哇,你好厉害呀”之类的无脑回应。我一边忍受着电脑的“嘀嘀”声,一边表达着我的天真与崇拜。一切的一切,只为了能把他的毛捋顺了,让他成为我的“长期维修工”。
估计是我的反应渐渐激起了老曲的好感,他问我要照片,我慌得心跳如擂鼓。琢磨半天,最终在网上找了一张摄影技巧不那么好的美女图发给他。他对此很满意。聊天中,我夹杂着问了他不少关于电脑的问题。但他说他也弄不清楚,要见到电脑才行。
我在屏幕前不禁冷笑出声,他不就想见面吗?紧接着,我就开始计划起来,可以先见一面,看看这个人是否靠谱。如果靠谱的话,再考虑进一步带去给我修电脑。见面地点必须具有:公共场合、地形熟悉、便于撤退等三个特点。思来想去,能够符合这三个条件的,只有我们学校门口的天桥了。
站在天桥上,我把全身上下检查了一遍,脑后扎着马尾辫,身上穿着我最喜欢的牛仔蓝大衣,下身是米黄色阔腿裤,脚上蹬着一双白球鞋。万一过会儿需要奔跑,我觉得球鞋能帮我撤离得更快一些。而且我也绝不能让他知道,天桥旁边的大学就是我就读的大学,更不能让他知道我的年级和专业。我在脑子里把一切细节都过了一遍,确信哪怕对方是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我也能及时逃脱,才扶了扶眼镜,迈着自信又颤抖的步伐走了过去。
4
命运的齿轮开始“咔咔”转动,只是我当时根本听不见。
走到老曲面前时,我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然而老曲的目光却毫无停留地从我脸上滑了过去。直到我叫出他的网名,老曲才定睛看我,而我分明在他脸上看到了吃惊和失望。我这才想起来,我给他发的是假照片……
面对老曲惊诧的目光,我支支吾吾地承认自己发了假照片,我一时间感觉自己仿佛才是骗子。趁这工夫,我死命地好好看了看他。网上聊天时,老曲自称相貌俊朗,但真人也就是普通的浓眉大眼,而且颧骨还有点高。其实,我更偏爱长相温柔的单眼皮男生。他还说什么身材高大,我看也就比我略略高一点,踮踮脚就能平视他的眼睛。至于常年健身有六块腹肌,大秋天的,人人都穿着外套,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俩面对面站着,望着彼此傻笑,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好。老曲略带笨拙地把手里的花递给我,头扬了扬却找不出什么话来说。周围人群拥挤,挤得我们有点踉跄,要不断变换站姿才能抵抗人群。
他拿手臂在我身边护卫一下,另一只手大气地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指向天桥另一侧的一家灯火通明的餐厅,说:“咱们去那儿吃饭吧。”
那是一家新开的自助餐厅,在千禧年初的北京还算是个新鲜事物。我的好多同学都去吃过了,大家对那里的烤鸡翅和披萨称赞不已。我一直想去尝尝,这也是我把见面地点定在这里的一个隐秘原因。见老曲主动提出来去那儿,我欣然应允。
老曲伸出一只手在我后腰部位微微虚悬着,另一只手拨开我前面的人群,护送着我到了餐厅。一进餐厅,我正要找地方落座,却见老曲大踏步走到前台交钱,他回头看见我惊诧的目光,忙解释说:“自助餐都是先交钱的。”
我点点头,心想他果然是社会人,懂的就是比我多。
我们各自拿了一包纸巾包着的金属刀叉,落座一盏复古餐灯下。坐下之后,面面相觑,又无话可说了。我突然发现一件好玩儿的事,两人能在网上聊得恣意飞扬,那些帅气潇洒都是因为不见面的缘故;当见面之后,仿佛空中飞翔的鸟儿“啪叽”一下摔到了地上,现实总是如此尴尬和瑟缩。
老曲试图挽救这场颓唐的见面,提议先去拿点吃的。他“呼啦”一下站起身,引领着我走向食物区。我们端着许多鸡翅、沙拉、披萨走回来,再次坐下后,马上又重新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境地。
这时,我发现和陌生人来这种餐厅是个大错误。虽然是新潮餐厅,可哪好意思当着人的面拿起鸡翅来大啃特啃。最后我只好拿起鸡翅,在边缘轻轻地撕下了一点肉来吃,就再无动作了。
枯坐了一会儿后,老曲忍不住主动挑起话题。说来说去,还是他以前那些辉煌经历,只是这次他加了许多有趣的细节。比如,他说有一次他组织了一个网友聚会,其中一位网友网名叫“蜘蛛”,因为本人长手长脚,身体消瘦,看起来就像一只大蜘蛛。聚会那天,该网友姗姗来迟,一进门冲着已经落座的众人一抱拳,说:“大家好,我是蜘蛛。”网友正以为众人会站起来欢迎他,没想到却得到一阵哄堂大笑。
我愣愣没明白,老曲笑着说:“因为大家听到的是‘我是只猪’啊。”
我“哈哈”笑起来,开始有点相信他吹的那些牛不全是假的了。
笑过之后,老曲又找了新话题。他胳膊撑在桌上,十指交握托着下巴,装出一副商业大佬的样子问我:“我在读MBA。你懂什么叫‘MBA’吗?”
我被他这严肃搞懵了,只得摇摇头。他突然噗嗤一乐,说:“MBA就是Married But Available(已婚但仍可约会)。”我又哈哈笑起来,同时觉得这人有点不正经。
这就算是那晚的小高潮了,笑过之后,我俩仍是没什么话可说。老曲眼睛翻了翻,被我盯着看,他有点不好意思了,低下了头。那一瞬间,我觉得他有点可爱。
其实,一直盯着他,我也累得慌。要结束了,我面前的东西也没怎么吃,胃里由于紧张顶得厉害。更何况,我还要一面仔细地观察着老曲,一面攥紧自己的包,一面仔细观察周围,一面在心里盘算几点走合适,嘴上还要应答着老曲的话。多任务操作,我累得头昏脑胀。
更有意思的是,我发现老曲面前的东西也没怎么吃。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还红红的,不是城市精英、单身贵族吗?不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吗?他的紧张反倒让我镇静下来。
之后,我吃了一块小蛋糕,这是那晚我唯一完整吃了的东西。
再次走回那个天桥,天早就黑了,天桥上也没什么人了。老曲活动活动身体,稍微放松了一点。他看着天桥下的一排灯光提议说:“要不去酒吧喝一杯吧?”
我此刻已经冷静多了,听到这种提议时,没有惊慌反而觉得可笑。比我大5岁一男的,居然还想装社会人?我轻轻冷笑一下,轻描淡写地拒绝了他,然后出其不意地礼貌道别,再走下天桥假装要坐公交车离开,实则一拐弯就趁黑溜进学校。
进了学校,我按了按胸口。好险好险,又活过了一天。除了白吃一顿饭,这次网友见面,没给我带来了什么。实际上,那顿饭我也没怎么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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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见面之后,我虽然对老曲放松了一点戒心,但也不敢答应他的第二次邀约,更不敢让他到我家来修电脑。何况,我还有点记恨他第一次见到我时,脸上掩饰不住的失望。我本来下定决心让这次网友见面事件到此为止,可是我那破电脑,每次开机时显现的高亮字符都不一样,刺耳的报错声也不间断折磨着我,感觉命不久矣。得,我还得找他。
一个星期天中午,我闪现清华东门,望着进进出出的学生,我拨通了老曲的电话。电话里,他的声音十分欣喜:“你怎么来了?”
我压制住笑意,说:“我来看看你呀。上次你请我吃饭,所以打算今天来看看你。”
老曲很高兴:“你等一会儿,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我立刻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躲了起来。我今天来这的目的就是想确认一下,老曲到底是不是真的在这所著名的高校念书,一会儿看他到底是从校外来还是从校内来。躲在阴影里时,我觉得自己真是太机智了。
过了10分钟左右,老曲穿着一件夹克衫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从大门里出来。看他出来,我本来想从阴影里跳出来,给他一个惊喜,然而老曲却像不认识我一样,丝滑地从我前面骑过。接着单脚垫地,东瞧西看,目光从我身上扫过了好几次,但就是认不出我。直到我大喊他的名字,他飘忽的目光才锁定我,并且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原来你是这个样子的呀。我都没认出来。”老曲的脚用力蹬了一下地,自行车便滑了过来,车子刹在我身边,他上下打量我,眼中露出惊喜:“你的样子,变化太大了!”
我低头看看自己,今天的我确实有点不一样——我摘掉了大眼镜,戴上了隐形眼镜,头发也散了下来,披散在我新买的修身小毛衣上,下面我穿了小黑裙子和靴子。
虽然有些变化,但也绝不至于完全认不出呀。这人是个“外貌党”,我心里的警铃又响了一下。但是看在电脑的份上,我决定忍过去。
老曲热情地带我进了校园,散了会步。他一一给我介绍,这是操场,那是大礼堂,那边是活动室。他以前办健美俱乐部,就是在这里搞活动。说着说着,他还特意鼓起胳膊上的肌肉让我摸:“你看看,我的肱二头肌有多硬。”这种直男下头行为,我也忍了。
接着,我们又到了他宿舍看了看。当我看到他的书桌上堆放着六七本厚厚的全英文教材以及一个厚实的戴尔笔记本,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中间他室友回来,很自然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拿了本书又出去了。男生宿舍很热闹,走廊里总是响起他们的口哨声和大声说话的声音。我不担心他会怎样我,但是房门一关,门里门外毕竟是两个世界。因此,我的警惕仍然没有放松。
“来,喝水。”老曲把一杯水递到了我手边。我笑笑接过来,把水放在桌上,一口也没喝。聊天聊了许久,那杯水还是那样放着,我一点儿都不碰。他看出了我的异样,笑着说:“喝水呀。”我仍旧笑笑,但就是不喝。假装好奇四处看看,趁机又站到了离门边更近的位置。
傍晚,老曲带我到他们宿舍旁边的十一食堂吃酸菜白肉砂锅。他还得意地介绍,只有十一食堂才卖这个菜,别的食堂都卖炒菜、米饭、米线、牛肉面什么的。其实我更喜欢吃米线,有哪个女孩子会喜欢吃肥腻的五花肉?我心里再次对这位直男大摇头。但是看他掏出了学生餐卡,我心里更踏实了一点。
吃完了饭,老曲把我送到校门口,一招手,来了辆出租车。他把我按进去后,又拿出了20块钱递给我,说算作车费。我跟他推搡了几下,收下了。回去的路上,我又按了按自己的胸口。看来,离他去我家帮我修电脑,又近了一步。
11月初,我的生日到了。恰好那天是周六,老曲早早赶到了我的学校,说要带我出去玩一天。走到路边,他一抬手招来一辆出租车。我俩坐进去,直奔石景山游乐园。这天天气很好,阳光晴美,天空又高又蓝,是北京秋季最美的时刻。
我们俩玩了各种项目,在玩飞旋云霄的时候,我俩大声唱着“你是新新新新来的吧”——这是中国初代说唱歌曲《大学自习室进行曲》。其开头的“哟哟哟哟,今天天气不错,挺风和日丽的,我们下午没课,感觉挺爽的……”相当应和我们当时快乐的心情。
午饭我们就在园区解决的,他请我吃了烤羊肉串、酸辣粉、关东煮、糖葫芦、冰淇淋、华夫饼……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每次需要付钱时,他总是猛地跨一大步向前,衣服向后一甩,掏出皮夹子问服务员:“多少钱?”
我就欣赏他这股子潇洒劲儿。你别说,还真别说,他喜欢装社会大哥这范儿,我还挺受用的。
天色擦黑时,我们尽兴而归。他把我带到上地的一家火锅店,说那是他以前上班时经常来吃的一家店。该店素以物廉价美而著称。别人过生日,不是应该搞搞浪漫气氛吗?虽然我对老曲的这种无脑操作有点小意见,但还是觉得他这人不错。
吃完了火锅,我俩带着一身麻辣味走上夜晚的街头。冷风呼呼把刚才我俩之间的热烈气氛给吹散了。我以为他会潇洒地再招来一辆出租,但他却把我带往了公交站。
“怎么不坐出租车了?”我的出行水准好像被他抬高了。
没想到,他突然就苦着脸说:“我没钱了。”
“没钱了?什么意思?”我问。
“我的卡里就剩200块了。”他说。
恰逢一辆公交车进站,他带着我挤上了车。上车后,我还在热心地给他出主意:“你就没有快到期的定期存款吗?撑到那时候就行。要实在不行,就跟你父母要一点儿。”
他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我没定期存款。我爸妈也不可能给我钱。这200块就是我全部的钱,花光就没了。”
真是难以置信!我又反复向他确认了几次。我真的震惊了,足有1分钟没说话!大脑空转了半天,感觉这种情况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我父母一个是公务员,一个在大学工作,家里算不上多么富裕,但也算小康。在我的印象中,父母如果没钱了就去银行取点儿,大不了损失利息。我从没想到过一个人会没有定期存款保障,没有父母托底,一个不小心就会坠入深渊。虽然我的原生家庭也不算多么幸福,但是我从来没有意识到,人生还有一种过不去的窘迫——穷。
架不住我反复追问,公交车上,老曲终于开始摘下自己的潇洒面具,把他更真实的一面展现给我。
6
老曲出生在一个中原农村家庭,原本他家还算是村里的富裕户,但是摊上了一个爱折腾的爹,做小生意,贩运猪肝、猪心来卖,后来甚至买了一辆二手大货车跑运输。可惜他爹运气不好,干什么都赔得一塌糊涂。有时,他家里会一个子儿都拿不出来,还得打破老曲的存钱罐去交电费。
每逢过年,都会有债主们上门要债,他们不闹不喊,安安静静地坐在老曲家炕上。到了饭点儿,老曲妈妈就炒两个鸡蛋,炸点花生米招待债主们。债主们边吃菜边喝酒,到傍晚时,才醉醺醺离去。虽然没有什么难堪吵闹的场面,但是家里的大炕上坐着几个陌生人,一声不吭地喝酒吃菜,父母唯唯诺诺地陪笑——这个场面,成了老曲脑海里萦绕不去的噩梦。
唯一的安慰是老曲学习成绩不错,每次都考第一。据说,他在上高中时,就是县里的名人了,无论是全国数学奥林匹克竞赛,还是化学、物理奥林匹克竞赛,他都拿过第一。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家的那天,老曲正和他爸一起修补漏雨的房子。满身灰泥的他拿着那个信封,终于看到了希望的未来。
也是到这里,我才明白老曲的人生和我的人生完全不一样。我上中学时,暑假基本都是在夏令营和玩闹中度过的,而老曲则是在割麦子、卖西瓜、运猪粪中度过的,伴随着无尽的炎热和劳作。老曲说起过割麦子的痛苦,无数麦芒往肉里钻,刺痒无比,不能洗澡也不换衣服,为了抢收,一天只睡5、6个小时。卖西瓜时,他用一辆板车拉着几百斤的西瓜去集市,上坡时腰几乎快要被压断了,但是他不能退后,后面是贫穷的父母,等着卖西瓜的钱度日。寒假,老曲的任务是在集市上卖猪肝,顶着寒风站一天,双手整日浸泡在血水里,手背上满是冻疮。
“我想好了,如果我没考上大学,我就南下打工去。我绝不在农村待着。”在晃悠的公交车上,老曲这样跟我说。
可惜,早年的贫困没促成他节俭。大学毕业后,老曲工资不低,穷人乍富,呼朋唤友,吃喝玩乐,花了不少钱。后来他帮家里还完外债,建了新房,积蓄就没剩多少了。
这次MBA入学,学费都是向朋友借的,买了教材之后,积蓄就见了底。而老曲父母准备种果树,正为树苗钱发愁呢,更不可能支援他。
我久久没说话,心里暗暗算了下,这些日子以来,他为我花的钱不少。于是,我对老曲说:“要不,我借你点儿钱?”
老曲做了个手势制止了我,说:“我在系办公室接了个活儿。他们进了一批英文教材,正找人给翻译。我接了这个活儿,如果一个月内能做完,应该就缓过来了。”
多年后,“杀猪盘”骗局兴起。我一看,老曲当年步步精准地踩在“杀猪盘”的点上——一开始为女孩狂花钱,博得好感之后就开始哭穷,让对方心生怜悯主动借钱——可惜,当年我们都不懂这套路。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又去了老曲宿舍几次。每次去,都见他坐在电脑前,心无旁骛地敲字,翻译文稿。他翻译极快,看一段英文,然后噼里啪啦地敲出中文,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往往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不停地读英文、打字,不喝水也不上厕所。
我在旁边坐着无聊,没话找话。他却充耳不闻。等我急了,拍一下他的肩膀,他才猛醒过来,愣愣地看着我,好像忘了还有我这个人。这下我见识到了,能考上这所大学的都是些什么人了。小时候读《居里夫人传》,里面写居里夫人学习的时候可以达到不知时间、无视噪音的程度。我以为那是杜撰,原来真的有这种人。
一个月过去,老曲收获了9000块钱报酬和坐骨神经痛。这导致他不能坐着,只能拼命溜达,即使站着的时候,也要做原地踏步的动作。
我觉得,是时候把他引进我家帮我修电脑了。
“你这电脑没啥大问题呀。”老曲在我家,俯身看着电脑屏幕上跳动的字符说。
这一句话,就让我的腮帮子止不住地抽搐,困扰了我那么久的电脑问题,居然“没啥大问题”?
看我表情怪异,老曲解释说开机时的高亮字符和嘀嘀声,是提示我内存不够了。电脑用久了都这样。他给我清一清内存,就好了。
好吧,真是会者不难呀!我们正在说着,门锁“咔哒”响了一声,我妈回来了。我和老曲同时从电脑桌后面抬起了头。
“这是谁呀?”突然见到一个陌生男人,我妈的警惕性比我还高,毕竟我通读过的那些法制报道,她都全部先读过。
我忙替他们做了介绍,即使听说老曲是清华的,我妈的脸仍然绷着,只是说话稍微柔和了一点:“那什么,小曲,谢谢你啊。一会儿在这儿吃午饭吧。”
此时的老曲早已跟我熟络,一点儿也不端着,很干脆地回答:“好啊,阿姨。”
饭后,老曲提出建议:电脑老在家里放着可不行,马上就要写毕业论文了,查资料、写东西都得用电脑。我应该把电脑搬到宿舍去。
这我当然高兴啊!我早就想搬了,可我没力气。我连把电脑机箱搬到隔壁屋去都费劲。
老曲自告奋勇地说,他可以帮我搞定。说干就干,第二天老曲就带来了纸箱、绳子、海绵和一辆出租车。我妈对他态度稍微温和了一点。因为昨晚,当我妈厉声斥责我不应该把陌生人带到家里来,我就把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都告诉给了她,这才让她稍微放了心。
到了宿舍,小甜大吃一惊。她对于我“大变活人”的戏法,很是好奇,不明白我为什么能在两个月内就变出一个帮我搬电脑的男生。趁着老曲帮我插连接线,小甜一会儿冲我挤眼睛笑,一会儿拿手指头使劲捅我。我不敢接招,心里多少有点虚,我不想让她知道,这个男生是从她电脑上看来的。
临走时,小甜凑近我的耳朵:“这是你男朋友啊?”
我摆摆手:“不是。”
小甜就笑得很神秘:“能够随叫随到的,就是男朋友。”
搬完了电脑,我请老曲在学校餐厅吃饭,顺便还买了个香瓜给他。老曲借了一把刀,剖开香瓜和我吃起来。吃着吃着,我突发奇想,问他:“你说人类是不是很奇怪?这么大个脑袋,却由那么细的一根脖子支撑起来,难道脖子不会断吗?”
我说这话时,脑中已经出现了自己脑袋掉在地上,到处轱辘乱转的画面——这个场景我至今都记忆深刻,因为其后我马上经历了人生的一个大劫。
老曲觉得我莫名其妙,说:“所有人都是这样啊,好端端的,脖子怎么会断呢?”
我摸摸自己的脑袋,说:“我觉得我脑袋就很沉,好像脖子支撑不住脑袋似的。”
老曲丢掉手里的香瓜,一摸我额头,“呀,好烫。”而我只觉得他的手好凉。
随后,他赶紧拽着我到了学校门口,招了一辆出租车把我送回了家。
7
到家后,我妈给我吃了退烧药,让我躺下睡觉。我出了一身汗,烧降了下来。然而到傍晚时,热度再次起来,烧得我昏昏沉沉的。
就这样,热度降了升,升了降,反反复复三四天,就是不见好。到了第5天,我的胸口突然疼起来,像是窜了筋,又像是胀了气,吃什么止痛药都没有用。而且这疼痛发展迅猛,慢慢侵占了我的呼吸。每次呼吸,我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胸口的肌肉随着吸气和呼气而起伏,这起伏似乎压到了心脏,让我痛苦不已。为了减轻疼痛,我必须放慢呼吸,小口小口地吸气,然而进气太少,又让我觉得窒息。于是,每小吸几口之后,我得忍住剧痛猛地张大嘴吸一大口。来来回回的,折磨得我生不如死。
老曲给我家打来电话问情况,是我妈接的。我妈说我一直没见好,拜托他跑一趟我学校,到系里给我请两个星期的假。请假之后,老曲又来问怎么样。我妈说我现在疼得没法呼吸。昏昏沉沉中,我听见我妈的声音都急出了哭腔。老曲也急了,说:“赶紧送医院啊。”然后他让我妈等着,说他马上就到。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迷迷糊糊中被人扶了起来,然后被人背下了楼,接着被送进了出租车。据说到了医院门口,他和我妈还发生了一点小争执。我妈想着,大白天的,看门诊得了。老曲就说:“都啥时候了,还不赶紧看急诊?”
事后证明,老曲是对的,我坐在医院的硬椅子上被硌得疼,浑身滚烫,胸口疼痛让我不停地用脑袋磕墙。医生检查后,说是急性胸膜炎,胸腔积液很多,要先打抗生素治疗,实在不行就得住院,把积液抽出来。第一次吊瓶打完,我就可以回家了。医生让我们把剩下的药拿回家,就近打点滴。
我的烧退了,但是这令我更加痛苦。之前烧得迷糊了,我在半梦半醒之间,痛苦没有那么尖锐。现在头脑清醒了,胸痛的情况丝毫没有减缓,每次呼吸胸腔起伏,那种撕裂的疼痛让我脑袋发蒙,我感觉活着的每一秒都在受罪。老曲看我脸都变形了,又跑到急诊室问医生,什么时候才会不疼。医生说要把炎症控制住了,疼痛才会减轻。我听见这话,心头掠过一阵绝望,我真的怀疑自己能否活到那个时候。
回了家,怎么睡觉又成了大问题。我不能躺下,一躺下,胸口就疼得像要裂开一样,喘不上气,全身汗如雨下。最后,老曲只能把我放在沙发上,拿所有的靠垫和枕头垒起来支撑住我。
我就这样日夜坐着,坐着醒、坐着睡,不能动,不能大口喘气,也不怎么能说话。老曲白天一有空,就跑来陪着我。为了不牵动胸部肌肉,我每次说话都气若游丝,一句话只能蹦两三个字。
我让老曲给我讲故事解闷,讲他的事。老曲无奈,只好给我讲起了前女友的事。他说前女友是个很挑剔的人。有一次,女孩想要一辆自行车,老曲二话不说马上买了一辆自行车给她。可女孩见到自行车后,第一句话不是感谢,而是“你怎么给我选了个这么丑的颜色”。这一下子伤了老曲的自尊心。
我虚弱地问老曲,那自行车到底是什么颜色。老曲大剌剌地说:“粉色的呀,你们女孩不都喜欢粉色吗?”我想笑,但是胸口的疼痛不允许,只是嘴角牵了牵。要解释这个问题实在太复杂,我没那个力气,只能让老曲继续抱着他的迷思。
我病了接近1个月。我妈得上班,不能一天到晚照顾我。有时候,她就拜托老曲带我去校医院打点滴。老曲来了,先是蹲身帮我把脚塞进鞋里,给我系了鞋带,再扶我下楼,然后把我抱起来放在我家的自行车后座上,推着我去校医院。从家到校医院那条平坦的大道上,我从来不知道上面居然有这么多坑洼和石子。每当自行车颠簸一下,我胸口就疼得要裂开一般。因为我接连不断的惨叫,老曲只能小心更小心,慢慢地,像要在地上捡钱似的,绕开一个个小坑、小石子和路缝。平时5分钟的路,我俩要走半小时。
那个时候,老曲早已不再是可怕的网上的陌生人,甚至跟我也超出了男女的界限。他天天扶着我、抱着我,肢体接触不知道有多少次。
一开始,我很不好意思,特别是当着我妈的面,但是疼痛、高烧和虚弱让我顾不了这许多。我常常无力地靠在他身上,热气喷在他的颈窝里。他就这样让我靠着,一只手扶着我的后背,另一只手撑着沙发,挺直自己的身子以方便支撑着我的体重。这样经常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老曲扶我上下楼时,特别小心而且注意方式方法,尽量不会弄痛我。相比较之下,我妈则有些粗鲁。
我病得迷迷糊糊,时常闭着眼睛随他们摆弄。每当耳边响起老曲的声音,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或者感受到他有力的支撑时,我就觉得很安心。
一天晚上,我妈扶着我在镜子面前坐下,此前我以为病中的自己是病西施,可镜子里的那个人是个什么鬼——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头发蓬乱油腻,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睡衣,领口全是黑渍。因为我时常大汗淋漓,却又不能洗澡换衣服。我妈给我梳头,梳着梳着突然叹了一口气,说:“小曲这人还真不错。”
8
随着我的痊愈,老曲不是男朋友也是男朋友了。我妈,我同学,我老师,家属院里的邻居们,几乎我所有的交际圈都知道了有他这么个人。但老曲还是正经表白了一次,他早就看出我跟他交往,很有拿他当电脑修理工的意思,于是他也选择了这个点入手。
那天傍晚,老曲帮我提着东西,护送我回学校宿舍。路上,他看着车窗外不断退却的风景,突然转过头对我说:“我看你实在不懂电脑,要不以后你的电脑我来管吧?出了什么问题就找我,我管一辈子,好吗?”
我看着老曲诚挚的眼睛,闻着他身上熟悉的,让我心安的气味,点了点头。
夏天到来,老曲终于有机会展示了他的身材,他在我面前表演了胸肌跳舞、腹肌伸缩、胳膊吊人之类的节目——这有点油腻,但是我什么也没说。
老曲问我是否愿意和他一起骑车共游校园。我当然愿意啊,但是我没自行车。于是,隔天他就推来一辆崭新的自行车,粉红色的,最俗最艳的那种粉红色。我第一反应是:这自行车怎么那么丑?可是想想他对前女友的描述,我又默默地把话咽了回去。
秋天的时候,老曲带我爬香山。我爬到半山腰就没劲儿了,后半程是被他死拖活拽给拉上去的。老曲的意志力很强,自己都累得呼哧带喘的,还得拖着我向上攀登。不管怎么累,他鼓励我的话语始终温和而有力。爬到香山顶,俯视北京城,我觉得风光独好。
毕业后,老曲在清华南门租了一间房,我俩住进去,高兴得像是小孩子。我们牵着手一起去商场买床品和锅碗,一路哈哈大笑,脑子里完全没想到“彩礼”和“三金”。每天下班后,就跑到清华里去吃食堂,然后趁着夜色溜达到荷塘去散步,听蛙鸣蝉噪。
一年后,我们结婚了,没房、没戒指、没彩礼地结婚了。婚前,老曲说自己还欠朋友3万块,只能以后慢慢还了。我们结婚后,“凤凰男”“独生女”“京户”这些词渐渐兴起,变成筛选对象的标准。我的同事们也开始说结婚要找对方父母有退休金的。回想以前,我觉得我和老曲单纯得像张白纸,我就没想过考虑婚姻还有这个角度。
结婚那天,我又闹了笑话。当天,我俩在登记处领完证之后往家赶。公交车上,老曲抓住我的手腕,感叹命运多奇妙,竟然让我们相遇。我回想当初的相遇,觉得这恐怕不是命运的安排。我认真地告诉他:“其实也不算偶然吧?当初我坐在小甜身后,看你们学校BBS里有那么多男生,都挺不错的,可是他们没留下联系方式。好奇怪呀,没有联系方式,让别人怎么联系他们呢?只有你留下了QQ号,所以我就联系了你。”
老曲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让邻座的人直看他。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他边笑边告诉我,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站内短信”。
我开始没听明白,弄懂了之后就愣住了,风噗噗地透过窗户灌进公交车内打在我脸上。这、这……真的是缘分吧?因为不懂互联网,而在网上找到了丈夫,这搁谁,谁能信呢?
我要老曲老实交代,他何时喜欢上我的。老曲说,就是我坐在他宿舍里,坚决不肯喝一口水的那次,“你那时候太好玩了,一脸的倔强和警惕,小脸紧绷绷的。看得我直想笑,就老是想逗逗你。”
我再次吃惊了:“你能看出来我故意不喝水的啊?”
老曲大笑:“那么明显,谁能看不出来?哈哈。”
好吧,看来是我低估了老曲的智商。接着我又逼问他第一次见我时,是不是特失望。老曲挠挠头,说:“也没有吧。只是没想到你跟照片里的人完全不像。后来想想,谁会在网上发自己的真实照片呢?那一瞬间觉得你还挺不容易的。”
9
如今,我们结婚20年了,移民了美国,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老曲还是那个老曲,一看资料就两耳不闻身外事,我和两个孩子都习惯了。但他似乎对我总能创造点新鲜感,他经常说:“你穿这件衣服真好看。新买的吧?”
我翻翻白眼:“这是去年买的。”
他吃惊了:“真的吗?”
我不说话了,懒得跟他费口舌。不过,老曲的很多直男行为被女儿们治好了。比如,胸肌跳舞。有一次,他得意地秀胸肌,让孩子们看他胸肌的抽动,他本以为这样能收获一波崇拜,结果孩子们笑得直不起腰。老曲灰了心,再也不表演这个节目了。
另外,他粉红色的迷梦也醒了。小女儿10岁时,想要一辆真正的自行车当生日礼物,成年人骑的那种大自行车。于是,我们全家去了商场。老曲进去就直奔一辆粉红色自行车,问老二:“这好看不好看呀?”
小女儿直撇嘴:“爸爸,只有幼儿园的小孩才会喜欢粉红色呢!”
老曲吃惊了:“女孩子不都喜欢粉红色吗?”
小女儿懒得跟他解释,直接伸手说:“我要那个蓝色的,我不要粉红色的。”
老曲求救似地望向我,我不理他,他又看向大女儿。十五六岁的大女儿则在旁边冷静地摇了摇头,睿智得像个老头。
唯一的坏消息或许是我的电脑。自从表白成功之后,老曲确实负责当起了我的网管。每次需要换电脑或维修电脑的时候,都是他来干活。老曲笑我是“君子”,因为我从来只动口不动手。后来,我那9888元的电脑真的坏了,他熟谙那种“黑话”,直奔中关村,这个配置加那个配置,只花了3000多块,就给我攒了一台高性价比的电脑。再后来换笔记本,也是他去给我比较、购买。他做工作非常细致,甚至为此建了一个Excel表格,来分析各类数据。
饶是老曲如此细致,还是架不住我这人又菜又多疑。每当电脑上出现一点不同,就急忙叫老曲。10多年后,我终于使唤不动老曲了。有一次,我的笔记本出了问题,我叫他来看看。老曲很不耐烦:“你自己不会修一下吗?”
我震惊地看着他,好用多年的工具人突然不好用了,我说:“你不是发誓,我的电脑一辈子都归你管吗?”
老曲还挺委屈:“是啊,我是说过这话。可当初说的时候,我也没想到你真的过了十几年,还是啥都不会呀。”他走过来,快速把我的电脑重启,然后指着电脑说:“喏,你看,重启能解决90%的问题。”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电脑的问题不属于那10%?”
老曲摇头:“唉,就你那水平,用不出那10%的问题来。”
我……好吧。幸亏女儿们都长起来了,而且随爸爸也喜欢探索,动手能力很强。差不多的小问题,她们也能给我搞定。
20年来,互联网的发展日新月异,我们有了智能手机可以下载各种APP,有了社交媒体可以实时联系。最近,我们家换了一辆特斯拉,自动泊车功能让笨手笨脚的我可以安下心。
科技的巨大发展带来了便捷,却也让社会更加动荡,思潮更加多元。因为在国外,我从来没有在直播间里买过东西,但偶尔也会看看短视频,刷到了直播,也会好奇进去看看是怎么回事。看到直播间里的人唱歌跳舞,聊天唠嗑,有人谩骂,有人叫好。我突然悲哀地想到,恐怕像以前那种神秘而浪漫的网恋,再也没有了。现在网络发达了,人们却更愿意相信亲友介绍,去参加单身聚会,反而不会再对网恋有所期待。
“杀猪盘”兴起了,网上还有各种各样的奇葩和骗局。前年,我要出租家里的一套房子,把手机号挂在了网上。这可不得了了,一天至少有10个电话,还有几十条短信。其中很多宣称要租房的,却上来就问我知不知道“比特币”。我暗笑:这些“杀猪盘”也太没耐心了。还有早晚问安,问我是不是孤独寂寞的,我只能立刻拉黑他们。
回想当年,无论是我,还是老曲,亦或是他的那一大群网友(其中有一些人至今都保持着联系)都是多么单纯且真心的人。老曲说,那时他曾在论坛里发起过一次调查,让网友们填写了很多个人信息,包括性别、年龄、职业、教育水平、收入水平等等。他本来以为大家都是瞎填的,可后来线下聚会时,才发现大部分人都填写了真实情况。大家把网友当成了同学朋友那样真心相处。
除了人心不古之类的老生常谈,我觉得那时电脑不普及,能使用电脑的大多都是大学生或白领,确实要单纯很多。
如今,我的孩子们也渐渐成长起来,她们会有新的故事。大女儿在脸书、ins上是个活跃分子。她爱下国际象棋,每天必在象棋网站上来一盘。象棋网站自带聊天功能,可以找固定的搭子约棋。有一天,女儿得意地告诉我,她和一位棋友聊了一个多月了。他们聊哲学,聊科技的新发展,聊得很投机,对方住在南卡罗莱纳州,是个德裔美国男人,25岁,化学工程师。
我听了,脑子嗡嗡作响,16岁的女孩儿和25岁的男人聊得很投机?这无论如何也不是好故事。我赶紧告诉丈夫,两个人把孩子抓来好一通教育,最终孩子答应与那人断了联系。然后,我们又在她的电脑和手机上装了父母监督软件,确认她没有再和那人联系,才算放了心。
回到自己房间,先生和我对视一眼,他突然幽幽叹了口气,感慨说当年的网恋不可复制,他不敢让孩子犯险,如今的互联网已不再是当年的互联网了。
尾声
老曲是个好丈夫和好父亲。但是生活中哪有“他们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之类的童话结局呢?
老曲的原生家庭极尽克俭。有一次,我给婆婆煮面条时放了几滴香油,老太太惊慌地阻拦我:“别放!多贵呀!”我吃惊地看着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两边家庭天差地别,不适应和冲突必然少不了。
不过,网上那些“凤凰男”的故事没有发生在我们家,老曲总是站在我这边。去中原农村,老曲担心我住不惯,给我订了酒店;婆婆打听我挣多少钱,老曲告诉她说我挣得比他多,他全靠我养活;孩子出生后,每天半夜起来哄孩子喂奶拍嗝的都是他;而且他聪明、幽默,处事冷静,我们面临很多困难时,他总能想出办法来解决。
“嗨,老曲。”写到这里,我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桌子对面的老曲,正在给老大辅导微积分,听见我叫他,抬起两眼无神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又进入那种“旁若无人”的状态了。“啥事儿?”老曲定了定神问。我说,没事儿,就是想叫你一声。老曲皱皱眉,拍拍孩子的肩膀,说:“微积分多简单哪。你好好学,一定能弄明白的。”
我看着对面的孩子和老曲有点恍惚,当年QQ号那简单的5个数字,竟然引出这么一大段缘分和这两个小人儿。
“耐心点儿。”我嘱咐说。老曲冲我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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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题图选自电影《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2013),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1
2022年6月,从汽车天窗厂辞职之后,我原打算回河南老家,可上海的封控解除之后,各地仍对上海严密封锁。我打电话咨询老家的防疫政策,工作人员不建议我现在回家,说如果硬要回,那就得拉去隔离半个月,费用一天300块。
我在天窗厂每小时工资25元,夜班26元,一天辛辛苦苦做12个小时,也才300多,实在舍不得花这个隔离费。我只能躺在小出租屋里等着,闲极无聊时,我突发奇想,何不去看看老乡刘刚。
刘刚在上海开大货车,有个抖音号,里面大多数视频都是他开货车的记录。他是一个黑胖的中年男人,叼着烟,满脸沧桑。我们好久没联系了,听说我也在上海,刘刚很开心,连着问了好几个问题:
“你啥时候来的?”
“想跟我一起玩一天?天天跟着我玩都行啊。”
“你住在哪里?我去找你,请你吃饭。”
我说太晚了,明天再见吧。放下手机,赶忙连夜把乱得跟狗窝似的小出租屋收拾了一遍,把暂时不用的杂物都搬到小厨房里。
第二天一早,刘刚就来了,我去葛隆菜市场门口接他,他骑着一辆小电动车。他又胖又壮,身高有1.65米,我猜他应该有160多斤。我问他有多重?他笑笑说有180斤,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刘刚比我大一岁。初入小学时,我和他妹妹一个班。他早我两年读书,但学习不太好,留了两级。读到三年级,我们就同班了。
他念到初一下学期,自觉跟不上,辍了学。那是1996年,刘刚15岁,怕出门打工没人要,他爸爸就托关系把他身份证上的年龄改大了3岁。刘刚在家放了半年牛,第二年,经亲戚介绍,去武汉的一家面包店当学徒,一个月100块工资。刘刚抱着混日子的心态在那里学了近一年,仅仅学会了怎么把面包做熟。之后他又回来放牛种地,偶尔在市里的建筑工地当小工。
2000年夏天,我去北京的建筑工地当小工,刘刚也去了。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躺在肮脏的工棚里,憧憬着有钱后的生活,他说自己要像港片里的那些大佬一样,每天戴着大墨镜,披着风衣,嘴里叼着一支大雪茄。农村的放牛娃从未抽过雪茄,甚至都没有在现实世界中见过雪茄,倒是对自家菜地里种的茄子很熟悉,于是他很自然地把大雪茄念成了“大雪qié”,为此没少被工友们嘲笑。
2001年,刘刚经媒人介绍,与小学同学张梅结婚。婚后也没有打工的好门路,仍在家放牛种田。2003年初,有关系不错的老同学写信给他,邀请他去广西搞装修,说一天能挣100多块。现在拿脚底板想想也能明白,在2003年,一个初一辍学,啥也不会的农民怎么可能一天挣100多块呢?那时候建筑工地的大工一天也就30多块,小工20左右。
可那时刘刚还年轻,没见过世面,根本想不到这些。他按照老同学写来的地址,坐车就去了。去的时候带了600多块钱,到了就被那帮人搜走了。然后每天让刘刚上课,给他洗脑。刘刚发现是传销之后,整天只想着离开。老同学见实在洗不动,就带着几个人把刘刚打了一顿,扔给他100多块钱,让他走了。
刘刚先坐汽车到南宁,再从南宁坐火车。怕钱不够,他只买了短途火车票。路上查票时,他躲到了厕所里,没有查到他。可出站时他被抓住了,他告诉工作人员,说他没钱了,可工作人员就是不放人。等了几个小时,刘刚只得把手伸进裤裆里,拉开内裤上的拉链,摸出了仅剩的26块钱。
那时候小偷特别多,一不小心钱就被偷走了。所以,农民出门打工,都是穿着带拉链兜的内裤,把钱装在里面。工作人员拿了20块,把6块零钱留给了他。他用这6块零钱坐班车回到镇上,又从镇上步行回了家。
2
刘刚说,那次自己是饿着肚子、扛着蛇皮袋走回村的。快进村时怕熟人看见他的狼狈样,就躲到一片小树林里睡了一会儿,天快黑时才往回赶,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听到有人叫门,刘刚母亲打开门走出来,看见刚出去两个多月的儿子头发蓬乱,脸上带伤,瘦脱了相。刘刚哭着把这趟去广西的经历讲给母亲听,母亲听完心疼坏了,哭着骂道:“这是什么老同学,怎么专坑熟人?外面坏人太多了,以后咱再也不出门打工了。就在家种田,我不信还能饿死了。”
刘刚的这段经历倒是和我一样,1999年我去新疆当水电工,同样没挣到钱,同样怕丢人。我是躲到菜农的小屋里,睡到天黑才敢回家。
每年正月,背着行李包出门的时候,哪个打工仔、打工妹不是想着能当个包工头,或者当个小老板呢?可真正做到的少之又少。隔壁村倒是有一个,也是初中辍学,之后在建筑工地打工。后来同学介绍他去武汉的一家灯具店打工。一个月只有两三百块钱,还经常受老板的责骂,他几次想离开。可两手空空回来又怕受嘲笑,就在那里坚持干,业务也越来越熟练。后来温州老板就把店转让给了他,温州老板家的保姆也成了他老婆。我们外出打工一个月只能挣几百块的时候,人家一年就能赚十几万了。我们还没买摩托的时候,人家已经开着轿车回来了。村里人见人夸,都眼红得要死,他的父母在村里也很有面子。
可像他这样有能力又有运气的人是极少数,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在工厂打工,或做点小买卖,过着普通而平凡的日子。还有少数人去哪里打工都干不长,挣不到钱,回乡就会受到亲友们的嘲笑,比如“那xx懒得很,今年没挣到钱”,“那xx干活儿不行,被人家撵回来了”,“那xx笨得很,怎么教都学不会,在哪里都干不好……”
所以,无论在外面打工有多苦,咬着牙也要坚持下去。
我在新疆当水电工时,每天早上8点多上班,一直做到第二天凌晨3点多,每天的工作时间长达19个小时,连着几个月不休息一天。那是怎样的人间地狱呀!如果是现在,我一天都干不下去。可那年只有17岁的我,照样坚持了半年,因为我实在无法接受自己空着两手返乡,被亲友们嘲笑。
之后有3年多,刘刚没再出门打工,专心在家种田,除了种自家的田地,他还承包了同村的20多亩田地。那些年农业税还没有完全取消,种田赚不了什么钱,也就仅能温饱而已。他的儿子一天比一天大,上幼儿园了,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不出门打工不行啊。
于是,2007年,刘刚和张梅把儿子放在家里,由父母带着,他们跟着熟人去宁波打工。张梅去了电子厂的流水线,刘刚去学开叉车,学会之后在宁波的工厂开了几年叉车。
那几年,我们的另一个小学同学李勇一直在上海以跑货运为生。他只读到小学毕业,但很热心。李勇开一辆“小摇窝儿”给别人拉货,我们当地人称摇篮为“摇窝”,李勇的那个小货车车斗很小,开起来摇摇晃晃,就跟摇窝似的,所以也这么叫。
李勇劝刘刚去上海发展,还帮刘刚也买了一辆小摇窝儿,二手的,一万多块钱,并给刘刚介绍活儿,带他上路。刚开始的时候特别艰难,刘刚不知道怎么接活儿,不知道怎么谈价格,车开得不太熟练,对上海的路也不熟。有时找不到路了,刘刚就把车停在路边,拿出上海地图,放在方向盘上展开,用手指在地图上一条路一条路地扒,一年扒烂十几张上海地图。
慢慢地,刘刚在上海站稳了脚跟,车也越换越大:小摇窝开了1年多,加了3万,换成了3.3米的微卡;微卡开了1年多,又加了5万,换成了4.2米的厢货。小厢货开了2年,觉得不过瘾,又加了4.8万,换成了5.2米的大厢货;5.2米的厢货开了3年多,又加了7.3万,换成了6.8米的厢货;6.8米的厢货开了2年多,又加了8.6万,换成了现在7.7米的厢货。
还不到11年的时间,刘刚光是换车就花了近30万。平时一算,他一个月也能挣1万多,却总是没钱花。而把刘刚带进货车司机这一行,也给了他不少帮助的李勇却在5年前转了行,他把自己的货车转让掉,去驾校当教练了。
那天傍晚,我和刘刚一起去市场买菜,路过一家汽修厂。汽修厂门口停了好几十辆各种大小,新旧不一的厢式货车,上面都挂着“转让”的牌子。刘刚指着其中一辆红色的厢式货车说:“那辆车就是我之前换下来的,跟了我两年多呀。”
刘刚像看老朋友似的,看着那辆6.8米的厢货,颇有些恋恋不舍。
3
刘刚的烟瘾很大,一支接一支地抽。他一直说我们这一代农村人过得苦,没文化,挣不到钱。现在活了大半辈子,几乎从没享过什么像样的福。他大儿子已经20岁了,去年职高毕业,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现在在学修汽车。刘刚表示自己压力很大,得给大儿子搞房子,不然没地方结婚,还得寄钱回家供小儿子读书。
2008年,刘刚拿出全家的积蓄,还借了一些钱,在镇上买了一栋小楼,花了20多万。后来装修又花了10万左右。刚买下小楼不久,刘刚的母亲就去世了。
十几年过去,小楼不但没涨价,还掉价了,只值十几万了。刘刚很后悔,说,当时要是买在市里就好了。现在刘刚的小儿子在市里读初中,刘刚为了方便父亲照顾孩子,还得在市里租房子,而镇上的小楼却长年闲置,门口的小树都长到碗口粗了。
晚上8点多,刘刚说自己接到单了。如果我想明天一起去玩,那今天晚上就要去做核酸。我说这么晚了,还有做核酸的吗?他说有,在外冈镇卫生院那里。我骑车赶去卫生院时已经快9点了,可人行道上还排着好几百米长的队伍,有很多人都穿着厂服。他们一下班就来这里排队做核酸,因为不检测,明天就无法上班。好在有三个人捅棉签,队伍前进得很快。
第二天早上6点多,我在手机上查看检测结果,是阴性,我截屏发给刘刚,问我去哪里找他。不一会儿,他给我发了个定位。我买了俩包子胡乱塞进嘴里,就骑车去了。
这次是去江苏太仓拉一批货回上海,运费600块。一路上,刘刚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车友群里不断有车友联系刘刚,问他在忙什么?接到活儿没有?这趟活儿有利可图,刘刚乐呵呵地说:“嘿嘿……逮到一个小虾米呀。”
当时,上海市内的疫情防控已经完全放开了,但只能从高速进出,进高速时,工作人员给我们俩做了免费的核酸,就挥手放行了。高速路很脏,好久没打扫了。路边有很多落叶和各种零食袋,还散乱地扔着很多大小不一装着黄色液体的塑料瓶。从太仓下高速时,防疫人员给两边的车门都贴上了封条。封条约有二尺长,斜着贴在车门和门框上,一开车门,封条就会断。红底白字的封条上书:重点管控车辆,太仓高新区封。
防疫人员嘱咐我们千万不要打开车门,“如果把封条弄断了,把新冠传染给苏州人民,我们俩要负刑事责任”。我紧张极了,出门忘记上厕所了,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给忘了。
防疫人员问我们到哪里去?又看了看我们的核酸检测码,发现没问题之后终于挥手放行,但派了一辆红色的小车尾随我们。走了几公里,红色小车开始跟我们并行,小车司机打开车窗,对着刘刚大声喊:“你去哪里?你具体去什么地方?”
刘刚放下车窗,也对着下面大喊:“我去龙行洲,我去龙行洲,你可以先去那里等我们。”
红色小车搞明白我们的目的地之后,就前面开走了。
刘刚说,一个多月前,疫情最严重的时候管得严,小车跟在他的厢货后面寸步不离,全程监视,别说下车,连车窗都不让开。车窗上都贴着封条,想打开车窗往外吐口痰都不可能。相比之下,现在已经放松多了。
上海的疫情防控没有放开之前,只有运送急需的生活物资的车辆才能进出上海,进上海时,车门车窗都要贴封条,为的是怕司机被上海人感染;上海的货车司机出上海时,车门车窗也要贴封条,为的是怕上海的司机感染外地人。
我的肚子越来越不舒服,憋得汗都下来了。我知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但路在哪儿?最后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呢?如果拉在裤裆里,那我这老脸往哪儿搁呢?想想有的大货车司机,外面贴着几十个封条,好几天都无法下车,吃住都是驾驶室里,他们都是如何解决这样的问题呢?我不敢想。
刘刚按照导航的指引,七转八拐,终于开到了龙行洲的大门外。那个跟踪我们的红色小车也不见了踪迹。刘刚跟保安喊,是上海那边来拉货的,保安就把门打开了。在院内等了十几分钟,来了三个男人,天热,他们都没戴口罩。
有一个男人开着叉车准备装货,刘刚跟我说:“我的车厢他们开不好,我得下去。”他摇下车窗,把头伸出窗外问他们:“我可以出来吗?”
有个男人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儿,出来吧。”
刘刚把车窗开到底,身子探出去,不行,翻不出去。又缩回身子,再把腿伸出去,还是不行。他长得太胖了,圆滚滚的,跟个石磙差不多,两条腿又粗又短。他干脆趴在车窗上,伸手小心地把封条抠开,打开车门,跳下车去。我问他我能下去吗?他说可以,也从这边下。
刘刚在帮忙装钢管(作者供图)
我抽了些纸,戴好口罩,从他那边快速爬了下去。我不敢去厂里的公厕,怕万一给大家传染上病毒可怎么办。找了好久,才发现池塘的另一边有一片玉米地,很茂密,顺利地解决了问题。如此看来,车到山前必有路是真的。
装了几捆钢管,装好之后又测量、盘点。将近10点我们才离开。
关好车门之后,刘刚又把上半身伸出车窗,小心地把封门条贴好,用手掌仔细地拍了又拍,转回头笑嘻嘻地对我说:“还是原装货!”
回程的高速路上,有几个环卫工拖着大编织袋,捡拾那些装着黄色液体的塑料瓶子。天气炎热,他们的衣服都汗湿了。
从太仓回上海,啥也不要,一路畅行无阻,也没人检查车门上的封条是否被抠开过。回到上海那边的公司,有几辆大货车在门口等着卸货,我们也等了半个小时,终于把货卸掉,完成了一单生意。
此时已经是中午了,刘刚把车开到老地方停好,请我吃了一顿午饭。刘刚打开手机笑着向我展示,600元的运费已经到账了。这600元“运满满”没有抽成,全是刘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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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午饭,回到停车的地方,刘刚坐在马路牙子上,打开两部手机,一部登录“货拉拉”,一部登录“运满满”,看了好多,没有一单合适的,运费太低了,平台还要抽成。有好多运单是往返上海和江苏之间的,而上海和江苏之间好多路都封了,还得绕高速,不但要付过路费,还要跑好多冤枉路,刘刚轻易不敢接。
刘刚不是货运平台的会员,每天只能接两单,每单平台要抽走15%的“信息费”。有好的货运信息了,平台都是先提供给会员,只有会员不要的,才轮到非会员接单。刘刚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办个会员,初级会员和高级会员作用不大,只是可以无限接单,“信息费”也不少收;要办就办超级会员,优先接单,也不收“信息费”,可超级会员的会费是每月1099元,每天无论出不出车,都要出30多元的支出,想想也是肉疼。
过了一会儿,一个中年车主也过来了,他有一辆8.2米长的厢货,跟刘刚一起坐在马路牙子上聊天,抱怨油贵,报怨运费便宜,报怨平台抽成太多。大家商量一番,打算去看看从上海嘉定到江苏太仓国道上的关卡通了没有。刘刚领着我们走向他停在阳光炙烤下的白色轿车,车内像烤箱一样,车座皮革散发出难闻的臭味儿。车座烫人,我们三个像三块鱿鱼肉,一下被摊贩用铲子摁在了铁板上,烫得滋滋冒油。车内的味儿还没散,刘刚就关上车门,打开了空调。
只有几公里,很快就到了。上海葛隆公安检查站外立着一块大牌子,上书:“货车禁止通行。”小汽车是可以通行的,有个瘦瘦的长发小伙子在检查进入太仓的人员的核酸码。8.2米车车主问:“他是男的还是女的?”刘刚说:“我也没看出来。”
小伙子只查验了刘刚一个人的核酸码就放我们过去了。又往前走了几百米,到了太仓这边的检查站。工作人员问我们要通行证,刘刚说:“我们不去太仓了。”
我们前后有一大半货车都因为没有通行证而被迫调头返回上海。再进入上海还要查核酸码,刘刚说:“我们是刚调头回来的。”就放我们进来了。
刚走了几百米,又看见对面有两辆大货车往太仓方向驶去。刘刚说:“哎——他们怎么能过?我们刚才只看牌子上不能过就走了,也该问问检查站的人。”
刘刚又调转车头,跟上大货车,哪知大货车走到检查站却被拦住了。大货车主很生气,摇下车窗大喊着跟检查站的人理论:“病毒主要是人跟人之间传播,货物之间又不传播,现在坐人的小车能过去,拉货的大车却不让过,这是什么道理?”
理论无用,他只能恨恨地调转车头,去绕道高速进入太仓。
刘刚和8.2米车车主看到同行投机取巧不成,都笑了。刘刚说:“这两个家伙,还想走近道,乖乖地去走高速吧。”
走到沪宜公路和宝钱公路的交叉口,刘刚说,我再去看看昆山那边通了没有。
8.2米车车主说:“肯定没通。这两个检查站离这么近,封一个通一个,那不等于没封吗?”
刘刚说:“反正也接不到合适的单子,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去看看,万一通了呢。”
出乎大家的预料,昆山这边的大通公安检查站空无一人,随便进出,好像疫情根本不存在。两人嘿嘿笑起来,刘刚开心地说:“放开了,完全放开了!这下好了,可以放心接单了。”
刘刚放慢车速,兴奋地掏出手机拍他毫无阻拦地通过大通公安检查站,并配音:“兄弟们,我给你们探路来了,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昆山这边完全通了,啥也不要,连核酸码都不看了,快准备接单吧。”
刘刚准备调头返回,接单干活。8.2米车车主说:“这真奇怪吔,太仓不通,昆山通了,难道太仓跟昆山之间封了?”
刘刚说,那咱们去看看。刘刚又顺着昆山那边的沿沪大道往太仓去。沿沪大道边的围栏还没拆除,围栏上架着铁丝网,令我联想到深圳和香港的边界。前一段疫情封控时,我在上海躺在床上刷短视频,经常可以看到沿沪大道的围栏后面,每隔几十米就坐着一个看守人,以防止上海那边的人翻过来。
昆山和太仓两市之间没有任何拦阻,我们顺利地进入了太仓,绕到了太仓检查站的后面。刚才还那么难入的太仓,现在轻而易举地进来了。
刘刚笑着说:“那检查站的人会不会很奇怪,刚才明明看见你们三个人走了,不大会儿的工夫怎么又绕到后面来了?”
然而他们并没有问,只看了刘刚一个人的核酸码,就放我们进入了上海。他们两人笑着,摇着头说:“想不通,我真想不通他们这样搞有什么用。”
沿沪大道边拉起的铁丝网(作者供图)
5
回到停货车的地方,刘刚在货拉拉上接了一单,420元,平台抽成50元。这一单没什么油水,可再不接,这一天就接不到单了。
这一次是去太仓拉8吨货到嘉定。如果不是疫情封控,直接从太仓检查站这边过来,那就只有19.6公里,还是有利可图的。可从昆山绕道,就要40多公里,来回近百公里。单是油钱就得150块左右。平台抽成和油钱先去了一半,如果再扣除各项可能产生的杂费,能剩80块钱就不错了。刘刚今天共收入1020元。
听起来也不少,但开大货车,各种不确定因素太多了。
比如扣掉平台抽成、过路费、饭钱、油钱、保险费、磨损、折旧(他这辆二十来万的新货车,每年光是折旧就达3万左右),再加上偶尔被交警罚点款,补个轮胎,换个零件啥的。有时候车坏在半路,一方面修车要钱,货物没按时间送到,货主还要扣钱。如果再倒霉,走到半路车翻了,货物再被高速两边的村民抢了,那就会赔得连裤衩子都没得穿。
上海疫情封了两个多月,刘刚总共也没跑10单,还赔钱。一辆大货车放一天不动,都要折掉不少钱。所以,一个货车司机每年到底能收入多少,怕是连一个多年的老司机也没法算清楚。
从昆山过来的一路上,我们一辆货车都没遇到,刘刚很兴奋:“我不会是第一个从这边过的货车司机吧!”
到了目的地,我见公司对面有家小卖部,就戴好口罩,去买了两大瓶冰红茶。刘刚的车座后面还有一个小床,小床上放着几桶方便面、几瓶纯净水。如果晚上无法赶回家,他就睡在这张小床上。刘刚用左手摸着小床上那几瓶已经被太阳晒得温热的纯净水说:“这还不热呀,还能喝的,你花那钱做什么?”
话虽这么说,但他还是右手接过去,拧开,“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露出很享受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一个秃头男人开着叉车来装货。一个托盘上的铁件堆了1米多高,看上去非常沉重,托盘被小心地放上去,车厢被压得发出“吱呀吱呀”的惨叫声,车厢侧歪了不少。连着放上三个托盘,车厢已经明显倾斜了。我担心车厢翻过来,忙躲开很远。
装好这一边,刘刚把侧厢板放下来,扣好卡扣。秃头男又在对面装了三个托盘,车身这才正了过来。刘刚手扶着墙,上衣都汗透了,边看边说:“早知道这么重,我就不来了,这根本不止8吨货。我还得过高速,老板你再加几个钱儿呗?”
秃头男笑而不语。装完之后,他问刘刚是否能把另一个托盘带到一公里外的仓库,刘刚拒绝了。
回来要爬一座长长的桥,发动机发出沉闷的吼声。想到近期高昂的油价,我感觉刘刚口袋里的钢鏰儿在不断往外哗哗流淌。刘刚想从太仓那边直接进上海,就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向几个司机朋友咨询,货车是否能从太仓直接进入上海?但朋友都说不清楚,让他自己试试看,大不了再调头回去。刘刚考虑了一下,说:“算了,还是从昆山绕过去吧。”
我问:“从昆山这边绕道和走高速哪个更远?”
刘刚说:“都差不多,从昆山这边走可以省20多块钱的过路费,一来一回省50块钱左右。”
进入嘉定保税区,工厂的厂区很大。刘刚叫我下车,我们两人在门卫处登记,查看核酸码,之后才获准进入。卸车时,我去了趟厕所,从厕所出来,无意从旁边的小门走进车间看了看。车间里很吵,机器臂不停地伸缩焊接,发出吱吱的噪声,车间里迷漫着淡蓝色的电焊烟。电焊车间没法装空调,车间比外面还热。相比之下,我刚辞职的天窗厂简直就是天堂。
一个中年妇女热得受不住了,就来到车间外面喘口气。她浑身是汗,脖子和脸通红,不断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汗,满脸的疲惫。
这家工厂一年四季招工,中介总说,活不重,有机器人焊接,工人只做些辅助工作,很轻松。一些专家也经常在媒体上为工厂发声,说年轻人宁愿送快递也不愿进工厂,应该想办法把年轻人弄进工厂。可是这里的小时工每小时21块,做8个小时只有168块钱,除了这点钱,没有其它任何福利。每天就是不干活,只来车间里坐着,听8小时吱吱的噪声,呼吸8小时有毒的气体,拿168块,他们愿意把自己的孩子送来这里吗?
刷短视频时,看到一个记者在深圳火车站采访一个小伙子,小伙子嫌深圳工厂的活儿累,工资低。他听说上海的工资高,因为上海疫情很多人回老家了,工厂招不到人,一个小时30多块钱。他已经买好到上海的火车票,就准备来上海挣高工资了。
我想这个小伙子可能要失望了,等来了上海他会发现,对于底层的苦力来说,沪深两地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我们这些底层的打工者跟100多年前英国作家哈代笔下的低层穷人一样,他们每年也喜欢搬来搬去,想找到一个更好的地方。“这些农田工人,总觉得自己住的地方是埃及,总老远看着别的地方是福地,到了他们搬到那个福地住下以后,那个福地自己就又依次变成了埃及了。”(编者注:摘自《德伯家的苔丝》)
6
第二单成交之后,刘刚邀请我去他家吃晚饭。原本不应该再去讨扰,可我确实想去他住的地方看看。原计划炖排骨吃,结果排骨卖完了,刘刚就买了几斤肉骨头。我买了一箱啤酒,刘刚抢着付钱,被我推开了。
刘刚和人合租在一个拆迁补偿小区的四楼,81平,两室一厅。房东多是镇上的农民,因为占地拆迁赔的房子,每家都有四五套,住不完,就拿来出租。几乎所有用来出租的房子都是毛坯房,水泥墙面,水泥地板。卫生间里只装了马桶和热水器,墙面和地板也是水泥的,能满足最基本的需求。
刘刚从房东手里租下这套毛坯房,每月1600块。最初的几年,只有他们夫妇住。后来随着油价上涨,再加上疫情,钱越来越难挣,刘刚就当起了二房东。刘刚和妻子住主卧,把次卧租出去,月租400元。后来刘刚又买来石膏板,把客厅隔成一间房,每月600块租出去。
厨房也很简陋,只装了一个洗碗池。靠墙摆着一个碗柜和两张木桌。刘刚占着碗柜,两个租户各占一张桌子。住次卧的小伙子也是货车司机,他还没结婚,不用养家糊口,所以舍得花钱,每天都在馆子里吃,吃完再去网吧玩到很晚才回来睡觉。他从不做饭,桌子上啥也没有;刘刚两口子经常做饭,桌子上的瓶瓶罐罐最多;住客厅的男人在一家汽配厂的流水线上打螺丝,厂里管饭,他平时也不做饭,只有星期天,老人带孩子来玩时做几顿饭。
刘刚的妻子张梅,是我堂姐,大我1岁。她是我婶子抱养的姑娘,我们两家离得很近。婶子生了一个儿子之后,听村干部说只生一个好,就去结扎了。结扎之后才发现,我们村子里每家都是几个孩子,她又后悔了,就去抱养了一个女娃,这个女娃就是张梅。
张梅中等个,圆脸,一双大眼睛,也挺好看的。见人还没说话,先是一脸的笑,就是皮肤有些黑,那是晒的。她很勤快,天天帮家里干农活儿、放牛、打猪草,不黑才怪。读小学的时候,她的成绩还是挺不错的,到了初中就不行了。再加上婶子也不是特别支持她读书,所以读完初一她就辍学了。
20岁那年,媒人把她介绍给了刘刚。两人是小学同学,张梅和刘刚的妹妹也是好朋友,大家都知根知底。那时的刘刚虽然个子不高,但远没这么胖,还算好看,张梅也就同意了。自从她结婚之后,我们有10多年没见面了,她今年也41岁了。
刘刚在炒菜(作者供图)
刘刚抬腕看了看表,估摸着张梅下班了,就给她打电话,让她带包烟回来。肉骨头难炖,到8点15分,刘刚才开始炒菜,又过了几分钟,门锁转动,张梅回来了。
我起身笑着跟她打招呼,她愣了一下,还是一脸的笑:“唉呀,你怎么来了,好多年不见了,这要走在外面我都不敢认。”
确实,我变了很多,她也变了好多,皮肤变白了。在我的想象中,她应该变成了粗壮的中年妇人,然而并没有。刘刚问她买烟没有,她笑着说:“忘了,你每天吸那么多,不会少吸点儿?”
张梅已经在厂里吃过饭了。她帮着刘刚做饭,把炖好的肉骨头倒在大瓷盆里。我问她上班累不累?她说很累,每天12个小时,但有两个儿子要养活,不干又没办法。
住客厅的男人回来了。有40来岁,秃头。可能是在厂里洗过澡换过衣服了,穿得干净利索。刘刚邀请他喝几杯,他径直回屋,摆着手说:“不喝,不喝。”张梅问他,放在他那边阳台上的花浇水没有,他说浇了,每天都浇。张梅就去阳台上看了看,说花长得不错。刘刚和张梅再邀请他喝酒,我也起身让他,他就过来坐下了。给我递烟,我摆手谢过,他就和刘刚抽起来。
张梅去洗澡了,刘刚拿过一只碗,挑了块最好的肉骨头放到碗里,给她留着。张梅洗过澡,换了睡衣,脸上贴着面膜。刘刚和房客不停地抽烟,左手夹着烟,右手端着酒杯。喝口酒,夹口菜,咽下后再抽口烟。一顿饭的工夫,他们每个人面前的水泥地上分别丢了七个烟头。
张梅说:“你以后别抽了,把烟戒掉。”
房客说:“你见过不抽烟的货车司机啵?”
张梅说:“那肯定有。”
房客说:“谁?你能说一个出来啵?”
张梅想了想,没吭声。说完,房客又递给刘刚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吃过饭又聊了会天,刘刚说他又被扣分了。房客说,扣分正常,哪有开车不扣分的。张梅又想起来,说一天早上,刘刚开车带着她,停在路边吃早餐,就停了一会儿,被扣了2分,罚了200块钱。出去买2分要400块,“一顿早餐花了600块呀,心疼死我了。”
将近10点了,我起身告辞,房客也回屋睡了。刘刚起身送我,我说不用,他执意送到楼下。他把白背心卷到胳肢窝里,撅着圆滚滚的肚皮,好似怀胎三年。我伸手拍了拍,硬邦邦的。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就问刘刚,刚才房客说他的驾驶证有12分,想找中介卖掉,估计能卖8000块。我没有驾照,也不懂怎么买卖分数,可刘刚买1分才200块,他的12分如何就能卖8000块呢?
刘刚说:“他不懂,我也懒得跟他争论。我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在想着咋搞钱,与此无关的都跟我没关系。”
(本文人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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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题图选自电影《同学麦娜丝》(2020),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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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国内,舒妤他们跟Shadow的对决仍在持续。
“如果比喻成竞赛,我们总共跟Shadow打满了整整5局,打完第3局,我们终于查到Shadow的真实身份,第5局就像加时赛,好在我们事先准备得很充分。”刘伟宁向我讲述时,打了一个有趣的比方。
第1局——高级检察官刘伟宁提审“黑客校长”魏恒军。舒妤在刘伟宁身旁制作笔录,这是她主动申请的,想跟着前辈学习审讯技巧。
“听胡晨说,你还有个花名叫‘豹子’?”审讯的开局,刘伟宁不经意地问道。
“对,这是我给自己取的。”魏恒军自述称,最开始他上网,用的是一个英文网名。2016年的一天,他在网上小赌了一把,也许是幸运女神眷顾,他随意押了一把“豹子”,结果那一期彩票果真开出了“豹子号”,赔率高到让他都后悔自己押少了。于是,他就给自己的网名改成了“豹子”,希望能够一直拥有这份好运。
“你的好运结束了。”刘伟宁结束了寒暄。
魏恒军抬起头,眼睛也直直地盯着刘伟宁,神情宛如捕猎的豹子,这场猎人和豹子之间的较量正式打响。
“我再重复一遍,你的好运气已经结束了,自从你开始接触这个灰色产业开始,你以为的好运气都是虚幻的。”刘伟宁说,“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你玩博彩的时候,庄家是谁?你自己成为庄家的时候,幕后的庄家又是谁?”
这个问题有些不按常理出牌,魏恒军一下被问住了,低头想了一下,才明白刘伟宁其实在问什么:“能从我们几个股东身上捞到好处的,只有Shadow他一个人,现在我手头也掌握到一些线索,想检举他。”
“你先把自己的案子交代清楚,再检举揭发。”刘伟宁说。
魏恒军点头如捣蒜,开始了他的供述。
2016年,魏恒军在暗网上开设了一家名为“黑色天堂”的“在线教育网站”,传授他的黑客技术,在圈子里赢得了“校长”的尊称。后来被公安追缉后,魏恒军关掉了黑客学校,找朋友联系了蛇头,连夜潜逃到了菲律宾。
2018年的春天,随着马尼拉的网络博彩产业在中国公安的一波跨境打击之后死灰复燃,魏恒军也发现了商机:除去那些过来“种菠菜”(从事博彩行业)的打工者,还有许多人想当赌场的老板,可当时的技术人员基本上都被垄断了,于是,他就想到了给这些人专门搭建赌博网站,并从中抽成渔利8%。
“那时候,搞技术的人在菲律宾都是香饽饽,有的老板很心急,只要建站速度够快、网站够稳定,我们是可以自由定价的,不用按什么行规。当地一些有名的技术团队抽成很高,但我因为刚起步,跟那些老板要的也不多,如果他们能够介绍新客户,我还会让利一部分。”
不过,这个钱赚得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当地的技术人员都依托团队,单打独斗的魏恒军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劣势——他动了别人的“肉”,也高估了菲律宾的治安水平,刚搬到马尼拉第三天,就在街巷遭受偷袭,手、胳膊和大腿都留下了刀伤。
魏恒军被路人紧急送往医院,救护人员帮他报了警,警察来病房调查情况时,魏恒军拒绝回答任何问题——马尼拉警方可是出了名的腐败,给他们提供线索,非但不能把偷袭他的人绳之以法,还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躺在病床上的魏恒军不甘心就这么认输,便在药品清单的背面罗列了那些开设在马尼拉的赌博网站的名字,“我当时是这么想的——他们不让我吃饭,我也要把他们饭碗砸了,还要他们觉也睡不好,我不知道是谁暗算了我,那我就无差别攻击,谁都不放过”。
出院当天,魏恒军搬到了一处新的住所,距离贫民窟较远,离马尼拉警局较近,还花钱贿赂了几名警员。随后,他就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3天。在他眼里,这是被网赌行业“载入史册”的3天,马尼拉的龙头网站全部遭到袭击,陷入停摆,引起了大规模的恐慌,赌客们无法下注,更无法提现,庄家们则彼此怀疑——放到往常,被竞争对手搞黑客袭击也很常见,那种技术主要是“劫持”,赌客们登录后,网站突然摇身一变,改成对手自己的网站,再放出公告:“因网站改造升级,本站即将停用,请新老客户立即转移。”
魏恒军这次袭击毫无预兆,无差别、无目的,纯粹为了“黑”而“黑”。一连串的网站在同一天、同一个时段被入侵,背后的老板们甚至想不通偷袭的目的是什么。魏恒军没有给那些网站写勒索邮件,也无意当“反赌英雄”,他借着这次袭击在圈子里引来的关注,另搭建起了一个类似“黑色天堂”的网站,把这次袭击做成了一次生动的教学案例,向所有人宣告他的回归。
这个教学案例隐去了最关键的技术部分,更像是魏恒军向“有见识、有实力”的网赌团队发起的招标广告,他声称自己可以提供更优惠的建站技术和安全维护,同时还刻薄地嘲讽了别的技术团队,说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他们搭建的“台子”彻底搞瘫痪。这则“广告”在网赌圈子里肆意传播,那些被搞的老板们恨不得立刻除掉魏恒军,却又投鼠忌器——因为视频中的最后一段话挑明说,一旦“校长”遇到任何不测,他带过的学生就会对被袭网站展开新一轮报复,最后吃亏的还是赌场老板。
此外,魏恒军还在他的网站里发起团队招募,邀请他曾经的“学员”加入进来,共同打造一支“精锐部队”。他开具的工资和提成,接近赌博网站“技术总监”的薪资待遇,这让许多学员跃跃欲试,赵良正是其中之一——当年,圈子里有人说“校长”被公安抓了,也有人说“校长”结婚生子、金盆洗手了,但赵良始终把“校长”视为偶像,认定“校长”迟早有一天会重出江湖。如今魏恒军横扫马尼拉博彩网站的举动,不仅让赵良热血沸腾,也给他找了一条出路——跟偶像合作,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
魏恒军选人有一套“金标准”,他面试那些“学员”只是“走一个流程”,并不在乎他们的技术有多么高超,而是更看重对方的服从性,用他自己的话来讲,“要像狗一样乖巧听话”。赵良作为他的崇拜者,自然符合这一条件。别的“学员”们还在犹豫时,赵良已经义无反顾地背起行囊,远赴菲律宾,寻找他的偶像“逐梦”去了。
魏恒军这边也收到大量的信件,刨去那些充满诅咒和威胁的垃圾邮件,他筛选出几家网站的邀请,其中有一家网站声称正在筹建阶段,缺乏经验,急需像魏恒军这样的“技术型人才”,有了他的建设和保护,必然能够安稳地日进斗金。魏恒军没有被恭维所打动,他感兴趣的是该网站开具的条件——技术入股,成为赌博网站的股东。
“当时我怀疑这是诱饵,把我引诱出来,然后搞我,哪有那么好的事,双方都不是知根知底的,就放心让我技术入股?”
魏恒军回信婉拒,不料在第二天后的早晨8点,他又收到了一封邮件,还是上次那家网站发出的,对方在信中附上了境外聊天软件的VIP账号,邀请他在软件上详聊。
魏恒军吃着泡面,饶有兴致地读了这封邮件。对方言辞恳切地请他“出山”,并且有足够的诚意和信心,给到他想要的待遇。另外,发件人称,由于特殊原因,暂时无法线下约见魏恒军,只能在境外聊天软件上谈,“这是对彼此的保护”。
“他没法见面,我也不想出门跟他见面,正好打消了我的顾虑。我也对这个人产生了兴趣,就想知道他到底在搞什么。”魏恒军琢磨了一下对方提到的境外聊天软件,确认安全后便上线了,“这个人的网名就叫‘Shadow’。”
魏恒军发出了一条消息后,对方“阅后即焚”,这个细节让魏恒军觉得Shadow的思维很缜密,具有很强的反侦查意识,而这正是他所欣赏的,他想再试探一下对方的深浅。
为了表达诚意,Shadow承诺给予部分定金,并由魏恒军自行定价。魏恒军表示他需要时间考虑,对方“已读”后,就没了任何回复。魏恒军以为Shadow在摆谱,正要删除联系人,此时的页面跳出了一句话:“你考虑一天就要损失一天的钱。”
“我不缺钱。”魏恒军虽然在菲律宾已经穷途末路,但他怕让对方占据谈判的优势,没有暴露自己的需求。
Shadow突然问:“你觉得赌博网站靠什么赚钱?”
魏恒军很想笑——连怎么赚钱都不知道,还开什么赌场?
不料,对方竟然是在自问自答,说出的答案让他摸不着头脑:“是时间。”
“明天下午3点前,你给我答复,我给你账号。”Shadow发完这条消息,就下线了。
魏恒军坐在电脑前,反复琢磨这句话,很显然,对方主导了谈话的结果,带着命令的口吻,在诱导他做出决定,而且没有解释“账号”是赌博网站账号还是其他账号,这让魏恒军更想要一探究竟。
翌日下午2点58分,魏恒军在聊天软件上给了肯定的答复,并附加了条件:他带来的技术团队,必须由他直接管辖,包括制度管理和薪资待遇。
Shadow回复说:“没问题。”随即发来了一串陌生的网址。
魏恒军检查无误后才点开,发现Shadow的“道行”比他想象中还要深——那是一个非法的虚拟币交易网站,挂接到境外某些合法的平台上。换言之,Shadow已经给他注册了一个“工资卡”账号,以后都是通过这个平台结算工资。
Shadow好像预测到了魏恒军想问的问题,提前发了一条消息:“兑换成什么币种都可以,你自己决定。”
“这种网站不安全,今天我可以搞垮那些赌博场子,明天这个非法的网站也能被别人弄瘫痪。”魏恒军说。
“他们黑了网站也拿不到钱,只能看到一串乱码。”Shadow说,“我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如果你更习惯现金打款,那就换成这种结算方式。”
魏恒军表示同意合作后,Shadow让他定一个见面地点,商谈合作事宜。魏恒军为了防止不测,也为了试探对方,直接将地点定位在警局的接待厅,那里有他贿赂过的马尼拉警员,可以暂时保证他的人身安全。
Shadow收到地址后,没有提出任何意见,只留下了联系方式,就下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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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下见面的当天,魏恒军并没有见到Shadow本人——与他对接的,只是一位23岁的闽南小伙吴嘉,他此前被同伴诱骗到菲律宾“种菠菜”,在收到Shadow群发的招聘邮件后,被极高的待遇所吸引,便冒险从上一家赌博公司逃离,来到这家正在筹备的新“台子”。
“反正我在之前那家公司经常被虐待,还差点被打得大小便失禁,所以我也没什么怕的。”吴嘉告诉魏恒军。
令魏恒军意外的是,当他询问Shadow的情况,吴嘉却坚称自己从没见过老板,也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长什么样子。
魏恒军不敢置信:“你连自己的老板都没见过,就放心跟他合作?”
“这有什么?只要钱到手就行了,做这行的谁会露脸呢?”吴嘉在手机上点开了个网址,正是几天前Shadow发给魏恒军的那个交易平台。吴嘉说,从里面提取虚拟币后,要找Shadow的联络人索要密码,才能成功兑换现金,前两天他提款后,就兑换成了比索。另外,今后的代理提成、团队管理佣金是从外汇那里走账,有了多渠道收入,就不必担心Shadow跑路了。
“做不做随便你,反正你找不到比他更好的老板了。别的小公司弄好了平台,搞一票就跑路了,后面承诺的钱都不一定给你。”吴嘉上下打量着魏恒军,似乎不相信眼前这个胡子拉碴的邋遢男人,竟然就是老板说的“技术总监”。
魏恒军有些迟疑,可他已经在等钱用了,赵良和另外两个“学生”即将到马尼拉了,至少要给他们一个交代,假如到时“学生”们看到“校长”生活无着,每天靠泡面度日,心里会作何感想?
魏恒军打算赌一把,他接过了吴嘉递来的文件夹,翻看着网站筹建的方案,顺便问了公司周边的情况。
“你放心吧,我们这里的安保工作做得很到位,业务能力好过马尼拉警局。”吴嘉环顾着马尼拉警局大厅,他来到这里时,就已经猜到魏恒军内心的想法。
赵良他们到了马尼拉后,魏恒军请他们在马尼拉一家西餐馆吃了第一顿饭。他找服务员借了一支黑色圆珠笔,让3个投奔他的年轻小伙在餐巾纸上写下他们的赚钱目标。
“有很多跟你们一样大的年轻人,不远万里飞到这个地方,被那些赌场老板逼着做‘狗代’、‘菜农’,我以前是你们的‘校长’,我做不出这么下三滥的事,你们过来是信任我,我也要回馈各位,你们过来想赚多少钱,把它写在纸上。”魏恒军说。
其中一位写了188万,另一位写了600万,赵良却只写了一个数字:0。
魏恒军笑了,问赵良为什么不想赚钱?赵良说,他到马尼拉就是为了追随偶像,他刑满释放后实在找不到出路,还不如跟着“校长”学点本事。
这正是魏恒军想要的,他拍着赵良的肩膀,承诺会倾囊相授,并保证赵良的工作收入。他又对另两位“学生”说:“最晚明年这个时候,你们写的数字就不在纸上,是打到你们账上。”但魏恒军内心的真实想法是:“用他们的时候,他们只是工具,用不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就是累赘。”为了防止Shadow的公司像“网赌大厦”一样将工作人员囚禁起来,魏恒军先让赵良他们前去“试水”,还教了他们“话术”——如果赵良他们发生意外,魏恒军也只是牺牲了几枚棋子,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失。
离开餐厅后,魏恒军又给赵良他们定了酒店客房,此时他手头的钱已经不多了,但表面上还是装得很阔绰。
次日傍晚,赵良他们从Shadow的公司回来,向魏恒军描述了情况:办公场地刚刚起步,虽然不够气派,但是老板想得很周到,各方面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笔记本电脑等设备也是全新的。
魏恒军正式进入公司是在2018年2月16号,在指导赵良等人建设网站、自由变换网站马甲时,他还专门留了一手,这是为了防止公司跟他耍诈。
经过1个多月的筹备,“九凤国际”大张旗鼓地开张了,工位坐满了人,分为“推广组”、“维护组”、“技术组”和“客服组”。“推广组”的广告像蝗虫一般扑向了中国境内,给参赌的会员们开通二级或三级代理账号,诱导他们在国内拉更多的人下水。
魏恒军第一次在那个虚拟币平台上提交了取款申请时,他感觉自己也像一名赌徒。他催促网站早点给他下款,工作人员告诉他,取现是“一机一码”,还需要他这边提供密码。魏恒军联系Shadow索要,对方先说了他一句“太心急”,然后发来一长串的字符,有30多个字母和数字,让他复制到平台上,“只能使用一次,用过即作废”。
魏恒军很不悦,领自己应得的工资,还要低声下气地讨要密码?1个多月前,明明是Shadow求着他,现在双方的地位反倒还对调了?他强压着怒火,直到把虚拟币成功兑换成现金后,眉头才舒展开来。
但在合作之初,魏恒军跟Shadow并不算合拍。Shadow就觉得魏恒军畏首畏尾、喜欢猜忌,魏恒军则认为Shadow整天跟他玩神秘,高高在上,对他提出的设想统统都是:“不”、“不行”、“不考虑”。
不过,“九凤国际”给赌客开的赔率堪称“业界最高”,提款也快,再加上开业之初的充值优惠,很快就从小平台变成一头庞然巨兽,吞噬了大量的赌客。这让Shadow开始考虑新一轮的扩张,给魏恒军安排了“拉人头”的指标。
“网络赌博的本质其实就是‘拉人头’,Shadow拉了我,我拉了赵良他们,但还不够。Shadow在聊天软件上跟我讲,如果我能拉到其他的合伙人参与进来,他承诺会把股东投资的10%作为我的提成。”
魏恒军说,当时他严词拒绝了Shadow的请求,他认为自己的本职工作就是搞技术,其他一律不用负责。但Shadow让魏恒军自行考虑,并将抽成比例拉到25%,还说如果魏恒军实在没有“拉人头”的经验和途径,那这30%的分成只能让给别人了:“你拉过来的3名员工都非常优秀,如果你实在不想参与,我当然不会强迫你,只是把你的任务交给他们去完成,拉一些小股东过来,积少成多。”
这些话戳到了魏恒军的“痛处”——堂堂一个“校长”,“拉人头”的水平还不如他当初教的“学生”,这是他不愿接受的。他甚至也想带着“学生”们自立门户,可他算了一笔账:与Shadow合作才能实现利益最大化,离开“九凤国际”的庇护,他只会损失更多。
思来想去,他物色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李卓群。
3
李卓群是魏恒军的前同事,因虚开发票罪被法院判处过3年有期徒刑。出狱后,只想赚快钱的他又不断寻找新的偏门。听说有朋友通过做赌博网站实现了财富自由,他也动起了心思,还联系了精通网络技术的魏恒军。当时魏恒军以“不安全”为由,婉拒了李卓群的邀请。
抱着试试看的心理,魏恒军给李卓群打了电话,却发现对方已关机,他又在微信和QQ上试着联系李卓群,点开李卓群的朋友圈,发现最近一条动态的时间是2018年2月14号情人节那天,内容是一张经过特殊处理的图片。魏恒军把图片下载后,用技术还原出来,发现李卓群传递了一条信息,让老朋友们下载一款冷门的聊天软件跟他联系。
魏恒军在那款聊天软件上道明来意后,李卓群也说出了自己的情况:他之前在朋友开设的赌博网站做二级代理,早已赚得盆满钵满,但是国内对网赌的严打日趋常态化,2017年5月,短短一个月里,他认识的几位开赌博网站的朋友全都排队到拘留所报到去了,只剩他到处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
魏恒军打断了李卓群的诉苦,直接问:“你现在有多少钱?”
“全部家当不到100个(万)。”李卓群答,“怎么说?”
“我给你指条路,跟我到菲律宾做赌场的股东吧。”
李卓群很不理解:“我有钱,你有技术,我们两个为啥不联手自己做?开个小‘台子’,也好过寄人篱下。”
“背靠大树好乘凉。”魏恒军说,“你跟我在菲律宾也只是从零起步,要人脉没人脉,要实力也没实力,场地房租、员工薪水这些都是开销,哪像做股东那么轻松?”
李卓群的警惕性很强,为了试探魏恒军的真实目的,谈话时总是突然发问。魏恒军想要获取他的信任,便大大方方地发出了自己的薪资截图:“这还只是一小部分,我还有其他钱没有领。”
李卓群看完,直接说:“老魏你直说吧,我过来投钱,你老板让你抽几个点?”
魏恒军当然不会讲实话:“10%,你投资以后,我返还给你6%。”
“让我投钱可以,但你要给我安排到菲律宾的路子,还要保证我的安全。”李卓群想过越境潜逃,正愁找不到帮他越境的人。
魏恒军便向Shadow说明情况,没想到Shadow答应得很痛快:“你让他放心过来,我们这里欢迎他,他喜欢什么,我们就提供什么。”
魏恒军原封不动地把这段话复制给李卓群,得到的回复是:“喜欢女人。”
魏恒军转达了Shadow的话:“没问题。”
在魏恒军的协调下,李卓群偷渡到陌生的马尼拉,当他提出要跟老板见面时,魏恒军说:“老板平常不见人。”
李卓群被魏恒军带着参观了“九凤国际”的办公室,又和吴嘉谈了1个小时。吴嘉告诉李卓群,与其他网赌“血汗工厂”不一样,这里每位员工来去自由,只要不泄密、不挖墙脚,客服干一天就结一天工资,“推广员”拉了人头就能抽成。李卓群不可置信地摇着头,都怀疑这是否是一家合法的正规公司。
从吴嘉那里出来,魏恒军又单独找李卓群聊了聊。李卓群说,他考察下来,没发现问题,但他的钱毕竟也是辛苦赚来的,想先投一部分,同时,他会付给魏恒军一笔钱作为偷渡的“调度费”,“我是懂规矩的人”。
这件事,在后来成了魏恒军和Shadow冲突爆发的导火索。
“过了一段时间,我查到李卓群成了‘九凤国际’的第二股东,还拉了胡晨过来。那时我想不通,当初李卓群才投了30万,为什么让我在股东里面垫底?”
魏恒军气势汹汹地找到李卓群,李卓群却言之凿凿地声称:“这是Shadow要我做的,还不让我告诉你,他后来又让我投了60万。”
魏恒军又在聊天软件上质问Shadow,只看到“阅后即焚”,却不见对方回复。魏恒军觉得自己被摆了一道,正要毁掉自己搭建的网站时,Shadow却发来了回复:“你把李卓群拉来以后,他投了30万,我给你结掉了7万5的提成,后面他再投的钱,跟你没有关系。”
见Shadow在这里玩文字游戏,魏恒军的怒火爆发了,他在聊天页面上不断地谩骂,Shadow全部“阅后即焚”,不予回应。
事后,魏恒军跟李卓群私下抱怨:“我们明明是股东,很多事情却根本没有发言权,Shadow也不跟我们开会,一直都是他自己做主,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李卓群却怂恿说:“我们自己干吧,我们又不知道Shadow的底细,跟他合伙不安全,而且他这么对你,以后也会这么对我。”
魏恒军叹着气,说他们羽翼未丰,缺钱也缺场地,否则确实可以联合起来制衡Shadow:“老是被别人压着,这钱赚得再多也没意思。”
李卓群说:“Shadow准备开设两家分站,我们先去分站捞钱,这样可以慢慢地把他撇开,最后再出去自立门户。”
“万一Shadow耍诈怎么办?”
“你去探一下底就清楚了,反正我去帕赛那家公司看了,没看到有什么问题。”李卓群说。
听李卓然如此说,魏恒军也带着赵良去帕赛考察了一番。他观察下来,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这确实是一个刚成立不久的网赌公司。于是,他和李卓群联手在线上找Shadow摊牌,要求各自接管一个分站,成为负责人,并给出两点理由:一是Shadow从不参与他们的股东会议;二是他们俩接管分站后,自负盈亏,分账也更清楚,大家的利益不会纠缠在一起。
Shadow爽快地答应了他们的要求,魏恒军没有想到,其实这一切都在Shadow的掌控之中。
正式“分家”之后,魏恒军才知道自己被做局了,之前他和赵良去帕赛考察的时候,那个分公司的人员和设备都是临时租赁过来,等到魏恒军被下套后,这些被悉数撤走。而Shadow给李卓群的那个分站,则是人员设备齐全,运行正常。魏恒军把自己这边的情况告诉了李卓群后,李卓群立刻调了一批人员和笔记本电脑给魏恒军的分站。
魏恒军理解李卓群向自己示好的原因,一方面,李卓群是忌惮他的网络技术,想证明自己没有参与Shadow做的局,另一方面,李卓群也需要他的技术——马尼拉各大赌博网站竞争惨烈,以后必定用得上他。
心高气傲的魏恒军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再次质问Shadow,对方却轻描淡写地回复:“当初分家是你自己的主张,跨出了‘九凤国际’总站,你就跟总站没关系了,现在你把分站做成什么样,就凭你自己本事。”
魏恒军继续谩骂,Shadow再也没回复过他,骂着骂着,魏恒军发现自己在虚拟币交易平台的账号已被禁用了。
“这下,我跟Shadow彻底撕破了脸皮,他需要我的时候对我毕恭毕敬的,用完我了又把我扫地出门了。”
为了报复Shadow过河拆桥,魏恒军在线上破坏了“九凤国际“的总站,又在线下雇了一批打手去总公司进场打砸,给Shadow造成了实际损失。他还想进一步试探Shadow的底线,给去闹事的不法分子提供了杨若男的照片,让他们“重点照顾”这个女人,但杨若男那天不在,打手们扑了空。
魏恒军触碰到了Shadow的逆鳞,很快就尝到了苦果。2018年7月初,他收到李卓群发来的消息,提议在帕赛再见一面,结果他到了李卓群的公司后,发现早已人去楼空,随后又突遭偷袭,等他清醒过来时,已经被独自关在一间堆满垃圾桶的储物间里。
魏恒军回忆称,储物间有一个小灯,开关在房门外的墙上,开灯与否完全取决于安保的心情。魏恒军长期处在密闭的黑暗中,感觉快撑不下去时,偶尔会赶上外面的安保心情好,“啪嗒”开了房间里的灯。乍现的光亮让他闭起双眼,内心对安保竟有些“感恩戴德”——看到光,他就看到活下去的希望,也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魏恒军被押送回国后,羁押在看守所,监室全天开灯,许多犯人觉得灯光太亮,影响晚上睡觉,纷纷佩戴眼罩或者摊开书本倒扣在脸上。而断了两根手指的魏恒军什么都不需要,每晚入睡前,他就躺在监室的大通铺上,直视着天花板上的白灯光。
“我宁愿一辈子待在这里,也不想在那个地下室待上一天。”魏恒军说。
4
交锋的第2局,是检察官舒妤提审“九凤国际”分站老板李卓群。
李卓群长着一张驴脸,两只眼睛警惕地这边瞄、那边瞅。他向舒妤保证,接下来,他会毫无隐瞒地全部交代清楚。
他说在成为“九凤国际”的小股东之后,偷偷贿赂了吴嘉,拿到了在线上联络Shadow的方式。他在享受“红利”的同时,私下向Shadow提出,想绕过魏恒军这个“中间商”,继续追加投资,那些回扣,以虚拟币的形式存到他自己的平台账户,并要求Shadow保密。
看到Shadow对他的想法没有拒绝,李卓群便得寸进尺:“老板,我投的钱比老魏多了,你还记不记得当初答应我的条件?”
Shadow发来个“?”
李卓群提醒他:“女人。”
“我不会食言,但你先要让我看到你的实力。”Shadow回复道,“魏恒军跟我讲了你的情况,你在中国是‘大代理’,如果你想尝试,可以自己组建一个代理团队,这样你有分红,也有管理佣金,做不做,你自己考虑。”
“后宫佳丽”就像挂在驴子眼前的萝卜,怎么也吃不进嘴里,这让李卓群心痒难耐。但Shadow的提议正中他的下怀,代理团队的管佣极为丰厚,他此前在国内就是干这一行,在马尼拉重操旧业也没什么难度。
李卓群跟Shadow暗通款曲时,蒙在鼓里的魏恒军还会私下跟他谈论Shadow。李卓群对魏恒军说:“我觉得Shadow应该是个英国人,因为菲律宾很多赌博网站的幕后老板都是英国人,他是把英文翻译成中文,再跟我们聊天。”
瞒着魏恒军,李卓群暗中组建了自己的代理团队,他先给代理们开会培训,传授他以前担任“大代理”的心得体会,并多次在会上强调:“一定要给他们(赌客)营造这种感觉——他们赢了,是因为有你在,他们输了,你要表现出自己输得更惨,让他们的心理得到平衡。”
李卓群对代理们实行了新的奖励机制,提成比例在原有基础上升1.5%。在利益的诱惑下,代理们加班加点地“拉人头”,源源不断的资金从中国国内流入到“九凤国际”的账上,再经层层洗白,进入到几个股东们的手中。
代理业务做得风生水起之时,李卓群也像之前的魏恒军一样,从Shadow那里接到了“拉人头”业务。Shadow说,他准备对“九凤国际”的业务开启第二轮扩张计划,开设几家分站,分散风险的同时,也更新洗钱的路径,所以需要李卓群再拉一名新股东的投资参与进来。
Shadow给李卓群开出的条件是“成为管辖分站的直接负责人”。李卓群算了一笔账,分站的利润,加上原有的分红,自己的收入可以翻几番。于是他便在好友名单中筛选潜在目标,胡晨就这样进入了他的视野。
李卓群那边厢忙得不亦乐乎,不愿亲自去搞代理团队的魏恒军,却做起了甩手掌柜,把技术维护的工作都交给了赵良他们。如果不是知道股东里面又多了一个胡晨,魏恒军都不会发现自己蒙在鼓里。
胡晨加入“九凤国际”后,李卓群心里还惦记着Shadow许诺给他的“佳丽”。于是,在李卓群的撮合下,一场荒唐的跨国招嫖出现了,在飞抵马尼拉的佳丽名单中,就有杨若男的身影。
据李卓群回忆,Shadow当时查阅了附有佳丽照片的花名册,一眼就相中了杨若男,还警告李卓群,所有佳丽都可以碰,唯独这个杨若男不行,因为这是他挑中的。
此时,中国公安新一轮对网赌的跨境打击再次覆盖了东南亚,一波“断链”以后,碗里的肉少了,赌博网站之间抢夺得更加激烈了,李卓群耍尽了手段,才让自己分公司的收益继续增长。正在他沾沾自喜时,几家大牌的赌博公司被警方捣毁了,李卓群很慌乱,赶忙联系Shadow商量对策。
Shadow单独跟他语音连线,讲了自己的难处:“我也没有办法,‘九凤国际’说不定哪天就被捣了,现在我也准备跑路,你们分站的洗钱渠道太旧了,不管你逃到哪里,公安还是能查到你。”
Shadow向李卓群提议,可以将分站的资金打回总部挂接的虚拟币平台,再返还给他:“你可以查一下这个平台,跟我们之前的不一样,是靠谱的正规平台,不会有什么差错。”
李卓群怕Shadow黑吃黑,把自己那份利润也吞掉,便说“再考虑考虑”。
Shadow猜到他的顾虑:“假如你不放心,可以把资金分散成无数笔小额转账,这样你就不容易损失。你想一下,如果你到时候被查,我肯定也会受牵连,保护你也是保护我自己。这笔账划不划算,你自己想。”
李卓群将信将疑,在Shadow的反复劝说下,尝试了小额洗钱,最后都成功到账了。“但我发现这样洗钱速度太慢了,还需要派几个人一直盯着电脑。不过,一天时间内我打了很多笔小钱,最后还是到我账上了,我就放松了警惕,加大了额度往他那个新的虚拟币平台上打,结果我在平台上的账号被冻结了,大量的资金锁在账户里面根本取不出,我怀疑是Shadow弄的。”
那天下午,李卓群正要找Shadow算账,却遭遇了打手的突袭。所幸他有所防备,跑得快,只是左臂受了点伤。为了避风头,他在马尼拉一处旧旅馆住了半个多月,期间他多次尝试联系魏恒军,却发现找不到人了。他意识到魏恒军应该也是被Shadow暗算了——原来,Shadow并不是“过河拆桥”,而是“卸磨杀驴”。
李卓群不敢在危墙之下久留,立马从菲律宾逃到泰国,他本来想着自己在“九凤国际”分站赚的钱,够他在新的地方重新发家,却发现大部分的钱也被Shadow转走了——因为分站的洗钱渠道是总站以前的,60%的资金会回流到虚拟币账户,而那些账户都由Shadow当初帮他们开通的。
“我跟魏恒军一样恨Shadow,我都跑路了,他还用了一些方式来羞辱我!”李卓群交代到这里,攥紧了拳头。
舒妤没有问他被如何羞辱的,毕竟那不是提审的重点。
陆建功等人通过魏、李二人交代的线索继续展开排摸,最终将杨若男的妹妹杨若薇锁定。警方发现,这个杨若薇不仅帮助“九凤国际”转移资金、清洗赃款,而且多项证据表明,她很可能就是Shadow本人。
这个推测很快就得到了确认,在陆建功和高悦上门抓捕杨若薇时,这个女人干脆地承认:“是的,我就是你们要找的Shadow。”
所有人都没料到,这个神秘的赌博网站的幕后老板,竟然是一个女人。这个灯下黑的结果,让魏恒军他们一直以来对Shadow身份的猜测,产生了一种“黑色幽默”的效果:魏恒军凭借经验,猜想Shadow是福建籍男子,胡晨也认为Shadow是他的福建老乡,因为聊天中出现过他的家乡俚语,李卓群则一直咬定Shadow是英国人。
刘伟宁听取了陆建功汇报的情况后,告诉他:“依照刑法规定,开设赌场罪并不属于洗钱罪的7种上游犯罪,即便杨若薇不是Shadow,她参与洗钱的行为也涉嫌掩饰隐瞒犯罪所得罪——陆队,你们把证据收集固定以后,把杨若薇的案子送到检察院报捕吧。”
5
杨若薇落网后,舒妤联系了驻所检察官程宁,提醒她要及时找杨若男做谈话教育,以防杨若男在监室里做出过激的行为。
程宁反馈称,就在前两天,杨若男所在的监室发生过群殴事件,监区中队出动了4名管教,才将现场控制。
该事件的起因是几名犯人举报了“铺头”赌博、强占他人物品。程宁回看监控,事发时几名女犯在狭窄的过道扭打起来,有一名犯人的头发被扯伤,杨若男则靠在墙角冷眼旁观。事后,涉事女犯全被戴上了械具,驻所检察官收到械具表后介入调查,发现几名犯人不约而同地指认杨若男挑唆了这场“战斗”。
于是,程宁约谈了杨若男,让她“把这件事从头讲一下”。
杨若男说,她此前做过5年的荷官,锻炼出了察言观色的能力,“在牌面上做点手脚是我的老本行,对我来说没什么难度。从我被关进监室的第一天起,我就明确了在这里我要依靠谁才能活得更好。其实我一点也不怕那些犯人欺负我,她们再坏也没有我继父坏。这里的‘大姐大’喜欢赌博,赌的是食品和日用品,我就主动做荷官,基本上都能让她赢。我也把我自己大账上的东西分给她一些,有她当我的靠山,当然没有人敢欺负我。”
在“铺头”的控制下,监室内的棉被、食品都需要犯人拿出物资来交换,书籍则被杨若男牢牢掌控,如有女犯想要借阅,就要通过杨若男这一关。有一位女犯想要写上诉信,但是找不到纸笔,杨若男没有索要任何东西,便借给了她:“你欠我一个人情,以后要帮我做件事。”
程宁问:“你让她帮你做什么?”
“让她跟那些犯人合起来举报‘铺头’。”
程宁不太明白:“你跟那个‘铺头’的关系不是挺好的么?为什么要举报她?”
“因为她马上就要下监了,对我没有任何价值了,之前她占我那些便宜,算我借给她的,她走之前当然要收回来,收不回来,就要好好收拾她一下。”杨若男淡淡地说。
“你不怕她报复你?”
“她已经被管教调出监室了。以前我还会担心妹妹被抓,现在我们姐妹俩都进来了,我没有什么好怕的。”杨若男的眼角闪出泪光,随即便熄灭了。
6
交锋的第3局,是舒妤第一次提审Shadow杨若薇。
提审那天,杨若薇从女子监区缓缓走来,始终高昂着头,神色倨傲,发型也和她姐姐杨若男一样,打理得很细致。如果说她与姐姐有什么区别,就是她的面色有种病恹恹的阴郁,如同她的英文名Shadow一样,像是她姐姐背后的影子。
杨若薇坐稳后,眼睛直直地盯着舒妤,没有要闪躲的意思,反而带着几分轻蔑和挑衅。舒妤也平静地看着她,在昏暗的提讯室中,她们对视了整整一分钟。
“你猜我看到了什么?”舒妤率先抛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杨若薇挑了一下眉毛,随即摇头。
舒妤微笑着,并没有回答,而是马上切入了正题:“为什么要把你姐姐牵扯进来?”
杨若薇在回答之前,思考了十几秒,辩解的语速也放得很慢,就像是一名胜券在握的赌客,嘴角时常挂出一条隐隐的弧线。
“是我逼她干的。”杨若薇答得斩钉截铁。
“讲清楚原因。”
杨若薇的两根拇指互相旋绕着:“因为我恨她,在我还没成年的时候,我继父侵犯过我,她还帮继父的忙,我就发誓要让她生不如死,后来我就给梁佳丽5300元,让梁佳丽把她骗到菲律宾做小姐……”
舒妤打断了她的话:“杨若薇,你说自己特别憎恨杨若男,那为什么你的邻居都说,你跟杨若男关系非常好,平常还住在一起,这不是跟你说的自相矛盾么?”
“恨一个人不一定要就离她很远,也可以潜伏在她身边,慢慢地报复她,我让梁佳丽把她骗过去,当小姐、当荷官,是为了把她拉下水,就这么简单。”这句怨毒的话从杨若薇口中说出,反而显得稀松平常。
“开设赌博网站是谁的主意?”舒妤追问。
“是我想的,杨若男她又没这个脑子。”杨若薇说,“但我不想让杨若男发现是我害了她,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幕后的老板就是我,所以我就用了Shadow这个网名,还使用了专门的变声器,把我变成一个男人的声音。因为在大多数人眼里,庄家基本上都是男的,我假扮成男的,也更容易被别人相信。”
舒妤凝视着杨若薇的双眼:“你们两个谁先过去的菲律宾?”
“是我先到的菲律宾,我不像魏恒军和李卓群,他们属于网逃人员,但是我为了以防万一,往返都是靠蛇头来协助完成的。”杨若薇说,她看上菲律宾的两个好处:一是菲律宾的网络博彩产业高度发达,只要对着其他平台“照抄”即可,赌博项目可以找相同的挂接系统,再租赁境外的网络服务器,雏形就基本完成了;二是菲律宾作为网络博彩中心,配有相应的地下汇兑系统,这为洗钱提供了空前的便利。
“从事博彩行业的人大多留在了国外,终生不会再回中国,你和杨若男为什么要冒着被抓的风险回国?”舒妤问。
杨若薇交代称,在她决定开设赌博网站之前,事先就研究过刑法,依照刑法规定,开设赌场的最高刑是“十年以下,并处罚金”;而相比中国,菲律宾是一个混乱无序的国度,时常发生恶性事件,“九凤国际”发展壮大后,由于缺乏靠山,就有人来公司砸场闹事。尽管她一直躲在暗处,但也存在人身危险,容易被“黑吃黑”。中国公安对网赌的打击延伸到东南亚之后,一些大牌的赌博网站都相继倒台,这意味着“九凤国际”只能做“短线”,收手后早日潜逃,“就算我被公安抓了,那些洗白的钱也够我逍遥快活了,洗白的钱就是合法的钱,只要你们查不出来,就不能把我怎么样”。
她拼命压抑在嘴角的弧线,彻底扬升了起来,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好像讯问椅上的台板成了牌桌,而她亮出了一副好牌。在舒妤眼中,她这种邪笑有几分狡黠和狰狞。
就在舒妤开始训诫时,杨若薇又像赵良一样出言挑衅:“检察官,你最好再多做做功课,等你有头绪了,我们再来讨论,当然,我如果实在不想说,那也可以不说,这是法律赋予嫌疑人的权利对吧?我们监室的墙上就贴着一张《犯罪嫌疑人权利义务告知书》。”
接着,杨若薇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将“告知书”背了出来。
面对杨若薇的嚣张气焰,舒妤表现得异常平静,她原先在驻所检察期间,和嫌疑人打过无数次交道,什么魑魅魍魉她没见过?她的身子朝前凑了凑,意味深长地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你认为法律可以处罚你,这种处罚比你犯下的罪行要轻。”
杨若薇没有说话,眼神透出敌意。
“刚才我已经强调过,无论你是零口供还是交代不诚,这都不会影响你的定罪量刑。也许你以为黑钱洗干净了,你就可以安心地去挥霍,可你却忽略了一个关键点,至于这个关键点是什么,我没有义务告知你。你回到监室以后,自己好好反思一下你今天讲的话、表现出的态度,希望你到时候不要后悔。”舒妤转动着手中的圆珠笔,语气笃定。
“我从来不会后悔,不管是开赌场还是别的事情。”杨若薇的脸上依然保持着倔强的笑容。
“但你有想过那些受害者么?”舒妤质问道。
“这都是他们自愿参赌的,跟我没有关系。”杨若薇冷冷地说,“这个世界只有两个人,那就是我和我姐姐,除此之外,任何人都是用来赚钱的工具,或者敌人。”
“敌人”这个词像是一颗子弹,只要脱口而出,就让杨若薇的眼神变得无比怨毒,好像舒妤跟她结下了血海深仇。在讯问笔录上签字、捺印时,杨若薇仍旧抬着头,只是眼睛往下瞟了瞟。也许她认为,这是她和检察官的博弈,低头就意味着投降,可她从来不会认输。
回监区的时候,杨若薇高昂着下巴,伪装出胜利者的姿态。望着昏暗走廊中的那个背影,舒妤在心中感慨:“真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啊。”
就在舒妤感慨之际,走廊中间的杨若薇骤然扭过头,斜眼对着她笑了起来。舒妤站在原地与她对视着,细致地观察她的眼神——那里有警惕、有挑衅,也有阴毒。
“看什么看?赶紧回监室!”监区管教在杨若薇身边训斥着,杨若薇这才不情愿地转过身,昂起头颅,淡出了舒妤的视线。
舒妤此刻有个疑问悬而未决——从之前掌握的材料看,Shadow每一步的动作都抱着强烈的目的性,假使Shadow真的是杨若薇,那么她坚称对杨若男的“胁迫”、对自己的不断挑衅,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7
交锋的第4局,舒妤再次提审杨若男。
这一次的讯问又发生了转折,杨若男一改之前的态度,认罪认罚,坚称这些罪责都是她一人所为,她妹妹的任何供述都不值得检察官去采信。
“你们两个人的供词存在较大出入,不是去采信谁的问题,是要看你们的供述能不能跟证据链相互印证。”舒妤盯着杨若男复杂的神情,感觉杨氏姐妹的关系远比想象中更加微妙。
杨若男思忖了几秒,说:“魏恒军和李卓群还有胡晨这三个人投资了这家‘九凤国际’,我妹妹也投了很少的钱,因为有一些老客户,就打点了梁佳丽,让她想办法把我也拉过去挣点钱。”
“你这样大包大揽,不仅帮不到杨若薇,也会坑害了你自己。”舒妤叹了口气。
“我知道这是我自找的,愿意承担责任,但我妹妹她只是投了点钱,其他的都完全不知情。”杨若男说这番话的语速很快,好像急着让舒妤去相信。
“那Shadow是谁?”舒妤突然发问。
“这是李卓群虚构出来的人物,目的是多分一杯羹。说我给这人陪睡、靠出卖肉体换取‘钻石厅’的工作,都是赵良朝我身上泼的脏水,因为我拒绝跟他交往,所以他就报复我。”杨若男重复着很久以前的供述,再次将矛头指向了赵良。
“你说的老客户是指谁?工作人员监场,为什么那天他们都撤走了,你在服务的赌客是谁?详细讲一下对方的情况。”舒妤问。
杨若男停顿了一下,随后敷衍说她记不清了。
“你之前讲过,‘贵宾厅’的客户都是百万级别起,他们的投注流水与你们的收益直接挂钩,为什么会不记得这些重要客户?”舒妤发问时,发现杨若男的脸色有些慌乱,但仅持续了几秒,便又归于平静。
“我确实记不清了,网站需要我做什么,我就做。”杨若男说,“李卓群跟我们合作的时候,就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所以我妹妹出了钱,我没什么钱,国内的社保也断掉好多年了,只好打工。”
“你在批捕阶段的时候,强调说自己是被梁佳丽拐骗到菲律宾,为什么突然变供?我要向你说明一点:每一次审讯都有同步录音录像,从你口中讲出的每一句话都会被录音,无论是你变供是出于什么目的,都要认真考虑后果。”舒妤伸手指向讯问室墙上的告知栏。
“我考虑好了。我承认我之前是找人买通梁佳丽的,顺带把我捎去菲律宾,这样梁佳丽就没法指认我,我也可以为自己减轻处罚。后来警察有找过我一次,我知道妹妹被抓了,我也就不能再藏着掖着了,必须把实情交代了,不能连累我妹妹。”杨若男决绝的性子显露了出来。
舒妤趁机让她把赌博网站的事情捋一遍:“网站里面的赌博系统是找谁挂接?‘贵宾厅’租赁的视频加速器,又是找谁合作的、投了多少钱?你把这里面的详细过程,原原本本地讲清楚,不要有遗漏。”
杨若男没有说话,因为她根本答不出来。
舒妤再追问其他的问题时,杨若男干脆以“不知道”、“不清楚”消极对抗,一直坚持到讯问结束。在笔录上签字时,她长吁了一口气,像是刚经过了一场惊险的对赌,而她,从发牌的荷官成了孤注一掷的赌徒,只是她还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怎样的结果。
这次杨若男返回女子监区时,始终低着头,看起来心事重重。舒妤摇着头——杨氏姐妹的供述截然不同,把真相蒙上了一层迷雾。
舒妤驱车赶回检察院,高悦给她来电汇报进展。听到舒妤提及杨若薇,高悦的火气就上来了:“在我们侦查阶段的时候,我就训过她,没想到她还是老样子,舒妤你怎么不训她一顿?”
“杨若薇这么做就是想要激怒我,假如我把注意力转移到她本人身上,而不是案子上,那办案的思路也就被打乱了。”舒妤说。
当前,杨氏姐妹的供词产生了矛盾,杨若男坚称这都是她一人犯下的罪行,杨若薇只是协助她;杨若薇却大包大揽,坦言姐姐是受她所迫,不得不做这一行。舒妤判断:“她们的目的也很明显——牺牲自己,保护对方。”
高悦推测,如果杨若薇想保护她姐姐,把姐姐包装成“胁从犯”确实是可行的方法。
“对,但是她没有想到,她姐姐宁愿自我牺牲,也想反过来保护她。”
“她们真是‘姐妹情深’。”高悦揶揄着。
高悦对舒妤说,她的同事们跨省调查涉案银行卡,发现许多卡里只有区区2到3千元,还有的只有几百元,这还是经过层层洗白后落入的“主卡”,而且,涉案银行卡的数量也远远少于他们的预估,这完全不符合常理。高悦怀疑,这些银行卡可能只是杨若薇用于逃避警方侦查的伎俩,真正的涉案资金也许已经被“洗白”并转移了。
“通常来说,赌博网站靠大量的‘人头卡’建造一个迷宫,然后在这里面把涉案赃款清洗干净,但我们经过调查发现,这并不是杨若薇主要采用的洗钱方式。”高悦说。
“莫非杨若薇在利用虚拟货币来洗钱?”舒妤思索着,先前魏恒军曾提过一个非法的虚拟币交易平台,她也自行补充侦查过,那个平台早已停用了。
“这笔钱究竟藏在哪里?”舒妤后来复盘,杨若薇之所以如此嚣张,是因为还没被打到“七寸”,“尽管我们根据‘九凤国际’的涉案资金流水及其他相关的电子证据,足以认定杨若薇构成开设赌场罪,但是杨若薇习惯采用不同的洗钱手段逃避法律的制裁,而且公安那边查到的涉案数额,与我们预判的数额存在很大的出入。”
8
2020年1月6日下午3点,舒妤正在刘伟宁的办公室讨论案情,这时刘伟宁的直线电话响了,他拿起话筒,简单讲了几句,便放下了,随即对舒妤讲:“通知所有成员,马上召开检察官联席会议!”
这场联席会议非常特殊,由分管检察长主持。检察长在会上强调:“这场跨境网络赌博案件,省委和省院领导高度重视,要求我们快捕快诉,但是涉案人员众多,案情较为复杂,承办检察官舒妤已经做了一次退回补充侦查,公安民警也赶赴多个省市冻结涉案资金,调取银行流水,但是昨天我跟公安方面的领导分析研判后发现,杨若薇的洗钱方式非常隐蔽,与国内多名人员勾结,给侦查取证造成影响。各位谈一谈自己的意见。”
刘伟宁认为,首先要引导民警调查杨若薇在国内的联系人,这些人又通过什么方式帮助杨若薇转移涉案资金、将黑钱洗白的?具体的洗钱手段是什么?这些都是接下来的调查方向。
舒妤说,杨若薇的认罪态度极差,交代不诚,她嚣张的原因就是她坚信赃款已经被洗干净,让公安民警无从查起。网络洗钱确实具有极强的隐蔽性,但是通过公安部门先进的网侦技术,依然可以找寻到蛛丝马迹。
就在案件的侦办陷入僵局时,一起“帮信”案意外带来了“突破口”。
2020年2月5日,公安破获了一起利用虚拟币帮助他人洗钱的案件。这一系列案件由经侦、网侦和技侦多部门配合,陆建功和高悦负责协助侦办。经讯问后得知,犯罪嫌疑人是受平台雇佣的“马仔”,循线追踪后,又有70余名嫌疑人陆续到案。
即便侦办工作再繁忙,高悦还是会坚持做一件事:将所有嫌疑人的讯问笔录汇总后,做成一张电子表格,从中寻找共性和疑点。整理表格时,高悦发现了问题:犯罪嫌疑人如果要洗钱,可以从原平台直接将虚拟币兑换成现金即可完成清洗,为什么要从原平台转到另一个平台,大费周章地搞“蚂蚁搬家”?他们转移的涉案金额积存下来,已近千万之巨,其背后的受益者究竟是谁?
高悦立即将问题报给了陆建功,后者召集全队,商议下一步侦查方案。
随即,民警们全面排查了涉案资金流向,他们发现,这些钱款转到新平台以后,又打给了一个对公账户。让他们没想到的是,通过技侦手段反查,该账户再次指向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杨若薇。
此时此刻,陆建功和高悦他们都很激动,经过几个月的奔忙,终于痛打了Shadow的“七寸”了。他们第一时间将补充侦查材料重报到检察院,在刘伟宁的邀请下,大家到会议室开了一个简短的分析会。
舒妤分析称,杨若薇在“九凤国际”有三条洗钱路径:第一条路,是通过大量“人头卡”洗钱,这是赌博网站惯用的伎俩,但杨若薇只把这种方案用做混淆警方视听、逃避侦查打击的手段,也给网站的工作人员营造假象,让他们觉得“九凤国际”的洗钱方式与其他网站无异;第二条路,是杨若薇名下的空壳公司,假借经营的名义干着洗钱犯罪的勾当,这已经被陆建功和高悦查实;“第三条路,就是杨若薇和杨若男在网站里联手演的一场戏!”
舒妤说,经过公安侦查和嫌疑人证实,在2018年4月26日、5月15日、6月3日这3天,那位指定在“荷官”杨若男这边下注的“神秘贵宾”,正是杨若薇——也就是说,她将赌博网站本身当成一个洗钱的机器,完成了“自洗钱”。
这正是杨若薇的狡猾之处。大多数犯罪团伙在清洗赃款时,都要依托洗钱团队的协助,比如第一种“人头卡”模式,需要国内贩卖“四件套”的“卡头”,第二种公司洗钱的模式,则需要一家空壳公司,而这第三种方式,很少有人这样干。
“杨若薇这样做有点多此一举呀。”高悦摩挲着下巴。
“就跟‘左手倒右手’一样,看起来没必要,但这么一倒手,手里东西的性质已经变了。”
舒妤说,她后来在提审胡晨时,对方交代,杨若薇在“九凤国际”制定过一条潜规则:公司股东可以对接“钻石厅”的贵宾,这些贵宾的投注跟股东的收益直接挂钩,作为总收益的组成部分,因此,杨若薇在她姐姐这边下注用的赃款,属于“专款专用”。从风险方面讲,走“人头卡”的会留下流水痕迹,用空壳公司洗钱也并不绝对安全,而且,她赚来的钱还得拿出一部分重新投入赌场运营,这种“自洗钱”正好一举两得,“她通过‘自洗钱’,再委托国内的马仔利用虚拟币把赃款做二次清洗,她认为这样就可以完全地洗白赃款”。
为了便于大家理解,舒妤打了一个形象的比方:杨若薇好比是“蚁后”,而那些马仔则像是一直劳碌的“工蚁”,把赃款洗白后源源不断搬到“蚁后”的巢穴。即便现在杨若薇身陷囹圄,那些“工蚁”仍在全国各地、马不停蹄地帮她完成黑钱的清洗。
“你打的这个比方,我光是想象一下,就很‘壮观’了。”高悦说。
据公安部门统计,协助杨若薇洗钱的“马仔”全部归案后,人数将近100人,这确实让专案组很惊讶。这些人在杨若薇原来使用的虚拟币平台注册账户,再不断将虚拟币转移到新的交易平台,赚取杨若薇提供的“手续费”,均已涉嫌帮信罪。
而杨若薇多疑的性格,也体现在对这群“马仔”的防备手段上——原来的虚拟币平台是经过技术加密的,若“马仔”们想擅自侵吞赃款,看到的页面也只是一串乱码,只能重新退回“上一步”。
9
交锋就这样进入到了第5局,舒妤再次提审杨若薇。在杨若薇阴冷的述说中,那些隐藏的秘密终于被揭晓。
此刻杨若薇的洗钱计划已宣告破产,但她在接受提讯时,依然面不改色,保持着一张冷漠的扑克脸,就好像这张面具与她本身的容貌牢牢地黏合了,再也撕不下来。
“你现在有什么想说的?”舒妤凝视着杨若薇的双眸,这是她们第二次长久的对视。
在杨若薇的眼神中,讥讽和轻蔑消失了,只剩下一丝决绝。她说:“开设赌场、拘禁、洗钱、招嫖,这些加起来,我会被法院重判,但我不后悔,从我开赌场的那一天起,我就做好心理准备,知道也许会有这一天。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这一天来晚一点,这一天来的时候,我也有办法应对。”
“你是怎么应对的?详细说。”舒妤问。
“我母亲死了以后,姐姐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们姐妹俩相依为命,做这行之前,我就准备给她留下一笔‘养老钱’,这就是我应对的方法。”杨若薇自嘲地笑着,“没想到这最后一笔钱也被你们发现了,我输得心服口服。”
“你口口声声说你最爱自己的姐姐,可是亲手把她毁掉的也是你。原先你一直以为杨若男到案后会按照你设计的剧本那样,坐两三年牢,再出来拿着你准备好的‘养老钱’继续逍遥快活,用几年牢狱之灾换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对她来说当然是不亏的,对不对?”舒妤说。
杨若薇沉默着。
舒妤继续说:“可现在杨若男已经把罪责全部揽了下来,哪怕有些地方是自相矛盾的,她也咬定说是自己干的。如果你真的想对她好,就应该如实地坦白自己的罪行。”
杨若薇欲言又止。
看到杨若薇仍有戒备,浑身都绷着,舒妤便暂停了讯问,和她聊起了家常。
谈及过往经历,杨若薇并不避讳,甚至还大方地讲述了她人生过往中的几次“金蝉脱壳”。
她说,母亲因病去世后,她和姐姐更加被继父嫌弃,经常遭受无端的殴打。2012年的夏夜,醉醺醺的继父想对她图谋不轨,是姐姐用啤酒瓶敲破了继父的头,自己的手腕上也留下了一处伤。
杨若薇不想再待在这个家,与姐姐准备离家出走。可出逃需要钱,杨若薇的目光停在继父的衣柜上——她知道那里藏着3万元现金,便偷偷拿了出来。姐妹俩刚离开家,醒酒的继父就从床上坐起,看到衣柜被人翻动过,立刻怀疑是她们姐妹干的,便骑着自行车追了过来。听到继父远远的叫骂声,杨若薇让姐姐先跑,她从袖子里亮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对姐姐说:“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就这样,杨若薇孤身与赶来的继父对峙。继父下了自行车后,气喘吁吁:“你把钱给我留下就行,你以为我真的想带着你们两个拖油瓶?”杨若薇则亮出她买的军刀:“我左手拿着你的钱,右手要了你的命,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这时,一道强光闪过,杨若男骑着从妹妹同学那里借来的黑色摩托折了回来,催杨若薇赶快上来。继父怕人财两空,马上冲上前要抓住杨若薇。杨若薇把一沓钱抛向天空,钞票漫天飞舞,如狂风吹落的大片樱花。趁着继父在地上捡钱的功夫,杨若薇趁势跨上了摩托。继父捡了几张钞票,就气急败坏地追在车尾,杨若男看着后视镜,问她妹妹:“他怎么连钱都不捡,还想着追?”杨若薇冷笑着:“那都是银行的‘练功券’,真钱我放在你包里了。”
这次离家出走是姐妹俩的“成人礼”,也是杨若薇生平第一次“金蝉脱壳”。
杨若男后来在审讯时也对舒妤提及了这段过往,她说,杨若薇在职校读的就是会计专业,点钞是必修课,很容易就能弄到“练功券”。那一刻,她突然对这个妹妹感到一丝陌生——那个爱哭的妹妹长大了,“我妹妹比我狠”。
杨若男对妹妹刮目相看,可她也在发愁,手头的3万块钱迟早坐吃山空,她们俩又刚成年,做什么工作才能养活自己?
杨若薇却毫不犹豫地说:“走偏门。”
2014年,杨若薇尝试了各种门路,最后和姐姐在边陲的一处地下赌场学做荷官,在老板的“魔鬼式培训”下,学会了“出千”。
一个老赌鬼经常在她和姐姐身上占便宜,杨若薇只能默默隐忍,暗自与其他赌客联手做局,让他输个精光。看着老赌鬼绝望的眼神,她就想起疯狂捡钱的继父,逐渐迷恋上这种杀人不见血的手段——只在分秒之间,就可以把他人从天堂踢下地狱。她的人生目标也从此确立:成为一名主宰他人命运的庄家。
不过,做地下荷官的日子总与耻辱相伴,尊严在赌场永远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杨若薇曾经被嚣张的赌客拿钞票扇耳光,却只能忍着,在其他荷官的嘲笑声中,桀骜地抬起头,保持着倔强的微笑。
又是一沓厚厚的钞票扇在她的脸上,杨若薇还是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极力掩饰她眼神中的变化。
那个赌客依旧在叫嚣:“你个狗娘们算什么东西?把你们老板叫过来,老子有的是钱,我要叫你这个女人陪我睡觉!”
杨若薇滚烫的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面对当众的羞辱,反而做出了“请出牌”的手势——杀猪的时候到了,这是她和姐姐最擅长玩的把戏,也是老板所授意的。
那个赌客果然上了头,在赌桌上“梭哈”了,结局也在杨若薇的预想之中。当一个赌客输光了全身家当,摆出他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要么灰溜溜地滚蛋,要么灰头土脸地找赌场老板借钱,“九出十三归”。
此时,杨若薇冷笑着刺激他:“连这点钱都没有,还想睡我?”
那赌客把心一横,硬着头皮去找赌场老板借钱,又再次输得倾家荡产。这次他没有钞票抽杨若薇的脸了,想要挥拳,胳膊却被赌场的打手按住,头被死死地按在赌桌上。有两个选择摆在他眼前:一是打电话找家人把高利贷还上,晚一天就砍一根手指;二是在赌场的地下室遭受折磨,“上刑”的工具,老板交给了杨若薇。
杨若薇冷眼看着发生的一切,双手交握放在身前,向求饶的赌客鞠了一躬,按老板规定的流程说了一句:“老板发财,欢迎再来。”
回去途中,别的荷官看到她红肿的脸,幸灾乐祸地关心着:“哟,怎么被打得那么厉害?”杨若薇不说话,“咚咚咚”踩着高跟鞋和对方擦肩而过。正在休息的杨若男,看到妹妹的脸,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杨若薇没哭,杨若男却伤心地哭了,怪自己没用,不能保护好妹妹。杨若薇拭去姐姐的眼泪,还想逗她开心:“今天赚了好多钱。”可姐姐摇摇头,哭得更伤心了。
这一瞬间,杨若薇在姐姐面前褪去了保护色,姐妹俩在相拥中痛哭,她拼命压抑着哭声——除了姐姐,她不愿让任何人发现自己脆弱的一面。
那天深夜,杨若薇走出地下室的刑房,转动着手腕。给赌客“用刑”并不足以宣泄她的痛苦和愤怒,报复的种子早已扎根在她布满荆棘的内心深处。她找赌场的打手要了两根烟,思索着接下来的打算:“那些赌狗根本就不值得可怜,欠我的伤害我的,我要叫所有人连本带利地还回来,不能就这么一笔勾销,这是我后来想开设赌博网站的原因之一。”
杨若薇对未来的规划尚未成型,这个边陲赌场就被警方捣毁了。在公安实施抓捕的前一天,杨若男发了高烧在家休息,杨若薇在她身边照料,她们姐妹侥幸逃过了警方的抓捕。
这算是杨若薇第二次“金蝉脱壳”。
2015年8月,杨氏姐妹重新做起了荷官。吸取上次的教训,她们从线下转到线上,偷渡出境,成为境外赌博网站真人视讯的“在线美女荷官”。工作半年后,她们向网络赌场提出离职,却被赌场老板强行留下,还扣了她们的身份证和银行卡。
这一刻,杨若薇决定押上性命,再赌一把。
2016年“五一”过后,杨若薇花了3600元,预先托人借了一部摩托车,停在赌场车库附近,钥匙就放在废弃的旧铁箱里。5月28日的深夜,杨若薇找准机会,窃走赌场的部分现金,伙同杨若男逃离赌场。
就在她们刚溜进车库时,碰巧被赌场看守撞见。杨若薇来不及多想,赶紧叫姐姐跨上车,冲出了车库。刺耳的铃声响起,2辆黑色的汽车紧咬在摩托屁股后边。杨若薇说,她永远都忘不掉这一天,有一瞬间,“感觉身后坐的不是姐姐,是那个赌场的人,马上要把我掐死”。
第三次“金蝉脱壳”的杨若薇带着姐姐连夜逃回中国境内,那把军刀时刻不离手,整整两天都没敢合眼,生怕赌场的人追过来,让她们遭受可怕的酷刑。好在境外赌场的人没有追来,姐妹俩在昆明的一间酒店里清点了她们偷来的现金,再加上她们这些年挣的工资,统共30万。
杨若男正在高兴,却看见妹妹情绪低落,便问她为什么不开心。
“还是太少。”杨若薇望着床上的一沓沓纸钞,“我们俩的命加起来不可能就值这点钱。”
杨若男说:“这几天命都吓没了,我求求你不要再折腾了。”
杨若薇点了一支烟,沉默良久。她之所以去赌博网站当荷官,是想了解这里面具体的业务,干了半年下来,发现网站在洗钱方面存在漏洞,容易被公安查到。
10
从离家出走那天起,杨若薇每一步计划都有她自己的打算。那次从境外回到云南后,她在一家赌博网站担任了代理,表面上替人下注,实际上则在利用赌博网站来帮别人洗钱,“我用两个账号同时押注,这边押大,那边押小,看起来输给赌场一点钱,但钱提现出来,就已经‘洗白’了”。
与姐姐闲谈时,杨若薇不慎说漏了嘴,被杨若男发现她在网上帮诈骗犯洗钱,姐妹两人吵了最凶的一次架。
杨若男警告妹妹:“帮他们洗钱要坐牢的。”
“网上的事情警察没法查我。”
“警察只要抓到那些诈骗犯,顺藤摸瓜查下去,就能抓你进去。”
“等他们下辈子吧。”杨若薇执拗地顶嘴。
2017年,杨若薇筹够了资金,想自立门户开一家大型赌博网站。在她看来,网络赌博沿用了传销模式,从上线开始“拉人头”,再逐级发展,“与其给上线打工,被他们抽头,我还不如干脆自己做老板,公安最多只能查到二级代理,最高层的老板是很难抓到的”。
“当时我就想做这种(赌博网站),但是光我一个人,还是不能把‘台子’开起来,要再拉几个人给我打掩护,就算公安真的查了,也可以让他们去顶包。”杨若薇交代说。
这个想法在杨若薇心中盘旋已久,可她总觉得还差关键一步——怎样才能把自己彻底隐藏起来,甚至营造出“根本不存在”的假象?
那些日子里,杨若薇是煎熬的。她从来不会为某些天衣无缝的“谋划”感到沾沾自喜,而是经常想象自己就是想要置自己于死地的对手,“从我跟姐姐离家出走那天起,我就喜欢这么想:如果我是那个畜生(继父),如果我是地下赌场的老板,如果我是警察”,再逐步给自己增设难度。
“与人斗,只要我足够狠,我就一定能赢,而且赢得过瘾、赢得漂亮,但是我跟法律斗,基本上没有赢面。”杨若薇说完,又补了四个字,“除非‘出千’。”
那时,杨若男看上了一个老实男人,在外面做点小生意,用她的话说,“尽管我对他没什么感觉,但跟他至少能过日子”。杨若薇也曾想回归正常的生活,爱人,也被人爱,她望着姐姐,觉得姐姐总在旁敲侧击地暗示她:“回头吧。”杨若薇在床头柜摸出烟盒,静静地点上一支烟,想疏解心中的不甘,思绪却又被姐姐拉回现实:“老实人的朋友肯定也老实,我把他朋友介绍给你,女人到了结婚的年龄,该嫁人还是得嫁人。”
“姐,你为什么突然跟我讲这种事?”杨若薇苦笑着,把烟灰抖到窗外,“男人有几个靠得住的?”
“你平常很少抽烟,除非你在想那些事——还是不要想了,好好过日子。”姐姐没细说“那些事”究竟是什么,她们俩心照不宣。
杨若薇沉默着,用第二支点燃的香烟做了回应。
她复盘着过往经历,尝试找到跟法律“出千”的方法。偶然间,她想到自己和姐姐作为荷官,在赌场频繁地遭受性骚扰和性别歧视,甚至还想起了有赌客当着她们的面表达的轻蔑:“她们这些女的就只能发发牌、露露胸脯,还能干成什么卵事?”
杨若薇忽然意识到,赌博网站近九成的赌客均为男性,而且在常人的经验中,庄家通常也是男性——假若利用这种认知偏见,将自己扮演成一名40岁左右的男人,就有一定的几率逃脱侦查——即便只有1%的胜率,她也想赌这一把。
只是,在网络中扮演男性庄家,从不露面,到时必然会引起“合伙人”们的怀疑,杨若薇为此想到了一个简单粗暴的方式:“只要钱给的够多、诱惑够大,再理性、再谨慎的人也会被冲昏头脑,乖乖地上我的钩,那些干‘灰产’的只想要钱,不会管上头的老板到底是谁。”
杨若薇泡在“灰产圈”里,开始做“模拟演练”,花费重金请人做“顾问”,最终在赌博网站的洗钱路径中,把最关键的路径锁定为最为“先进”的虚拟币洗钱。
动身去菲律宾之前,姐妹之间产生过分歧。杨若男觉得,跟那个老实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她就心满意足。但杨若薇却不这么认为,比起待在老家,她更想出去闯一闯。她不想把姐姐拉下水,临走前,只留下一番话:“你待在老家好好做生意,要自己一个人做,不要跟任何人合伙做,靠男人还不如靠我这个妹妹养你。”
不过,就在杨若薇准备大刀阔斧地大展身手时,却赶上中国公安对网赌的第一波跨境打击,她的计划只能被迫推迟。等到2018年,杨若薇思虑再三,决定前往马尼拉冒险赌一把。这是她最重要的一场赌局,她用自己的人生做赌注,计划中的每一个环节必须经过精密设计。
杨若薇想招募一批“股东”,借他们之手把网站“做大”,也可以靠他们给自己打掩护。她对“股东”有一套筛选条件:这个人必须从事过“灰产”,并且有足够的资金或网站需要的技术,“心要够贪,手要够黑”,唯有如此,她才能巧妙地化身成为Shadow,躲在互联网的暗影之中,导演这一场大戏。线上“面试”魏恒军时,杨若薇曾莫名其妙地说“时间”是赌博网站赚钱的秘密,但她刻意漏了一个关键的字,合起来就是——“时间差”。
杨若男实在不放心让妹妹孤身在外闯荡,便提出前往马尼拉,帮助妹妹洗钱。
“姐你现在就这样过来,反而会给那些人(股东)留下把柄,我给你找个机会,你再混进去。”杨若男是杨若薇的软肋,她不愿让姐姐贸然前往菲律宾,直到李卓群一直搞跨国招嫖,才将杨若男安插在一众“佳丽”之中。而杨若男在“钻石厅”跟妹妹洗钱时,尚未觉察妹妹单独清洗的这笔涉案资金,正是专门为她准备的“养老钱”。
当杨若男后来被赵良纠缠上后,杨若薇马上就猜到这是魏恒军指使的,便开始酝酿“卸磨杀驴”。魏恒军想“分家”,也在她的预谋之中。
提到魏恒军,杨若薇的脸上只有深深的轻蔑和嘲讽,在她眼里,魏恒军仅仅是一个不听话的棋子,随时可以丢弃,甚至踩在地上碾碎。被幽禁在地下室时的魏恒军,想必也感受到了这种被碾碎的滋味。
“我本来想对这些人手下留情的,可魏恒军派人打砸我的‘台子’,还想伤害我姐姐,那我就要把他的所作所为全部还到他身上,托人对他‘特别照顾’。”
在托人“特别照顾”了魏恒军之后,杨若薇又想办法戏耍李卓群,“我要让他拿着钱过来,光着屁股走”。得知李卓群连夜从马尼拉逃离,杨若薇便将虚拟币打入他原先的次级账户,折合人民币:1元。
“这是我给他的酬劳。”杨若薇微笑着。
舒妤这才明白,李卓群受到了什么样的“羞辱”。
解决掉魏恒军和李卓群后,杨若薇联系了胡晨,诱导对方到马尼拉“坐收渔利”:“机票的费用我报销到你的账户里,如果公司被查了,你就把责任推到李卓群头上,反正你是被他拉来的,和你没有关系。”
看到胡晨同意来马尼拉后,杨若薇开始了她的潜逃计划。她向舒妤说,她本来就不打算长期经营“九凤国际”,迟早要再次“金蝉脱壳”,把烂摊子交给倒霉的“合伙人”去收拾。而且,马尼拉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地方,“九凤国际”被魏恒军打砸后,给她造成30万元的物损,这笔损失由于恶人潜逃,得不到任何赔偿。还有,由于“九凤国际”迅速做大,许多工作人员也收到过恐吓信件,“其他人跟我没关系,但我不想让我姐姐出任何事”。再者,当时多家网赌公司已经被查,更令她坚定了逃走的念头,想和姐姐及早动身。
杨若薇查看到国内的“工蚁”们正夜以继日地给她的赃款搬家、清洗,她得意地笑了——整整两年的谋虑、隐忍,总算换来她想要的结果。
潜逃那天,杨若男和杨若薇离开高档居民区,乘坐出租车去与蛇头汇合,不料却发生了意外——街区巡警见她们神色慌张,便拦车盘查,并警告杨若薇脱下帽子,摘掉口罩。杨若男特别紧张,因为一旦她们被认定为非法滞留,移民局会将她们遣返回国,届时她们开设赌场和洗钱的事均会暴露,还没享受几天好日子,就得去监狱报到了。
杨若薇没摘口罩,她淡定地看着眼前大呼小叫的巡警,用流利的英文哀求对方:“我毁过容,请您尊重一个毁容的女人。”接着,她将一卷用皮筋绑好的钱塞到巡警手里,合计1千比索。巡警收钱以后还在喋喋不休,杨若薇见状,又塞了两卷。巡警将钱放入口袋,马上问她是否需要帮助,他很乐意为女士效劳。
杨若薇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她对巡警说:“有人打砸了我们的办公室,还要骚扰我们,现在我和我的姐姐很不安全,能不能坐您的车去口岸?”说罢,她又塞给了巡警两卷钱,对方欣然同意。
杨若男站在一旁,不禁感叹妹妹的“缜密”——戴口罩谎称毁容来躲避盘查,明明不会说英文,却事先将这些话操练得很流利,最后再利用马尼拉巡警,乘坐巡逻车辆到口岸,免去了其他麻烦。
就这样,杨氏姐妹依靠马尼拉警察的帮助,顺利与蛇头汇合,通过了最后一关。这是杨若薇人生中第四次“金蝉脱壳”,前三次她都成功了,这一次,她觉得自己又得到了幸运女神的眷顾。
回国以后,杨若薇和姐姐享受了几天安稳的日子。杨若男张罗着在老家开一间超市,平凡地度过余生,劝杨若薇关掉那家空壳公司。可是“九凤国际”让胡晨接盘后,还在产生收益,从空壳公司这里洗钱,杨若薇想着每月还能收一笔手续费,便敷衍姐姐,谎称把公司注销了。
“我可以想办法让自己怀孕,这样我就算被警察查到了,也不用关进来,按照法律是‘指定居所监视居住’,我也可以跟男人结婚后再假离婚,把资产转移给他。但我不想靠男人,也觉得他们靠不住。在这个世界上,我可以依靠的除了我姐姐,就只有我自己。”
杨若薇在笔录上签字时,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以前我是荷官,没有人比我了解赌徒的内心,到头来我自己成了赌徒,可我却看不懂自己。”
舒妤不禁想着:杨若薇说的“看不懂”是指什么?是赌场中残酷的博弈还是深不见底的欲壑?无论如何,杨若薇在这场与法律的对赌中,输得一败涂地——对待合伙人和赌徒,杨若薇是不折不扣的恶女,心冷无情;对待姐姐杨若男,杨若薇将其视为一生的羁绊,还把姐姐的终身问题都考虑了进去。可惜,她苦心孤诣和警方打“时间差”,最终却换算成了监狱的刑期。
舒妤回望女子监区的长廊,杨若薇就关在尽头的432监室,锈蚀的铁窗铁栏在烈日映射下,留下一道道暗影。
尾声
2020年5月,法院做出一审判决,被告人杨若男和杨若薇分别被判处五年两个月和十二年有期徒刑,魏恒军被判处五年有期徒刑,李卓群被判八年刑期,胡晨则获刑三年。
在这期间,舒妤为高悦的妹妹高欢联系了心理辅导机构。高悦也找高欢谈心,姐妹俩长谈了一整夜,终于化解了心结。在心理师的建议下,高欢接受了系统的赌博心理治疗。
舒妤和高悦这对并肩作战的搭档,会同教育部门走访了大学校园,针对学生参与网络赌博、倒卖银行卡的情况,用“九凤国际”这个典型案例做普法宣传。
舒妤告诉我,肮脏罪恶的暗网还会持续生成更多的Shadow。但是,在我国严打网络犯罪的趋势下,全国各地检察系统正在推进“数字检察”,利用数字技术对网络犯罪进行建模,并组成专业化的精锐团队,“向互联网里的‘黑暗世界’全面开战”。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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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题图来自关斌斌。
1
马尼拉很闷,舒妤刚下飞机就感受到一股夹杂着淡淡的泥腥味的热风。刘伟宁和陆建功走在最前,舒妤跟在后面,高悦背着黑色书包走在她身旁。人生地不熟,他们先要前往当地警察局,协商跨境警务协作。
路上,当地的华人司机向他们介绍说,马尼拉算是亚洲网络赌博的中心之一,藏匿着数不尽的赌博网站,昼夜不停地从中国境内抽取大量的资金。菲律宾政府对网赌表面上不鼓励、不支持,暗地里却对每个网络赌场敞开怀抱,因为这个产业带动了当地的经济收入,警局也在索贿的同时为赌场老板们提供着便利。
按照当地警方提供的地址,舒妤他们找到了“九凤国际”的实体地址。讽刺的是,“九凤国际”的网站看起来富丽堂皇,堪比虚拟的澳门赌场,可现实中的办公场所却简陋不堪——门窗都是损坏的,四周随意刷了点白漆,天花板的漆面也开裂了,一小块粉皮掉到高悦的脚边,碎成了粉末。
有一位身着黑色上衣的男子挡在舒妤他们面前:“你们是谁?跑到这里干什么?”
陆建功和刘伟宁各自亮出证件,那男人看后,冷笑说:“你们才来啊,人都走光了,就剩我们几个……”
“你说‘人都走光了’是什么意思?”舒妤抢先发问。
男人指着后排那些空位:“关键的几个人都搬走了,就剩我们几个新来的守着,帮那些‘老人’擦屁股。”
刘伟宁边环顾四周边对男人说:“我们只是过来了解情况,你自己不要有压力。”随后,他和舒妤他们走进办公室,现场只有四排粉白色的长桌,桌上放着几台笔记本电脑,上盖有明显的磨损和刮痕,像是从二手市场淘来的。
舒妤绕着办公室走了一圈,看到前排的笔记本全部关机,走近查看才发现,电脑的硬盘、内存条都没了,徒留着空壳子。她不禁皱起眉头,问:“这些电脑都拆了,你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咱们台子要跟别的台子合并了,还有一些数据要转移出去,我负责做这一块,像拉人头去赌博这些事情我都没做过。”男人讲完,又朝左边努了努嘴,“喏,平常我就跟着这些屌毛在做客服。”
一名客服人员则说,由于近期“九凤国际”要更新升级,赌客的账户信息需要迁至新网站,在此期间,有很多老赌客会找客服询问“为什么网站一直显示更新升级,无法正常下注”等等,他们只能安抚赌客的情绪,让对方登录新的赌博网站,并承诺账户余额不变,还会发放“彩金福利”,账户投注的流水达到1.5倍,即可提现。
“更新升级”、“转移数据”,舒妤马上意识到,这是马尼拉警局暗中摆了他们一道,提供的只是九凤国际分站的IP。她焦急地看向刘伟宁,问现在该怎么办。
“别急,我们继续照程序来查。”刘伟宁反而很淡定。
他继续询问身旁的黑衣男子:“你到这里多久了?”
“上个月我刚来,咱们国家严打过这里,‘灰(色)产(业)’生意没以前那么好做了,但我朋友跟我讲,这里重新开了几个大‘台子’,我就从江西跑过来了,结果到现在一毛钱没挣到,回国还要吃牢饭,呵……”男人自嘲地摇了摇头。
“你刚来的时候,这里有多少人?网站财务的电脑是哪一台?”刘伟宁凝目望向一排排的旧电脑,那些笔记本关的关、拆的拆,仿佛蔫掉的茄子。
男人挠了挠头:“我刚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人是非常多的,大概有几十个,后来我们内部工作群里发了通知,搬走了一大批人,就留下我们这些个人,财务早就跟着那些人走了,带着他那台笔记本电脑走的。”
刘伟宁让男人把他现有的数据调出来,陆建功和高悦也坐到了电脑旁。随着男人的操作,刘伟宁和舒妤发现这些数据关系到赌博网站的资金流向和其他业务,它们通过加密传输,转到另一个端口。
“那个加密文件是什么?打开看看。”舒妤指着电脑屏幕。
男人摇头说:“我也想知道这个文件是什么,但是根本打不开,好像要密钥什么的。”
舒妤听后和刘伟宁对视着——很显然,那些资金数据只是一个幌子,这些被加密过的文件才是重要线索,可是关键人物和大部分的加密数据均已转移,这让他们的跨境取证工作一时陷入了被动。
舒妤不甘心,又问那男人:“你记不记得那些人搬到了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男人苦笑着,“所以你们刚才一进来,我就说了,‘人都跑光了,你们还查什么查’?”
难道千里迢迢飞抵菲律宾,一下飞机就出师不利?舒妤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这时,她感觉到有一双手轻轻地搭在她肩上,抬头望去,那是高悦的手。高悦紧蹙着眉头,也许是对舒妤的焦虑感同身受,但她这次前来是辅助陆建功,并保护舒妤的安全,对于当前的困境,也想不出更好的对策,只能用这个动作安慰舒妤。
刘伟宁对男人说:“没关系,我们过来就只是了解情况,你也不要有压力,先跟我们讲讲,你们平常是怎么工作的?”说完,他扯过塑料椅子坐到男人身边,右手撑在大腿上,身体前倾着,双眼紧紧盯着屏幕,简直就像个虚心求教的“菜农”。
男人向刘伟宁展示了如何进入客服聊天页面,如何给赌客的账号备注并发放彩金。刘伟宁问他:“如果有人输了钱想要翻本,要通过哪个渠道给自己的账户充值?”
坐在男人身旁的“彩农”回答:“我们这‘台子’的支付通道关闭了,以前是给微信或者支付宝的收款码,后来这些支付平台管得严了,‘台子’就改成了银行卡转账,到账速度相对慢一点。现在‘台子’要转移了,只要有会员来咨询,就给他发送新的网址,然后说有彩金赠送。”
“新的网址打开给我们看看。”陆建功让那名“菜农”打开了新的赌博网站。舒妤和高悦凑到屏幕前,发现网站名称改为了“新九凤国际”,页面设计与原先不同,更为简约,以深色调为主。
按照刘伟宁的吩咐,“菜农”在“新九凤国际”上注册了会员,随后点击充值页面,上面有一行醒目的红字,“充值1000送50,充值10000送100,仅限今日”,下面一行是网站收款人姓名、收款卡号和开户行。舒妤看了一眼,觉得这个收款账号极有可能是从“卡头”那里收购的。
“那你们这里的负责人是谁?”刘伟宁问。
穿黑衣的男人说,自从那批人转去新办公点,这里就长期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都不知道这个月工资能否正常发放,他本来打算拿到钱就跑路,“谁知道你们就杀过来了”。
“你们跟走的那批人还保持联系吗?”舒妤问他。
对方摇了摇头,转而又说:“只有一个叫‘老吴’的男人,以前做网站技术方面的,现在两头跑,有时候晚上会过来,时间不确定。”
舒妤又让这名男子联系老吴,问对方今晚是否过来,过了10分钟,老吴才回了消息,内容很简短:“8点。”
离老吴还有3个小时,刘伟宁和陆建功商议了一下,由高悦先行收集现场证据,舒妤负责监督和拍摄,稍后,刘伟宁将和他们讨论下一步的侦讯方案。
2
晚上8点,一名身穿灰色上衣的精瘦男子进了门,看到刘伟宁和陆建功,立刻意识到不妙,掉头想逃,随即被陆建功按了下来。
看到陆建功的证件,老吴反倒耍起了横:“民警又怎么样,不要忘记这里是国外,你们没执法权,拘不了我,再说,我跟马尼拉的警察很熟,动我一下,你就惨了。”
这番话让刘伟宁和舒妤哭笑不得——看来这些在东南亚从事“灰产”的人把法律研究得很透,所幸他们到这里之前,就申请了国际警务协作。陆建功立即联系了马尼拉的警方,把老吴和其他人员带回警局讯问。
老吴是个老油子,面对警方的讯问,永远只说“不清楚”、“不记得”了,马尼拉的警察也想敷衍了事,赶紧让老吴在笔录上签完字,把人交给了陆建功,转头就去值班室看球赛了。
看着潦草杂乱的讯问笔录,陆建功出离愤怒——大老远跑到马尼拉,怎么可能就这么被搪塞过去,带两张废纸回国?他找刘伟宁商量后,决定联系马尼拉的办案警员,查询老吴的雇主。结果那警员知道了陆建功的来意后,竟主动向其索贿2万比索,说如果陆建功交了这笔“费用”,他就帮忙在警局系统查询,如果陆建功不掏钱,那他绝对不会配合。
陆建功也没废话,拿着国际警务公函,敲开了警局值班队长的房门,他用流利的英语,向值班队长描述了他们目前遭遇的情况,刚才索贿的警员被值班队长痛骂了一顿,对陆建功投来怨恨的眼神。陆建功只是耸了耸肩,“大家都是警察,我没必要惯着他,我们比他们更对得起身上的衣服”。
不知是警员故意为之,警局系统里只显示,老吴受雇于马尼拉当地的一家中介公司,那家公司在2019年正式关门歇业,目前老吴属于无业状态。值班队长也无能为力,说他只能帮到这里了,陆建功申请自己和高悦对老吴做一般性的问询,队长点了点头,允许他们将老吴带进警员办公室,刘伟宁和舒妤也获准进入。
老吴坐下后,翘起了二郎腿,讥笑陆建功在做无用功。陆建功没冲他发火,毕竟,马尼拉警员在办公室,对着嫌疑人发怒,只会让这些人看笑话。
“你可以讲,也可以不讲,选择权在你身上。”陆建功平静地盯着老吴,刻意放慢了语速,“我给你做个普法,在你晚上去的那个老地点,我们查到你为赌博网站技术维护,你已经涉嫌触犯了刑法,也不要天真地以为我们在这里没有执法权就真的拿你没办法,我们可以通知移民局遣返你,也可以动用其他法律手段,现在应该怎么做,你自己考虑。”
“我就是搞技术的,客户具体要做什么,我怎么知道?到新的地方干活之前,我们每个人都要签署一份保密协议,如果违反了,后果很严重。”老吴面露忧惧。
陆建功告诉老吴,他们与赌博网站私下签的协议并不受法律保护,不过是一纸空文,没必要那么紧张。老吴却摇着头说:“我不跟你讲(实话),顶多在国内做个几年牢。跟你们泄露了任何信息,我这条老命就得交代在这里。这里的人都是什么情况,我相信你们刚才也感受过了……”他讲完,扫视着身边的马尼拉警员。
陆建功立马会意,他后来告诉舒妤:“我们当然可以让马尼拉警局协查‘九凤国际’的IP,但是一方面,‘九凤国际’只是一个名头,明天就可以改名叫“太阳城”、‘月亮城’,另一方面,马尼拉警局的作风和办事效率,我们已经有目共睹。”
老吴坚决不肯透露任何信息,还建议陆建功他们联系移民局或者领事馆,刘伟宁见状,叫停了问询,和陆建功到办公室外面商讨新的对策:“既然我们无法获取‘九凤国际’最新的IP和地址,只好先从基本情况入手,逐步深入,再选取有价值的线索了。赌博公司迁址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间节点,就从这个地方开始问,你再让高悦联系国内的专案民警,让他们对涉案人员做一次突审,看看能不能突破。”
“专案组的兄弟正在跨省冻结涉案银行卡,剩下的人手不多,我给他们打个电话,明天一早就突审,一有情况,马上报告。”
陆建功说完,进了办公室,问老吴最早在马尼拉哪家公司工作。老吴只答:“我刚到菲律宾就在新地点工作,地点在哪里、我为谁干活,我不能说。”
“没问题,我们不会强迫你。”陆建功继续问,“你是一开始就要两头跑,还是今年才开始的?”
“去年开始的,大概是7月份左右。”老吴说。
听到老吴交代的时间,舒妤和刘伟宁面面相觑——2018年7月,正是赵良和杨若男相继回国的时间,在此之前,“九凤国际”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你见没见过这两个人?”陆建功拿着舒妤给他的两张照片给老吴辨认。
老吴凑近脑袋,回答说:“那个女的我不认识,我见过这个男的,名字好像叫赵良,跟我一起投奔了‘九凤国际’的总监魏恒军。后来魏恒军因为跟大老板有利益纠纷,另起炉灶开了一家分公司,在帕赛,离这边也不算很远,赵良差不多是6月份过去的,他对魏恒军就像条忠狗,魏恒军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舒妤记下了这个时间点——按照老吴的讲法,赵良在帕赛的赌博分公司待了1个月不到,便回国了。
陆建功没有马上找警员协查,而是又进了值班队长的办公室。那个队长很不耐烦:“你为什么一直要打扰我,找那些警员帮忙就可以了。”
虽说队长很不情愿,但还是带着陆建功去了警局的治安办公室。就像陆建功料想的那样,帮助协查的马尼拉警员没有拿到比索,积极性不强,在不断的督促下,才把帕赛所有的赌博公司都汇总出来。陆建功接过那张打印单,对刘伟宁和舒妤说:“这纸上的赌博公司少说也有几十家。”
舒妤说,她已经向国内制发了“继续侦查提纲”,其中包括赵良离开菲律宾前的工作地点,明天让治安大队的民警对赵良开展突击审讯,查出这家分公司具体的位置。
天色已晚,舒妤他们一行人离开了马尼拉警局,回到酒店休息。因为出师不利,舒妤情绪有些低落,不由感叹“九凤国际”的水深,结构复杂,“那天一整天,我总是有一种被Shadow戏耍的耻辱感,比喻成猫捉老鼠的话,这只老鼠非常精明,但我相信道高一丈,一定会抓住他”。
高悦和舒妤睡在同一间客房,她低头整理着床铺,也是一言不发。这时舒妤注意到,高悦面色凝重,看起来好像藏着心事。气氛略显尴尬,讨论案情不太适合,问高悦的心事更不适合,舒妤随口说了句“早点休息”,很快便进入梦乡。她平日睡眠不佳,到马尼拉的第一天反倒沾枕就睡,“跨境取证比我预想中要复杂得多,付出的精力也更多”。
那晚,刘伟宁和陆建功却没怎么合眼,他们各自将工作进展汇报给了直属领导,陆建功又吩咐了专案组的兄弟,让他们明天清早就对几个涉案嫌疑人发起突审。那些兄弟很支持他:“别说明早了,哪怕你说现在就要审,我们马上赶到看守所,把他们提出来聊聊!”
窝了一肚子火的陆建功听到工作手机里熟悉的声音,很快释怀了,随后,他又叮嘱了明早要重点突审的几个人员,第一个就是“刺头”赵良。
“陆队你就放心吧,咱们优秀预审员不是白吹的。”手机那头的兄弟答应下来。
陆建功还想跟兄弟们抱怨下菲律宾的鬼天气、主动索贿的马尼拉警方,可他实在太累了,刚挂下电话,就像“练倒功”似地倒在床上,连衣服都没脱,便酣睡起来。
平常睡得晚的刘伟宁,在窗前看着异邦的夜色,思索“九凤国际”的案子。他掏出手机要打给舒妤,一看已经是11点半了,不忍心再把她叫醒,便独自站在窗前,伴着陆建功的鼾声来回踱步。今天没能从老吴口中获取有价值的线索,马尼拉警方又在无形中增设了阻碍,让他们的跨境取证没法放开手去做。
好在,老吴透露了“九凤国际”的合伙人们有利益纠纷,这印证了杨若男和赵良先前的供述,同时也是很好的切入点了。
3
次日上午8点半,专案组民警给陆建功传来捷报——他们在赵良的审讯中成功突破,问出了魏恒军那家分公司的重要信息。民警在电话中说,当时赵良被问出这些信息时,装得蛮不在乎,嘴上说着“你们知道了也没什么用”,但身子已经坐不住了。
拿到那家分公司的位置,他们即刻动身,与马尼拉警方一同前往帕赛。可就在所有人严阵以待的时候,却发现又扑了空。
相较于前几年“离岸博彩”的鼎盛时期,此时扎根在帕赛的网赌产业已出现萧条,关门的关门,搬迁的搬迁,仿佛过去围绕着金钱的贪婪与疯狂从未有过。透过锁死的玻璃门,舒妤望见这家分公司的“内脏”已被掏空,只剩下一张没有橱门的铁柜。她回想起赵良交代自己在2018年7月左右离职回国,仅仅过去了1年不到,公司就人去楼空,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建功观察着四周,找到附近餐厅的华人老板,出示证件后,开始问询情况。老板说,这种“集体撤离”的情况以往出现过两次,第一次是2017年前后,当时中国公安部开展打击整治跨境网络赌博的“断链行动”,帕赛的赌博公司们闻风而逃,另一次就发生在上个月,具体原因不明,没有任何预兆,就搬空了。
与陆建功交谈之际,餐厅老板望见了不远处的马尼拉警员,朝他们挥手招了招呼。其中一个马尼拉警员喊了一声老板的英文名字,随后与陆建功对视着。陆建功明显感觉到,对方的眼神之中透出无法掩饰的讥讽与嘲弄。
“他们(马尼拉警员)看起来和那个老板关系很熟,帕赛这里赌博公司的情况,我估计他们早就知道了,就是不告诉我们。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我们没有贿赂他们。现在回想起来,这也是打击跨境网络赌博的难点之一,这次到马尼拉调查取证,我算是开了眼界。”陆建功后来告诉舒妤。
陆建功继续追问那家分公司的情况,餐厅老板瞥着那些警员,支支吾吾。陆建功意识到了问题,立即叫上舒妤他们,进了老板餐厅内的办公室。
没有了那些“地头蛇”的监视,老板比刚才放松了一些,便告诉陆建功,他们要查的那家公司,是这里迄今为止最短寿的,前后就开了一年不到。原先公司几位总监模样的人,经常到餐厅里聚餐,花钱也很大方,“他们给服务员的小费给的最多”。
舒妤插了一句:“他们有几个人,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您再仔细想想,这对我们很重要。”
老板回忆说:“当时我店里来了两个男的,其中一个很喜欢聊天,好像姓李,给服务员的小费也最多,他具体跟另一个男人谈了什么,我记不清楚了,有次就听见‘摄影棚’什么的,那个李老板说,他们开的这家公司不像老公司有摄影棚,有些业务搞不了。”
看到舒妤还是不太了解,熟谙赌犯伎俩的陆建功便替老板解释:赌博网站里的投注项目分为几种,有的要挂接赌博系统,譬如彩票、捕鱼和电子老虎机这类,但如果是像“荷官发牌”这种真人视讯游戏,就需要专门的摄影棚和摄制组进行实况直播。最早这种视讯赌博是赌客在场外电话下注,如今这种网赌项目,变得更加复杂和隐蔽。
“也就是说,分公司没有荷官参与的项目,那个姓李的说的‘老公司’,很可能就是原先的总公司。”舒妤转头又问餐厅老板,“他们有没有提到那家老公司?”
老板摇头说:“其他的我不清楚,反正他们走了也挺可惜的,每次在我们店里都是点最贵的菜,开最陈的酒,我再也找不到那么大方的顾客了。如果你们实在想找到那家‘老公司’,我给你们出个主意,就挑那些带摄影棚的公司,排摸一下。”
老板自顾自地回忆了几句过去的好光景:“现在搞私彩的赌博公司没以前那么多了,带摄影棚的更少,有些拍荷官美女那种棚子,好像还要有专门的牌照。”
转眼到了饭点,舒妤他们就在老板的餐厅里用餐,陆建功出于好心,叫上了随同的马尼拉警员,并提醒餐厅老板:“等会儿那些人来了,不管问你什么,你都不要说。”老板应了一声,便去了后厨。
马尼拉并没有“地主之谊”这一说,马尼拉的警员们心安理得地等着陆建功等人自掏腰包。为了防止这些人乱点菜,舒妤用英文提醒:“想吃什么自己点,点完自己付钱。”可是她的话还没讲完,就被陆建功打断了,说这顿饭由他来买单。
舒妤并不理解陆建功的想法,专案组的经费并不多,花钱要精打细算,陆建功请客付的是他自己的钱,为什么这么做?陆建功悄声告诉她:“我已经点了菜,多加几个人也花不了多少,咱们的对手不是马尼拉这些警察,而是‘九凤国际’这些赌博团伙,赶紧找到他们的窝点才是当务之急。”
舒妤点了点头,在高悦身边坐下用餐。也许是思虑过度,她筷子动了两三下,就失去了胃口。高悦轻轻地提醒她:“你多吃点吧,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吃下一顿呢。”
高悦讲的没错,自从来到马尼拉,他们的用餐就不再规律了,昨天的午饭就因为忙碌的调查被忽略掉了。舒妤只好强迫自己多吃几口,她对面的刘伟宁,正在思考着案子,显得心事重重。
看到一名马尼拉警员找老板单独谈话,刘伟宁给陆建功使了个眼色,陆建功立刻会意,假装去上厕所,经过了那名谈话的警员。他听见对方和老板用英文交流,大意是说:“你刚才和那些中国人讲了什么?”
好在陆建功事先给老板打了预防针,老板答:“我跟他们说,我都不清楚。”
那名警员看到陆建功过来,便暂停了询问,起身离开了。陆建功与餐厅老板对视了一眼,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陆建功心知肚明:这个地方虽叫帕赛,但是部分区域都归马尼拉管辖,这些警员恐怕早就和赌博公司同流合污了,甚至事先知道他们撤离的缘由,但看在比索的份上,会为赌博公司保守秘密、扫清障碍。
“回到警局调取名单之前,我们先回一趟酒店。”刘伟宁放下筷子说。
陆建功和高悦猜到他的用意,一回酒店,刘伟宁便借了一间小型的会议室,跟陆建功他们开了个短会。刘伟宁提出“双管齐下”,一面让陆建功以“跨境警务合作”向马尼拉警局施压,要求他们密切配合,提供“九凤国际”总部的地址,另一方面让高悦和舒妤调取数据后再做详细的筛查。
陆建功在马尼拉警局里磨了整个下午,然后站在警局的大门前抱怨着那些警员的“作风”,随后给中午那位中餐厅老板打电话确认,最后给刘伟宁打了电话,第一句话就是:“总算找到了。”
4
与前两个地点相比,舒妤他们这次去的写字楼,才是九凤国际的真身,那里热闹非凡,光是“客服”和“代理”两个工作区,至少就有20多名人员正在工作。
舒妤下了车,发现几名保安值守面对他们这些不速之客,眼神透出森然的敌意。高悦用同样的眼神回敬过去,其中一名保安上下打量着高悦,欲言又止,最后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转身回到了值班室。舒妤觉察到,那些巡逻的保安与随行马尼拉警员似乎很熟悉,他们打了照面后就在寒暄,还找警员借了打火机。
大厦昼夜灯火通明,和周遭的贫民窟形成反差。舒妤四处观察着,高悦紧跟在她身后,她们跟着刘伟宁和陆建功进入了“九凤国际”的老巢。当时舒妤想的是,有高悦和陆建功还有那些马尼拉警员在场,不太会有什么危险,就径自去查看那一排涉案电脑。
可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离舒妤最近的赌犯直接朝她扑了过去,像是在阻拦,又像要动手伤害她。高悦以为那人要伤害舒妤,向前一个箭步,迅速将他的胳膊反关节锁住,再升腿绊在他面前,把他摔在地上,这套擒敌的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是下意识的反应。
赌犯倒地的刹那,陆建功快步冲了过去,与高悦合力控住赌犯的双手,厉声呵斥:“你想干什么?讲话!”
赌犯双手被死锁,脸贴在地上乱叫,陆建功没有手铐,在这里也没有上铐的权力。他看向了马尼拉警员,示意叫他们控制住赌犯。警员像刚睡醒,想将赌犯押进警车,陆建功跟他们说:“给他上铐以后,先不要动,等我们问完再押回去。”
警员们把赌犯押到一边,用复杂的眼神望着高悦,或许他们还以为,眼前这个身穿工装的女人只是随行的文秘人员,却没想到身手如此迅猛。而令高悦愤懑的是,刚才赌犯想要对舒妤下手的时候,离赌犯最近的马尼拉警察却视若无睹,甚至带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态,直到她出手制服了赌犯,他们才象征性压住赌犯的身躯,押解的动作在高悦看来,非常不专业。
舒妤凝视着偷袭她的赌犯,一字一句地问:“你叫什么名字?这个地方藏了什么?”
赌犯抬起头:“我叫王鑫,我也不知道这里藏了什么,反正你们慢慢找吧,找到天黑也找不到。”
舒妤靠近王鑫,目光紧盯着他:“你帮我们找到还是我们自己找到,这两种性质完全不一样,你自己想好了?”
看到王鑫欲言又止,舒妤干脆替他开了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情。现在我给你5分钟的时间考虑,只有5分钟,你自己把握好,做出的决定自己承担后果,就像你当初选择到这家公司来一样。”
过去舒妤协助师父在看守所深挖隐案,掌握了很多心理战术。既然现在无论跟王鑫说什么都会被顶撞回来,那不如把思想负担全交给他自己,迫使他自己去思考。舒妤临时改变了想法,她和高悦没去查涉案电脑,而是当着王鑫的面去了“客服区”。
那片区域大多是新进人员,有一名男客服还向舒妤诉苦,说自己做生意失败欠了一屁股债,听朋友介绍说菲律宾“种菠菜”挣钱快,博彩公司也有官方牌照,就过来工作了,完全没意识到干这个会犯法。
他身边的同事朝电脑努了努嘴:“刚才警察叫我们所有人双手抱头,不准碰电脑,可你们要是方便,最好看下我的电脑。”
舒妤在高悦的陪同下,走到那台电脑前,聊天框里的赌客不断地刷着信息,过滤掉污言秽语,大意是说:今日是他翻本“回血”最关键的一天,刚借了20万充进赌博账户,为什么还没到账,客服为什么一直不回复,这个大平台会不会“跑路”了?
望着屏幕里疯魔的赌客,舒妤和高悦无奈地摇头。那位客服又向她俩描述了办公室的区域分布:“客服区”前面那排是“推广区”和“财务区”,看到客服指向了刚才王鑫所在的区域,舒妤又确认了一遍,客服言之凿凿地称,那里只是“推广区”,好多人都是“狗推”。
“推广区”电脑并不直接涉及涉案财务,王鑫为何如此紧张?舒妤看了手表上的时间,走回王鑫跟前,冷声问:“你想清楚了吗?”
王鑫不敢直视舒妤的眼睛,沉默着,就在舒妤转身要走的一瞬间,终于开口讲话了:“女警官,我想清楚了。”
“我是办这个案子的检察官,这位是办案民警。”舒妤介绍了身边的高悦,对王鑫说,“你继续说下去。”
王鑫交代,就在几个月前,公司里的几大合伙人因为钱财纠纷,最后“独立”出去两家,一家开在帕赛,一家开在附近,他一直忠心耿耿地跟着分家出去的合伙人李卓群,对方承诺,他只要再做30万左右的业绩,就可以晋升分红。
王鑫打算跟着李卓群到新平台,对方却执意命令他留下:“大老板(Shadow)老奸巨猾,把那些‘钻石厅’的贵宾都扣下来了,不会直接交给我们去维护,我们开的新‘台子’要白白地损失很多流水,我知道你手头有一个大会员,想办法把他挖过来,其他有经济实力的,你也拉一点,新‘台子’的代理账号给你开好了,抽的点给你设置最高,你记住:这件事情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那你刚才为什么对检察官动手?”高悦训斥着他。
“我没这个想法,就是动作急了一点。”王鑫辩解说,“你们刚到公司的时候,我正好快把那个钻石级会员拉过来了,就差最后一步,我在新‘台子’的账号绑定的是家人的银行卡,只要我让那个大会员注册充值,李卓群就会先打一笔‘感谢费’到我家人账上。”
舒妤苦笑着:“总公司都被严查了,你老板这时候跑路都来不及,怎么还会给你兑现空头支票呢?”
看到王鑫半晌没言语,舒妤继续问:“你交代的这些算是次要的,你解释一下刚才说的‘反正你们找不到’是什么意思?”
王鑫意识到说漏了嘴,脸上露出悔意,不再讲话。鉴于大多数涉案人员都在场,让他当场回答也不合适,舒妤只好先让陆建功和马尼拉警员们将王鑫带进警车,高悦和其他警员负责收集“客服区”和“电维区”的相关证据。
舒妤前去和刘伟宁汇合。刘伟宁平常遇到再棘手的案子,都不会皱眉,可此时,他的眉头紧紧锁着,仿佛被一串串问号绞成了一团。
5
刘伟宁告诉舒妤,“九凤国际”有“四大合伙人”,Shadow、魏恒军和李卓群至今都不知去向,今天在办公现场,只扣下了最后一个合伙人,也就是面前这个叫胡晨的瘦高个儿。可他却一问三不知。
作为投资最少的合伙人,胡晨的分成收益却被Shadow拉得很高,条件是到“九凤国际”总部担任临时负责人,统管人事工作。交代至此,胡晨不断地诉说着委屈:“当时Shadow还给我包了到这里的机票,我就想着,反正自己投了钱,正好过来看看我投的项目运作得怎么样,结果我刚到这里一个月,钱也还没捂热,你们就过来查了,算我倒了血霉!”
听闻此言,刘伟宁和舒妤都很清楚,胡晨这是接了烂摊子,还要背黑锅,这几个合伙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让这一宗跨境网赌大案变得云遮雾罩。
刘伟宁坐到胡晨的电脑前,查阅着赌博公司的账目和日流水报表,舒妤则继续向胡晨问询相关情况。
胡晨坐在老板椅上,焦虑地自言自语:“我就料到有这么一天。”
“你先别着急,具体怎么定罪责,我们会审查清楚,给你一个交代。现在你最要紧的,就是配合我们调查取证,把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尤其是关于股东的事情。”刘伟宁说。
胡晨说,他和李卓群是发小,老家都在福建安溪。早些年,李卓群曾在缅甸边境的赌场做过“洗码仔”,当地战乱频发,为了保住性命,他还跟赌场的朋友逃到柬埔寨待过一段日子。看到那里的老板靠开设赌博网站日进斗金,李卓群便萌生了从事“灰产”的想法。同行的朋友经人介绍,进了赌博公司,从“狗代”做起。但是比起遭人辱骂的“狗代”,李卓群更想一步登天,想到胡晨在国内做茶叶生意赚了钱,便开始劝说胡晨跟他一同入局。
“我一开始不想跟他合伙的,我知道干这种事情犯法,亲戚也因为开赌博网站被抓进去过,我就对这种‘灰产’很警惕。”胡晨说。
“那你后来怎么又想到跟他合伙了?”舒妤反问。
“李卓群每天都磨我,给我发那些聊天记录,说什么在东南亚开一个‘台子’挣了多少钱,我当时正好做生意亏了一点,又不想让家里人知道,就问他接下来打算怎么搞。”
胡晨回忆称,李卓群当时想在柬埔寨西港开一个赌博“工作室”,但是纠结于运营成本太高,而且“工作室”在西港不具备合法的博彩执照,也很难摆平当地部门,容易就被冲垮。就在此时,李卓群的朋友“豹子”在境外聊天软件上转发了一条招募信息,胡晨点开一看,发现是新成立的赌博网站在招募股东,分成比例也公开透明。当然,最吸引他们的是广告最下面的一句话:“绝对安全,为你免去后顾之忧。”
“这家网赌公司开在马尼拉,那里开了很多这种公司,但是带摄影棚的并不算多,大多数赌博网站都是挂接租赁的赌博系统,比如时时彩那些游戏,如果是有荷官发牌的真人游戏,就需要有专门的摄影棚,这家网站就有一个。”胡晨回忆。
“摄影棚是你们当中谁要求做的?”舒妤问。
“是我们最大的老板,他的英文名叫Shadow,其他我就不清楚了,他整天弄得神秘兮兮的。”
在境外聊天软件上,他们4个人开了一个“股东会议”,最终决定由“Shadow”出资60%,“豹子”技术入股,并要求所有技术人员必须由他配备,李卓群和胡晨各自出资25%和15%——李卓群原本想和胡晨各自平摊20%,但是胡晨私下跟他说自己胆子小,怕出事被警察抓,只想先试水,便与李卓群重新商定了投资比例。
“你提到这个‘豹子’是谁?你们根本就不认识Shadow这个人,为什么还放心当他的股东?”舒妤很疑惑。
“‘豹子’的真名叫魏恒军,我以前听李卓群说,‘豹子’跟Shadow合作过,具体内容我就不清楚了。”胡晨回答。
当舒妤问及Shadow时,胡晨摊了摊手,说他至今都不知道Shadow的真实身份,平日沟通也只是在境外的聊天软件上,那个软件很狡猾,似乎专为犯罪分子而设,所有消息均可“阅后即焚”,阻止警方倒查,“只有我和李卓群都是第一次搞,没什么经验,用了真名”。
高悦在一台涉案电脑上找到了一个“小姐名册”,上面记录了“小姐”们的身高、三围和籍贯。名册最下方的联络人“茉莉”,正是梁佳丽的花名。舒妤快速浏览了一遍,发现上面的“小姐”身高平均在165cm左右,身高172cm杨若男也在名册中。
舒妤和高悦将胡晨带进办公室,继续调查:“Shadow除了在聊天软件上跟你们联系,还通过什么方式吗?”
胡晨挠着头皮回想,称Shadow跟他们通过一次视频电话,当时他以为Shadow总算要露脸了,在通话之初还截了屏,没想到对方迟迟未开启摄像头。讲完这句话,他便在手机相册里翻找,最后在2018年4月的相册记录中,找到了那张截图。
高悦接过手机查看,那是一张苍白的长脸,玩世不恭的长胡须下边挂着诡谲的微笑,她转头轻声对舒妤说:“电影《V字仇杀队》。”
舒妤摇了摇头,说她没看过这部电影,又询问胡晨:“当时Shadow打这通视频电话的目的是什么?”
胡晨的脸上带着几分戏谑:“Shadow打这通电话就是为了谈‘分家’的事情,因为Shadow经常不露脸,而且总是像甩手掌柜一样,什么事情都不管,也从来都不参加重大事项的讨论,‘豹子’和李卓群对他越来越不满,就提出收购他的股权,结果就收到‘解散分家’的消息。你们光凭这些不可能查出来,Shadow那天打视频电话的时候,用了这个头像,声音也是经过技术处理的。”
舒妤和高悦看向了对方,彼此的神色愈发凝重——“阅后即焚”的境外聊天软件、从不开启摄像头、经过处理的声音,正如“Shadow”这个单词一样,他通过这些方式将自己牢牢地隐藏在互联网的黑暗世界中,甚至令人产生了一种错觉:这个人仿佛从未真实存在过。
高悦想利用资金链倒查,顺藤摸瓜找到Shadow,毕竟,大多数的赌博网站洗钱还是通过“银行卡迷宫”这种老套路。排摸海量银行卡信息虽说耗时费力,但终究还有一丝希望,这也是当前侦查跨境网络赌博的主流手段之一。
听到高悦的想法,胡晨揶揄地笑道:“Shadow比你们办过的那些私彩老板谨慎得多、缜密得多,要不‘豹子’和李卓群怎么会放心跟他合作呢?”胡晨说,Shadow洗钱是通过虚拟币交易,兑换成比索,再让其他几位股东自行在马尼拉当地将比索兑换成人民币。换言之,Shadow的赃款经过精心设计的二次清洗,已经合法干净,一同被洗白的还有他的身份,无论从哪个方面去排查,都很难查出他是谁,纵使查出他的真身,也未必能掌握关键证据,将其定罪量刑。
高悦忍不了这种憋屈,拳头重重地捶着桌面,舒妤揽住她的肩膀,让她先冷静下来,说还有刘伟宁和陆建功可以出谋划策,总有办法把Shadow揪出来。
听到舒妤这些劝言,胡晨忍不住笑了,那副小人得志的面容像是在说:你们都在白费功夫。
刘伟宁走了过来,感慨说,Shadow是他调到网络犯罪办案组以来最难应付的对手,刚才他和陆建功一起查阅了“九凤国际”近一个月的流水报表及其他关键账目,公司的洗白回流环节仍然很隐蔽,但他抱着一线希望,还是让陆建功先将证据收集固定,到时回国交予司法审计部门。
6
听完舒妤汇报完胡晨交代的情况,刘伟宁说,既然Shadow的身份无法直接查明,那不妨先进行外围调查好了——既然赵良提到杨若男深受Shadow“宠幸”,那现在就去找那些曾与杨若男共事过的荷官,了解相关情况,比如杨若男的日常工作、生活细节,反向摸排回去。
这个提议正合舒妤的意,她在马尼拉千方百计找“九凤国际”的真实地址,除去调查取证之外,也是想了解赵良和杨若男曾经的日常工作细节,看是否能与他们先前的供述相印证。
刘伟宁和舒妤来到了摄影棚,询问被扣下的荷官。之前在“钻石厅”与杨若男共事的荷官有2个,其中1个去到了李卓群开在帕赛的公司,如今随着公司关门歇业,已不知所踪。还有1个则一直留在这里,声称即将于下周离职,没想到办案组就来了。舒妤看着那个荷官惊恐的眼神,轻声安抚道:“我们到这里主要向你了解杨若男的情况,你不用太紧张,知道什么就告诉我们。”
这个穿着蓝色礼服的女人自报姓名叫郑红,说与杨若男共事的时间不长。她觉得杨若男就跟大姐一样,很关心她,经常给她带点心和矿泉水,得知她久坐累及腰椎,便专门买了医疗腰带赠送给她,让她很暖心。
郑红还提到,另一名荷官范婕曾与杨若男交恶,因为别的荷官们都是从底层“会员厅”一路摸爬滚打到“贵宾厅”的,而杨若男却靠着给老板出卖身体,就稳稳地坐在牌桌后边,享受与别人一样的薪资与提成。郑红说,她到现在都不清楚杨若男后来用了什么霹雳手段,叫范婕对她服服帖帖。
舒妤问杨若男和范婕的离职时间,郑红答:“她们是同时离开的,具体原因没说。”
舒妤环视整个摄影棚,面积不大,设施也略显简陋,唯一称得上高档的就是那张嵌着绿色天鹅绒的牌桌。这个房间里打着温暖柔和的橘黄色光线,犹如日落一般,令人放松而流连——这也是赌场惯用的伎俩,利用大脑的弱点设计细节。此前据杨若男描述,“九凤国际”也将荷官们分为三六九等,舒妤观察着郑红戴在脖子上的珠宝首饰,尽管看着“一眼假”,但是通过摄影棚转播出去的画面,一切都显得高端奢华。一位工作人员告诉舒妤,大老板(Shadow)担心服务器过于卡顿会扫了赌客们的“雅兴”,还花费重金租赁了视频加速服务器。
不过,令舒妤困惑的是,接下来郑红在回忆杨若男的工作细节时,表情却很迷茫——在她的印象中,杨若男就没上过几次牌桌,更像是大老板派过来监视她们这些荷官的人。
“你最后一次见到杨若男坐上牌桌是什么时候?”舒妤仔细端详着牌桌。
郑红甩了下头发,顺势拿掉耳机,有些答非所问:“最后一次见到杨若男,当时她好像在搞‘百家乐’,我们厅里主要就是‘百家乐’,‘21点’后来被取消掉了。”
舒妤和刘伟宁跟随郑红来到后台,摄制人员向他们交代,公司考虑到录制回放要耗费大量的金钱和存储空间,就将录像简化成了视频截图的形式,作为荷官“视频签到”及相关的绩效凭证。舒妤要求调取杨若男在“钻石厅”所有的直播截图,工作人员说:“时间隔得挺长了,我不确定她那些数据还在不在电脑里,只能尽力帮你们找一找。”
在工作人员寻找历史数据时,舒妤询问他和杨若男合作过的次数,对方的回答和郑红如出一辙——他很少见到杨若男,面对面交流只有过两次,“但就是那两次,我就记住了她,她人很有那种‘大嫂’的派头,难怪能直接升到‘钻石厅’。”
10分钟后,杨若男的历史截图和工作数据终于找到了,工作人员点开图片,舒妤就看到了杨若男那张浓妆下的鹅蛋脸——在舒妤看来,杨若男在截图中的状态,甚至还不如在看守所的时候,这张冷淡的扑克脸看起来心不在焉又忧心忡忡,就像刚才郑红讲的,有一位“钻石会员”曾在内部交流群里公开投诉杨若男:“其他两位美女都对我眉开眼笑,为什么一轮到她就对我摆一张臭脸?我花了那么多钱,就为了看她这样?”那个会员还私聊了管理员,问他能否索要杨若男私人的联系方式,假如杨若男亲自跟他打视频电话赔礼道歉,他便既往不咎——不过,这个赌客最终在“钻石厅”里“一夜回到解放前”,他的诉求也就不了了之了。荷官们把他当成了逢人必说的笑话。
乍一看,这些截图除了证明杨若男工作不积极之外,似乎看不出什么问题。舒妤让工作人员起身,自己坐在电脑正前方,反复比对着每张截图,发现了一处不易察觉的细节:
在2018年3月至5月数据记录中,杨若男和其他荷官一样,佩戴常规的黑色耳麦,但是在4月26日、5月15日、6月3日这3天,杨若男戴的却是一副浅棕色耳麦,如果不仔细观察,甚至不会被发现耳麦颜色变了。
舒妤起先也没有特别在意,以为只是杨若男的耳麦损坏了,使用了替换的一副,但当她随口问身边的工作人员时,对方却坚称,公司聘用的所有荷官,直播时一律佩戴公发的黑色耳麦,从来没有使用杨若男这种浅棕色耳麦。
舒妤立即追问黑色耳麦的具体用途,对方有些支支吾吾。
“你知道什么就跟我说什么,不要有任何隐瞒,否则对你很不利。”
工作人员沉默了一下,便向舒妤坦白说,这个“钻石厅”跟新闻直播间有点类似,“你可以把荷官当做台前的主持人,摄像机后方的工作人员相当于幕后的导播,那副耳麦将台前幕后串联起来”。在这里,会员的级别越高,赌场“杀”得越狠。当值荷官会根据耳麦里的后台提示,做一些“小动作”,她们并不需要像线下合法赌场的荷官那样时时刻刻保持一张职业性的扑克脸,有时也会根据指示做出一些表情,来影响电脑屏幕前杀红眼的赌客们。
“那杨若男为什么戴了一副浅棕色的耳麦?”舒妤问。
工作人员摇头说他也不清楚,公司的备用耳麦也是黑色的,他推测,或许是杨若男自行购买了这副浅棕色耳麦。
“你们这家赌博公司对荷官的考勤非常严格,荷官要在公司签到,还有视频签到,那你们后台工作的人员有没有这方面的签到记录?”舒妤打算跨过台前的杨若男,从幕后逐步开始排查疑点。
“我记得好像是有的,但不知道有没有保存。”工作人员让舒妤点开了其中一个文件夹,里面包含了大量的数据表格,看着令人眼花。好在舒妤眼尖,很快便找到杨若男佩戴浅棕色耳麦的那几天的记录,却发现名单里一片空白——换句话说,那3天,后台并没有工作人员,那她为什么要戴上这副耳麦,又是谁在和她交流呢?
那个工作人员看到后也疑惑不解:“照道理说,这种情况是绝不容许发生的,假如台前有荷官直播发牌,那么后台也一定要有人,不然被大老板或者那些总监查到,我们就玩完了,绝对不是扣工资那么简单……”
“如果让你们离开呢?哪种身份具备这个权限?”
对方回答,只有总监及以上的级别才可以支走后台工作人员:“公司有规矩,‘钻石厅’的后台是大老板或者总监直接管理的,那些荷官并不能到我们后台来。”
舒妤听后,开始推测:工作人员说的“总监及以上”,那就只能是“九凤国际”的四大合伙人了。已经有多人交代杨若男和Shadow关系较为特殊,那么在浅棕色耳麦里给她做出提示的,大概率是他们目前苦心寻找的Shadow本人了。而若想探求杨若男和Shadow之间沟通的内容,那几天的流水记录显然尤为关键。
舒妤立刻联系在另一处的陆建功和高悦,让他们协查那几天“九凤国际”的流水记录,1小时过后,高悦打来电话,说那3天的流水初看上去没什么特别,但都是同一位赌客在下注,而且手气极佳,那3天均有盈利。
舒妤用肩夹着手机,右手滑动鼠标滚轮,反复观察着杨若男的那些疑点照片,发现其中一组连续的截图里,杨若男的手在赌桌上做着一个特殊的动作——这个动作,她也曾在审讯室里下意识地做过——右手从左至右划过牌桌上丝滑的天鹅绒面,右掌根再轻轻触碰两下。
舒妤问了郑红和工作人员,这个小动作代表什么?
郑红和工作人员望向彼此,都说不知晓这个动作有什么含义,郑红说她从来没被要求做过。
浅棕色耳麦,消失的后台人员,还有一个让杨若男养成无意识的动作,这些疑点,都汇成一个箭头,再度指向了舒妤他们所要追查的人——Shadow。
舒妤正在思考时,接到了高悦的第二通电话,高悦说她将“钻石厅”那3天的流水报表打印出来了,和陆建功一起核对后,发现这个“钻石会员”登录“九凤国际”时虽然用的同一账户,但是每次提现绑定的银行卡却不一样——网赌下注期间,该会员联系客服,更换过两次银行卡账户,客服也有过备注记录,前两次光顾网站,他都是小有盈利,并于当日提现,过一两个月再重新光顾,但他最后一次登录,却没有提现,与其以往的习惯完全不同。这种换卡和光顾的频率令人生疑,高悦说,现在她正在公司人员那里调取该账号的历史信息。
挂了电话,舒妤要求查看“钻石厅”的内部交流群,工作人员掏出了公司发的手机,递给了她。这个交流群开设在境外的在线聊天室,没有“阅后即焚”功能,所有聊天记录一目了然。郑红和工作人员也告诉舒妤,公司很重视这些财力雄厚的“钻石会员”,为了避免这些财神爷被其他网站挖走,就把这些会员全部拉到了内部交流群,及时跟他们维护关系。群内还禁止私自添加好友,以此杜绝“挖会员”的情况。
“九凤国际”网站更新升级后,原先的“钻石会员”大多被转移到了新群,但舒妤比对后发现,无论是新群还是旧群,那位钻石会员都从未参与其中。对于这个凭空冒出来的“钻石会员”,郑红更是困惑地说:“从我进‘钻石厅’那一天算起,就没有见过这个客户,一点印象都没有。”
舒妤在电话中向陆建功讲了这位“神秘会员”的情况,陆建功说,现在他已经从客服那里拿到了“神秘会员”的基础信息,正在让客服调取相关的银行卡绑定记录,接下来他会负责联系国内专案组的兄弟,让他们第一时间和银行做技术倒查:“不过舒妤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预感这个‘神秘会员’绑定的很可能是‘人头卡’(用别人身份开的账户)。”
舒妤同意陆建功的说法——这位“神秘会员”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骗过了“钻石厅”的工作人员,躲在赌场的角落中不被任何人发现,那么即使通过银行卡倒查回去,也不一定能现出出原形。
7
舒妤刚挂掉电话,就听见工作人员说饭点到了。她看了一眼手表,才意识到已经在摄影棚待了一整个下午而浑然不觉。摄影棚的暖色调会令人忘记时间流逝,舒妤看向电脑画面,在全屏的“钻石厅”界面里,没有任何一处地方会显示时间,好让“会员”们集中精神押注,越发恋战。
陆建功此时也来到摄影棚,对舒妤说,今天的调查工作就先告一段落,眼下的任务是吃饭。
舒妤是北方姑娘,喜爱面食,对东南亚饮食很不习惯。在她出国之前,在行李箱里放了几包方便面,但行李都放在酒店了。高悦一听,便陪她回到酒店,还托经理联系后厨煮了两碗面条,面里卧着煎蛋。
经过这两天的相处,舒妤对高悦的看法有所改观,过去她觉得高悦总是摆着凶巴巴的臭脸,好像谁都欠她钱似的,如今她知道这都只是肤浅的表象,其实高悦的性格外冷内热,内心温软而细腻,很会照顾人。
舒妤和高悦面对面坐着,看到舒妤端起碗喝面汤,高悦随口提到,她妹妹跟舒妤一样,喜好面食。舒妤应了一声,放下碗的一瞬间,却瞥见了高悦脸上的复杂情绪,完全不像是姐姐提起妹妹时的表情。
舒妤忍不住问:“从我们出发来马尼拉到现在,我感觉你好像一直有心事。”
高悦的表情恢复了冷漠,继续埋头吃面,不再说话。舒妤忽然想到,以前陆建功说高悦无辣不欢,吃任何食物都要配辣椒酱,自己临出发前专门买了一瓶,于是起身去翻行李箱,把辣椒酱递到了高悦面前。
高悦说了声“谢谢”,挖了一小勺辣椒酱放进面里,看着红色汁水在面汤中漾开,抬起头问舒妤:“陆队没和你们提过这件事?”
舒妤摇了摇头。
“其实说出来也没什么,我主动调到陆队这里,就是为了我妹妹。”高悦说完,低头把面吃完,放下了筷子。
听完高悦这番话,舒妤似乎快触摸到答案了——陆建功的队伍是专门打击网络犯罪的,但她没有去确认,毕竟,这涉及高悦的隐私,她不会去主动探寻的,这是最起码的尊重。
“以前刑队忙,两头没法兼顾,后面发生了什么,我相信你可能也猜到了。”高悦站起身,麻利地收拾了桌子,说要出门转一圈,默默离开了房间。
舒妤独自一人留在房间,刚才她突然有种想拥抱高悦的冲动,她躺在沙发上,望向窗外阴冷的夜色——酒店3公里之外,就是马尼拉闻名的“网赌大厦”,24小时开灯,电费来自赌客们的银行账户。舒妤在摄影棚那里坐了一下午,身心疲惫,没多久,她就睡着了。
高悦想去附近的超市买点东西,又不放心把舒妤一直留在酒店客房里,当她走进房间时,发现舒妤已经在沙发上睡熟了,就给她轻轻盖上毯子,然后披上了黑色外套,下了楼。
马尼拉的夜晚没有了白天的闷热,高悦从超市出来,裹紧外套,余光中注意到了一个黑影,那道影子和她若即若离,她靠近了路边车辆,透过车窗玻璃,瞥见身后跟了一个黑瘦的男人,形迹可疑。
高悦若无其事地走着,男人慢慢贴近她,把手伸向了她的口袋。高悦一转身,抓住男人的手腕,往外面一扭,脚顺势伸过去,轻轻松松就把男人放倒在地上。高悦习惯性摸向腰际,那里却空荡荡的,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异邦,只好拨打马尼拉警局联络人的电话,叫他们过来铐人。飞抵马尼拉之前,听陆建功念叨“那里治安差得离谱”,她还不信邪,如今百闻不如一见,随便出了趟门,便遇到了小偷。
马尼拉警员赶到后,跟这个黑瘦的小偷交谈了几句,高悦能听懂他们的对话,大致是在讲:“你说你偷谁的不好,都偷到警察头上来了。”
那个警员提醒高悦注意财务安全,说自从网络博彩在马尼拉盛行之后,街面上的盗抢人员也多了起来,而且总是固执地以为这里的中国人都很有钱。这几年,在中国公安的打击下,网赌公司凋敝,这个城市的犯罪率却不降反增,这名被逮住的男子,以前一直待在贫民窟,后来给网赌公司做保安,专门抓公司里的“老鼠”(小偷),失业后,自己也成了惯偷。
高悦回到客房,舒妤正好醒了,看到身上盖的毯子,向高悦微笑。高悦没讲遭贼的事,跟舒妤说了声“早点休息”,便去洗漱了。
8
次日一早,刘伟宁便召集大家在酒店小型会议室里开了一个短会。公检双方各自交换了意见,决定在国内和境外双管齐下:国内专案组成员负责跨省冻结涉案银行卡,斩断“九凤国际”的命脉,从中循线排摸;跨境取证组兵分两路,刘伟宁和陆建功带领当地警员调取涉案电脑的财务数据,舒妤和高悦则跑一趟移民局——受到法律政策的限制,他们若要将胡晨押回国内,必须先向马尼拉移民局提出申请,对胡晨进行遣返,等她们递交申请后,再去到马尼拉警局,继续询问胡晨。
舒妤和高悦从马尼拉移民局出来时,已经是下午1点半了。菲律宾政府机构的办事效率叫她们有苦难言,肚子也在“咕咕”抗议着。两人在最近的一家中餐馆点了两份炒饭,狼吞虎咽地扒拉完,便匆匆赶往警局。
两人赶到警局时,胡晨正趴在警员的办公桌上,戴着一次性手套,悠闲地吃着龙虾——他给警局塞的钱肯定是到位了,更准确地说,是那些赌客间接地替他买了单。见到舒妤和高悦风尘仆仆地进来,胡晨捏着虾肉,伸到她们跟前,油光光的臭嘴边嚼边讲:“你们要不要也尝尝?”
“别吃了,跟我们出来一趟。”高悦冷声说着。她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马尼拉警局上上下下的腐败之风,令她嗤之以鼻。
胡晨脱掉了油腻的手套:“我知道的全部跟你们说了,还想问什么就在这里问吧。”
“叫你出来就赶紧出来!”
高悦的声浪把胡晨吓了一跳,他嘴上说“我心脏不好,你不要吓我”,屁股却从椅子上挪开了。
高悦把胡晨带到了另一间空房进行询问,问到公司财务和Shadow时,胡晨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我根本不知道这个公司财务是什么情况。”
高悦狠狠剜了胡晨一眼:“你是公司大股东,会连财务数据都不知道?你自己把这些话复述一遍,看看自己到底在说什么,是正常人说出的话吗?”
“我当然不知道了,谁不想像Shadow一样做甩手掌柜按时收钱?我对你们的态度已经非常好了,基本上有问必答,我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的事情你就算逼死我也没用。”胡晨昂起头,干脆跟高悦针尖对麦芒。
舒妤把手搭到高悦肩上,示意她冷静一点,高悦却猛地耸肩,将舒妤的手顶开了。她对着胡晨宣泄愤怒,在她看来,胡晨一直在刻意隐瞒,才让Shadow那么安稳,把她们耍得团团转。
眼看劝说无果,舒妤也急了,不断警告高悦克制住情绪。高悦猛地转过头,质问舒妤:“你让我冷静什么?难道我们赶到这里,就为了听这个秃头的男人一直说‘不知道、不知道’?”
“我们不能单单靠胡晨的口供就能定案、就能抓到那些股东。”舒妤耐着性子,“你是警察,带着个人情绪办案子能办好吗?”
“我不跟你争!”高悦摔门离开了。
看着高悦赌气的背影,舒妤心里挂满了铁钩般的问号——向来冷静的高悦,今天为什么突然意气用事了?
舒妤转过头,看见胡晨正幸灾乐祸,便说:“你现在还能笑,以后未必还笑得出来,这家赌博公司你参了股,又直接管理,遣返回国将要面临什么,你自己好好地想,想清楚了再跟我们说——去,你先去把剩下的龙虾吃掉,但愿你还吃得下。”
胡晨的笑容僵住了。他当然知道自己的下场,只想着被押解回国之前,在马尼拉能快活一天是一天。他对舒妤哭丧着脸,说他也没心思吃了,但要他回答财务和Shadow的事情,他实在回答不出,因为在他记忆中,Shadow一直掌控着公司的财务大权,他们另外三大股东进行分红,也是从Shadow那里直接走账。
按规定,无论是调查询问还是其他任务,办案人员必须两人及以上。好在此时,刘伟宁赶到了警局,他没有时间讲自己和陆建功今天的进展,就坐到了舒妤旁边,做起了记录,舒妤以前驻看守所就擅长谈心谈话,他对舒妤有信心。
胡晨交代称,当初他拿到“九凤国际”的分红之后,看到李卓群和魏恒军正在跟Shadow闹分家,遂想掺和进去坐收渔翁之利。等到李卓群和魏恒军正式出走,Shadow便委托胡晨代管“九凤国际”,他来马尼拉的机票费用也是Shadow用虚拟币报销的。
收到Shadow的委托邀请时,胡晨考虑了一整晚,他思来想去,对Shadow也有过怀疑,觉得这个事中必定藏有猫腻。可是他更不愿同李卓群合伙——他这个发小太过精明,每天都在打算盘,说不定哪天他就被暗算了。更何况,李卓群和魏恒军开的分站再大,也没有Shadow的总部大,总部具备专业全面的推广团队,他来到马尼拉,只要再招募一些代理,再加大对色情网站上的广告投放,赚得绝对不比以前少。
事实也如胡晨预料的那样,李卓群和魏恒军开的分站收益不如总部,李卓群给胡晨讲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Shadow根本就不是人,要搞我们。”胡晨问他何出此言,结果他又啥都不说了,好像对这个话题很忌讳,糊弄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从李卓群说要分家开始,就弄得神神秘秘的,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胡晨怕被蒙在鼓里,此后又打了李卓群的电话,却再也打不通了,也不知道李卓群到了哪里,“我觉得他很有可能逃掉了,至于他为什么突然说走就走,你让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
四大合伙人每个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主儿,相比Shadow开出的条件和更高的安全性,自己干分公司的收益是未知数,那么为什么魏恒军和李卓群执意要“趋害避利”?如果李卓群他们已经潜逃,又为何像预知了“风声”一样,能赶在跨境办案组到来之前急忙抽身?
此时,刘伟宁打断了胡晨的述说,抛出一个问题:“我们现在打个比方,假如说李卓群和‘豹子’临时开赌博公司只是幌子,那依据你的猜测,他们的真实目的可能是什么?”
胡晨拼命摇头:“我实在想不出来。”
“好,那我再换个问法。”刘伟宁说,“刚刚你也说到Shadow神出鬼没,像虚拟人一样,那‘豹子’当初为什么愿意跟这种人合作?”
胡晨回答说,以前他听李卓群讲,Shadow提供的洗钱渠道很安全,“分给我们的钱都很干净,警察根本查不出来”。
舒妤还想接着问下去,刘伟宁却阻止了她,对胡晨说:“今天就先到这里,如果你到时候想起来,必须马上联系我们,听清楚了吗?”
胡晨连连点头。
放胡晨走后,刘伟宁对舒妤说,照目前来看,胡晨掌握的信息很有限,从他这里突破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胡晨其实已经把答案说出来了。
“组长你的意思是,李卓群和魏恒军开的公司只是壳子,目的是为了重新过一遍账,用来洗钱?”舒妤问。
“这只是我目前的推测,还需要证据去支撑。”
刘伟宁说,今天上午,他和陆建功去调查赌博公司的账目,发现了许多疑点——这四大合伙人在分家前,李卓群的分公司就已经开好了,后来还将资金反向打回了总公司的账户里面。在刘伟宁的建议下,陆建功抽空又去约了那个帕塞餐厅的华人老板,这次马尼拉警员不在场,老板没了顾虑,就向陆建功反映了一个可疑的情况:有一次他和其他伙计给这家公司送盒饭,发现里面根本没人干活,完全不是赌博公司该有的样子。
“这说明帕赛分公司只是个空壳,也难怪那么快就搬空了。”舒妤转动着发僵的脖子,“这几天调查下来,他们分家在案件中是一个关键的时间节点,所有的疑点几乎都发生在分家前后。”
舒妤看到刘伟宁挂着浓重的黑眼圈,问他是不是这几天没有睡好。刘伟宁说,这几天他都是很晚才睡着,睡前得在酒店的吸烟区独自待上半个小时,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遍遍复盘着现有的信息。这个Shadow不仅思维缜密,而且反侦查意识极强,要想在这场对决中获胜,就必须比他想得更多。
“你不要只关心我,我以前办案,熬的都是‘大夜’,已经习惯了。”刘伟宁说,“我刚才赶到警局的时候,看到高悦气呼呼地走了,你也要回去关心一下她,毕竟你们两个是搭档。”
“我也在纳闷,今天高悦特别反常。”舒妤说,她等会儿就去和高悦汇合,好好跟高悦谈一谈。
舒妤问陆建功去哪儿了,刘伟宁说,陆建功今天在“九凤国际”的总公司和帕赛分公司两头跑,现在应该在总公司那里。
黄昏时分,舒妤站在马尼拉警局外面,眺望着夕阳下的“网赌大厦”,给高悦的工作手机打电话,高悦的语气比下午时有所缓和,还让舒妤“待在警局不要乱跑”,她会打车过来接舒妤,再一起回酒店。
舒妤被她的话逗笑了:“刘组长会开车送我过去,你回来注意安全,这里治安情况很不好。”
“没事,我昨天晚上已经对付一个了,再多一个也不嫌多。”电话那头的高悦语气很轻松,看起来她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焰已经熄了,她说“我们碰了面再聊”,便挂掉了电话。
高悦昨晚对付了谁?舒妤心里嘀咕着,坐进刘伟宁借来的车,他们先开往“九凤国际”的总公司去接陆建功,再回酒店吃晚餐。
9
高悦在酒店大堂等着舒妤,一见面就递给她一瓶止痒喷雾——这是高悦昨晚在超市买的,马尼拉的蚊虫异常活跃,在她们身上叮了许多小包。
回到房间,舒妤的谈心工作就开始了。过往她主要负责找监区内的女犯做谈话教育,如今她谈话的对象却是一名干练的前刑警。
高悦平常就话少,为今天的事向舒妤抱歉后,便把头转到一旁,不知该说什么。
“今天你的状态比较差,是不是昨天晚上没有睡好?”舒妤关切地问道。
高悦摇了摇头,右臂搁在椅背上,左手拨弄着那一小瓶喷雾。
“我们合作的时间不长,但在我印象中,你一直很冷静,不会被情绪所左右,今天在警局里……”
没等舒妤说完,高悦便打断了她:“你放心,今天我确实着急了一点,下午我已经做了自我反省,不会影响咱们以后的取证工作。如果舒妤你还是不解气,可以跟我的顶头上司陆队汇报这个情况,让他来罚我。”
“没事,其实我比你还要着急。”舒妤说,“从我们出发时,我就感觉你一直有心事,今天的事情是不是也跟这个有关?”
看到高悦有所警惕,舒妤微笑了一下,说:“我不是要打探你的隐私,如果你不愿意说,我接下来一句都不会提,我们一切照常;如果你愿意说,我也很愿意去倾听,并且为你保密。毕竟有些事情放到心里不去解决,会让你的工作也受到影响。”
高悦注视着舒妤:“其实讲出来也没什么,警队里的兄弟也知道那件事。”
舒妤朝她点了点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高悦凝目看向窗外,眼神陷入回忆:在她调入治安队时,陆建功就把她约到办公室谈了半个小时,得知她的情况后,反而建议她转调到其他队伍。
“这又是为什么?”舒妤轻声问道。
高悦解释说,陆建功认为她带着个人心结进来,会影响她在办案中的客观判断。不过,高悦当时表现得很坚决,并向陆建功郑重承诺,她会冷静地办案,绝不掺杂主观情绪。但很显然,高悦今天并没有履行这个承诺。面对眼前的舒妤,她故作轻松地说:“我调到陆队这里就是为了我妹妹。”接着,她又补了一句:“来这里也是为了我妹妹。”
舒妤很困惑,但她并不急于追问,此时她扮演的角色是倾听者,让谈话自然发生——假如高悦愿意诉说,必然会向她解释其中的因果,假如高悦不愿再说,那么她也不会强迫。
高悦起身去倒水,舒妤转过头,窗外斜阳如血,泼洒在远处的“网赌大厦”,仿若染血的青锋直刺云端。高悦过去经历了什么,其实舒妤心里已经猜出了大概,只是没有点明,办案抓人需要勇气,直面内心长久的郁结更需要勇气,怎样面对,取决于高悦自己。
高悦倒好水,长吐了一口气,仿佛这股气压抑许久。
随即,她向舒妤述说起来:由于原生家庭的原因,妹妹高欢是她一手带大的。2014年7月,还在刑队的她带头侦破了一起强奸杀人案,区政法委副书记亲自为她颁奖。同一年,妹妹考上了心仪的大学。
“如果还有机会,我想一直留在那一年,或者让后面发生的事情来得晚一些,至少我有充分的准备去应对。”高悦的神色有些黯然。
高光时刻过去,不知不觉中,至暗时刻也悄然来临。2016年,先是高悦因公负伤,此后再也踢不出漂亮的高扫腿,那曾是她引以为傲的招式,让她在省散打比赛中夺魁。之后,高欢也出了事——她在网上结识了一位男网友,被对方蛊惑去玩一种名叫“时时彩”的游戏,最初赚了2千多元,接下来的一个月却亏光了生活费。在那个网友的唆使下,高欢去借了网贷,钱很快又祭献给了赌博网站。
高欢面对催收电话的狂轰滥炸,不敢告诉姐姐,随着网贷越欠越多,她变得精神恍惚,一度有了轻生的念头,如果不是她室友及时把情况告诉了高悦,后果不堪设想。高悦闻讯赶到学校,她想起这阵子自己因为养伤忽略了妹妹,不禁自责起来。
高悦最初想假扮成妹妹,联系那个男网友,彻底摸清其中的来龙去脉。可是高欢不断地摇头,说她因为最近很少登录赌博网站,那个网友的态度也变得冷淡了,前几天两人大吵了一架,高欢说要报警,对方用语音冷笑着说“你报吧”,随后就把她拉黑了。
高悦坦言,在她联系同事帮忙立案的时候,内心有过强烈的羞耻和自责,自己的妹妹沾染上了赌瘾,身为警察的她却毫不知情。同事给她分析说,那个诱惑高欢去玩“私彩”的男网友很可能是赌博网站的“代理”,他们大多躲在东南亚的赌博公司,要抓到人,非常困难,高欢为了翻本充进去的借款,也早就被那些“人头卡”层层洗白,流入境外。
高悦说,前一阵她在提审吴晓露的时候,看着吴晓露声泪俱下地忏悔,瞬间就联想起妹妹,这两个女孩一样在读大学,一样是人们眼中的“好孩子”,一样误交损友染上赌瘾,一样坠入网贷的无底深渊。面对赌债,吴晓露沦为了遭人唾弃的“狗代”,高欢却选择了复赌,让姐妹的感情被砸出碎痕。
高悦想带着高欢去戒赌中心,高欢却死活不肯,觉得自己能戒掉。但是网赌只要有一部手机就能下注,产生的赌瘾比传统赌博更难戒除。没过多久,高欢又背着高悦偷摸玩彩票,哪怕只是下注十几二十块,她也能玩上一整天。
舒妤对高悦讲,检察院有专门合作的心理援助机构,回国以后她帮忙联系治疗师,给高欢做心理辅导。
“谢谢你的好意。”高悦摇头说,“我发现高欢复赌后,没收过了她手机,也惩罚过她,我们俩还大吵了一架,妹妹到现在也不怎么我,偶尔背着我在手机上偷偷玩几把。”
高悦说,调岗那一天起,她就主动申请调入陆建功这里,发誓一定要摧毁那些赌博网站,把庄家抓去坐牢。她在调查那些网赌案件时,往往是从三级代理一路向上排摸,那些最顶层的庄家总能像Shadow一样躲起来——这让她感到愤怒和耻辱。今天下午询问胡晨时的情形,又让她联想到种种调查的困局,再度品尝到那种滋味,便忍不住火山爆发了。
“你有这种感觉,说明你是个好警察。但你心里是不是认为,只要抓住那些庄家——比如我们要找的Shadow——你就能解开这个心结?”舒妤问。
高悦怔住了,半天没应答,也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就算我们抓到了Shadow,也不会解开你的心结,反而会越缠越紧。”舒妤说,“你认为赌博网站是破坏你和妹妹感情的罪魁祸首,这个想法当然没错。但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得跟高欢好好谈一谈,否则心结还会困扰你。”
舒妤走到高悦身旁,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眼神望向远处的“网赌大厦”,此刻,最顶楼的几盏灯格外显眼,如同巨兽的目光刺穿薄暮,盯着窗前的高悦和舒妤。
“心结就像毛线球,藏在心里会缠得很大,说出来你会好受一些。我听完你讲的事,能够理解你今天冲动的原因,可是我们俩必须配合默契,才有办法抓住Shadow他们。”舒妤直视着凶兽般的网赌大厦,“回国以后,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帮你妹妹高欢联系心理援助,和你一起想办法。”
高悦点了点头,默不做声。
10
就在舒妤疏导着高悦的同时,刘伟宁也在客房里继续和陆建功谈论着Shadow。
陆建功说,帕赛那家中餐厅老板这次讲了两个疑点:
第一点,中餐馆正对着主干道,什么车经过,老板在店里一眼就能看清,以前魏恒军他们吃完饭,就开着一辆银灰色的本田轿车送李卓群回去,可2018年8月的一天下午,老板看见魏恒军的车进了公司的停车场后就没再离开。正是从那天起,老板再也没见到魏恒军和李卓群,他们就和这家分公司一样离奇地消失了。
第二点,2018年7月底,李卓群公司所在的那栋楼换了一批安保人员,总共4个人,每晚留下1人值夜班,但值班安保每晚都要额外再打包1份饭,老板半开玩笑地问他原因,却被对方警告,不许多问,也不准对任何人提起,否则后果自负。
“这些事确实很蹊跷。”刘伟宁捻灭了香烟,“你明天跟高悦过去查一下,或许能够发现新的线索,我们在马尼拉没有执法权,最好让上次那个警队队长带人跟你们一起过去。”
陆建功点头,旋即又点上了一根烟——到了马尼拉之后,他烟抽得比平常多。
次日傍晚5点多,刘伟宁接到陆建功的来电,话很简短,就四个字:“人找到了。”
当天,陆建功、高悦和马尼拉的警员赶到帕赛时,在“九凤国际”的分公司旧址并未发现异常,但他没有打道回府,又去露天停车场巡查了一圈,确实如饭馆老板说的那样,没有看到魏恒军的本田车。他又看到写字楼后方的西北侧还藏着一个地下车库,正准备进入时,突然遭到安保人员推搡。眼看安保出拳挥向了陆建功,高悦迅速把他放倒在地,并叫马尼拉警员将其控制起来。
随后,陆建功和高悦去往地下车库巡看,发现车库里有一个储物间,估算面积有5平米左右,高悦还在门口看到了几粒剩饭,捏了一下,米粒很硬。
在陆建功反复催促下,马尼拉警局的治安队长才让安保找出他藏的钥匙。储物间的门一打开,一股浓烈的恶臭迎面而来,陆建功皱着眉朝房内张望,一个陌生男人躺倒在地上,身上有多处刀伤和瘀血。
高悦捂着嘴巴,伸手探了一下男人的鼻息,说:“人还活着。”陆建功用手机拍下男人的脸,发给国内的严明,让他在公安内网系统紧急核对。5分钟后,严明反馈:这个遍体鳞伤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要找的“豹子”魏恒军。陆建功看到魏恒军的伤口已经化脓,便让警员们呼叫救护车,将他紧急送医。
过了24小时后,魏恒军从昏迷中醒来。刘伟宁等人到病房看望他,并说明了来意。
魏恒军投来感激的眼神:“要是你们没赶到帕赛,我这条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你放心,我们会保障你的安全,你要做的就是养伤,配合我们的调查。”刘伟宁说。
“命都是你们救的,我肯定会全力配合你们调查,如果没有Shadow害我,我也不会这么惨,还断掉了两根指头,我的黑客生涯也结束了。”魏恒军盯着他的右手,无名指和小指的指节因为严重感染,被截断了一节。
“不必这么悲观,你完全可以把自己的本领用在正道上,协助我们调查Shadow。”刘伟宁宽慰道。
“我一定会帮你们抓住他。”
魏恒军回忆称,自从他和李卓群开设了赌博网站的分站,他就经常开车来分公司,晚上跟李卓群到附近的中餐厅吃饭。2018年7月,他开车到帕赛来找李卓群,却发现分公司几乎一夜之间被搬空了,正在惶惑之际,就被安保打晕,绑到地下车库的储物间。当他在阴湿的地板上醒来,猜到这是Shadow对他实施的报复——因为此前派人到“九凤国际”总部打砸,就是他策划的。
魏恒军哀求安保把他放出去,说给多少钱他都愿意。安保没讲任何话,只把他毒打了一顿,便锁死了房门。他怕窒息身亡,正想大声呼救,又怕被拳脚伺候,便观察着房间——房间没有完全密闭,有一个极小的通风口。
这几个月里,魏恒军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吃的是剩下的盒饭,喝的是过期矿泉水,储物间有几个中号的灰色垃圾桶,排泄都在那里面解决。如今垃圾桶都已经堆满,房间弥漫着难闻的恶臭。他曾试图反抗,却被更残忍地虐待。
前几天,魏恒军在房间里偷听到有人正在和安保交谈,以为自己有希望出去了,没想到安保一进门就把他折磨成了重伤,让他自生自灭。
“也是我命不该绝,撑到你们把我救了出来。”回想被凌虐的经历,魏恒军仍然心有余悸。
刘伟宁问:“你觉得李卓群他会去哪里?”
魏恒军的目光从断指移向了天花板:“李卓群以前跟我说,Shadow很变态,叫我多加小心,我当时也没在意。我估计李卓群发现我失踪以后,意识到情况不妙,也就跑路了,他跑到哪个地方我不敢确定,但我觉得他会去泰国避一避风头,因为那里有他江湖上的弟兄。”
舒妤接着问:“赵良跟我们交代说,你怀疑杨若男和Shadow的关系非同一般,指使他去调查杨若男,这件事是否属实?”
“属实。自从我跟Shadow因为分钱的事闹了矛盾,我就一直想查Shadow,一方面他越玩神秘,我就越想知道他在掩盖什么,另一方面我想抓住他的把柄,增加谈判的筹码。杨若男这个女人到‘九凤国际’,我感觉她和Shadow之间有问题,就让赵良去查她。”
“赵良有没有跟你汇报过他查到的情况?”舒妤追问。
魏恒军答道:“赵良对我很忠诚,一有情况他就会跟我讲,后面他查下来有几点:一是杨若男到公司后根本没见过Shadow本人,就直升到了‘钻石厅’,这很不正常,也是我一开始就怀疑的地方;二是杨若男签到次数比范婕和郑红少,实际到手的提成却比她们多;三是杨若男没有结过婚,上到高中就辍学了,她有个妹妹叫杨若薇。”
舒妤接过话茬儿,又问他:“你后来还查到Shadow什么事情?他平常是怎么跟你们分红的?”
“我查到Shadow的洗钱渠道起码有两种以上,不止‘跑分’这么简单。他分红是发放虚拟币,让我们自行兑换成目前流通的法定货币,他洗钱也是靠虚拟货币洗钱,没有这种数字技术给他撑腰,他连个屁都不是。”魏恒军满脸不屑。
“你看看是不是这个平台?”高悦出示了一张彩打的复印件,上面是胡晨提供的网页图片。
“不是这个网站,估计Shadow后来跟胡晨单独结算的时候又改了。”魏恒军摇头否认,两眼却放出了光,“但如果是这种类型的网站,我能够帮你们查到Shadow的IP地址。”
陆建功异常激动——他实在太想抓到Shadow了,若不是身在异邦不具有执法权,他恨不得亲手把Shadow的双手铐上,告诉对方什么叫“道高一丈”。他蹲下身子,转动病床边上的摇杆,想让魏恒军坐起来倒查Shadow的IP。
魏恒军尴尬地出示着他的断指,说他没法操作电脑。
“魏恒军,这个过程我们会全程录音录像,你要认真配合,不要耍花样。”刘伟宁说完,让高悦打开她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进入了Shadow新的虚拟币交易平台,通过魏恒军讲述的方法,果真查到了一个IP地址。
“这个IP很重要,我们顺着查过去,就快能抓到Shadow了。”
11
陆建功很振奋,拿到具体地址后,他立刻带着高悦会同马尼拉警员来到一处高档民宅,然而,又是一盆冷水——他们发现屋内空无一人。
陆建功走访了周边居民,一名中年男子告诉他们,这间房子的住户是他的邻居,早在7月中旬就搬走了,那人平常总是穿着一件黑色连帽的轻薄外套,帽子把头遮住,脸上戴着口罩,让他看不清容貌。
舒妤曾向高悦提过,2018年7月中旬正是杨若男离职回国的时间,高悦立刻追问:“这里面的住户平常跟什么人接触过?”
“一个漂亮的中国女人。”男子无比自豪地说,马尼拉市民的眼力极好,看一眼就能分清本地人还是中国人。
“你说的女人是不是长这样?”高悦打开手机里杨若男的照片,让该男子进行辨认。
男子用力点了点头,说:“就是这个女人,跟那个奇怪的邻居一起离开的。”
高悦点了点头——正如魏恒军和赵良所觉察的那样,Shadow和杨若男绝不只是庄家和荷官的关系,也许另有隐情。
高悦跟着陆建功失落地返回医院病房——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无功而返了。望着他们的神情,刘伟宁就猜到了结果。
但魏恒军的想法和刘伟宁不谋而合——从杨若男这里切入,重点调查她的社会关系。
“当初我雇人去‘九凤国际’砸场子的时候,故意叫那帮人找杨若男的麻烦,想看看Shadow有什么反应,结果呢?”魏恒军说完,凄然地看向断指。
这时,陆建功的警务手机响了,是严明打来的电话,说他们在调查杨若男的妹妹杨若薇的过程中,发现了四处疑点:
第一,杨若薇曾在电话中坚称,她与姐姐杨若男交恶,两人早已不再联系,但是民警走访了她在安徽亳州的住处,询问邻居后得知,杨若薇一直和她姐姐形影不离,也很少发生过争吵;
第二,杨若薇称她对姐姐去菲律宾并不知情,在她姐姐担任赌场荷官期间,她一直在亳州一处小区里休养,但是据物业方面反映,杨若薇的那间房子经常空关着,水电费和物业费一直未缴,物业人员多次上门催促,也不见回应;
第三,杨若薇的名下有一家美妆公司,长年处于经营亏损的状态,但是从该公司成立之初,每个月的银行流水都远远超出了这家公司的限度;
第四,杨若薇声称该公司由她和男友共同出资,但民警经过调查,发现她所说的男友并无此人。
此外,民警循线追查到了“九凤国际”“钻石厅”的另一名荷官范婕,对方坚称自己并没有跟杨若男逃回中国,而是先到泰国芭提雅旅居了半个月才回的国,她的男友可以作证。这就意味着,杨若男先前关于回国的供述是在撒谎——那她回国时真正的同伴又是谁呢?
“你们顺着这条线追查下去,先查杨若薇公司的资金流向,平常跟谁合作,再查一下杨若男在马尼拉当荷官的时候,杨若薇到底在什么地方,具体在做什么!”陆建功说。
在马尼拉经过近1个月的调查,舒妤他们掌握了“九凤国际”各站点的赌客充值明细、资金流水、员工薪酬发放明细等数据,了解到总站和分站的经营情况,梳理出涉案赌犯的具体信息,包括使用的“花名”、代理账号、业绩数据,“这些证据主要用在犯罪数额的认定以及定罪处罚”。
2019年8月初,刘伟宁和舒妤他们踏上了回国的航班。那一刻,舒妤和高悦并肩坐在一起,“有一种并肩作战的感觉,内心很有力量”。
根据魏恒军提供的线索,公安部门也对李卓群展开持续追缉,并于2019年12月13日在泰国境内将其抓获。此时的李卓群在泰国重开了一间小型的“工作室”,白天经营赌博网站、“拉人头”,晚上夜夜笙歌。不料他却遭到同行的暗算,网站屡屡被劫持,赌徒们将这个网站当成“跑路的黑平台”。就在李卓群准备重新打造这头“吞金巨兽”时,一副银亮的手铐伴随着清脆的声响,戴在了他的手腕上。
民警告诉陆建功,李卓群被捕时,面色极为沉痛,嘴边总是挂着一句话:“就差那么一点,就那么一点。”
陆建功哑然失笑,对民警说:“你们跟他讲,不要‘差一点’了,叫他回国以后老实一点,别心存侥幸。”
至此,“九凤国际”的三大合伙人悉数落网,仅差Shadow到案。这个幕后老板,其身份依旧成谜。是否像魏恒军猜测的那样,Shadow的真身正是杨若男的妹妹杨若薇?
舒妤预感到,Shadow的身份真正揭晓的那一天,这场交锋才正式划上句号。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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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题图来自关斌斌。
1
2019年3月,驻所检察官舒妤主动向政治部提出轮岗申请,想调到网络犯罪办案组。部门主任闻讯,专门找舒妤谈话:“你在执检条线待了那么多年,也拿过刑事执行检察业务能手,如果调到新的岗位,你就得从零开始了。”
舒妤也坦承了自己的想法——她从硕士毕业就来驻所检察室工作,听说目前院里正在筹建网络犯罪办案组,就有了挑战自己的念头,“毕竟这种新型案件,我从来没有办过”。
主任听后,便只道:“我认识你的第一天起,你身上就有股不服输的拼劲,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一点没变。既然你已经考虑好了,作为你的老领导,肯定会全力支持你。”
检察院网络犯罪办案组的组长是刘伟宁,和在看守所带舒妤的师父杨建军是师兄弟,曾一起在反贪局共事过,检察院改革后,被调到这个组做负责人。得知舒妤调过来,刘伟宁也找她促膝谈心,让她做好思想准备——网络犯罪办案组属于检察院新增设的一线业务部门,要面对的是更隐蔽的新型犯罪、更狡猾的犯罪分子,与驻看守所检察不一样。
舒妤对此当然有准备,她答,自己在刑事执行检察部门工作多年,擅长给在押人员做谈话工作,但这个技能未必适用于新部门,她知道,网络犯罪案件涉及到时下流行的事物,如果不与时俱进的话,根本找不到自己的办案节奏。
“没错,我们办案组很特殊,你不止要接触许多新兴事物,还得全情投入。”刘伟宁笑着跟舒妤说,前年他为了办理一宗与游戏有关的网络诈骗案件,还专门下载了《王者荣耀》,登录游戏后,让年轻的助理在一旁给他介绍“中单”、“打野”和“兵线”这些游戏里的黑话。
舒妤的孩子也爱玩这个游戏,听到这些年轻人津津乐道的网络词汇从一脸严肃的刘伟宁嘴里说出来,让她有点忍俊不禁:“这方面我得跟你学习。”
“不要都跟我学,我还给你安排了其他的培训任务。”刘伟宁说,检察院内网昨天发了通知,市院有一期网络犯罪办案实务的培训,他已经给舒妤报了名。
舒妤点头应下——网络犯罪作为新型犯罪,具有极强的隐蔽性和便捷性,证据容易灭失,侦查取证难度极高,若想在这场正邪交锋中胜出,她必先经过一番试炼。
她只是没想到,这场试炼很快就开始了,一桩“古怪”的网络赌博案,被呈到了她的面前。
“古怪”是案子承办民警的评价——据公安部门统计,截至案发,这个名为“九凤国际”的赌博网站,总站点已拥有注册会员10余万人,分站点也约计有3万名会员参与投注。民警在电话中告诉舒妤,照通常的情况,网络赌博案落网的嫌疑人都是拉人头的“狗推”(即网赌代理),可这桩案子一男一女两名嫌疑人却都不是——男的叫赵良,是赌博网站的技术员,女的叫杨若男,是网站真人棋牌项目里的“美女荷官”。那么,那些作为网站主力部队的“狗推”都去哪儿了?那些涉案资金又流向了何处?这两名虾兵蟹将背后,显然还有一条巨鳄潜藏在互联网的暗流之中,正逍遥法外。
民警又说,这两名嫌疑人的到案经过也很“古怪”,那个女嫌疑人杨若男潜逃回国后想要“金盆洗手”,却被男嫌疑人赵良频繁骚扰,而且这个赵良被人举报落网后,就立即将杨若男供了出来,“他们为什么突然回国?两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办案民警想用这些疑点作为突破口,再“循线追踪”,但是这两人却拒不承认自己的犯罪事实,描述“九凤国际”的情况时,也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赵良说自己只是拿钱办事,其他一概不知,杨若男则坚称自己是受人胁迫。
时间不等人,审查逮捕的办案期限只有7天,舒妤加班加点地研读卷宗,向刘伟宁做了汇报。刘伟宁听完,提醒她要注意两点:一是网站,要弄清“九凤国际”如何发展下线,赵良和杨若男在该网站的代理模式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因为这涉及到后续的定罪量刑;二是罪名,赵良作为技术员,涉嫌的罪名是开设赌场还是帮助信息网络犯罪活动罪(帮信罪),要看他具体的犯罪情节,而杨若男作为“荷官”,涉嫌的罪名是开设赌场还是赌博罪,则要看她身上是否存在经营赌场的行为——这是区分两者的标准之一。
“接下来就是提审赵良和杨若男,把案件的头绪理清楚,你的思路不能乱。”刘伟宁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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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妤先提审赵良。这个男人刚在讯问的铁椅子上坐定,就表现得很不耐烦:“检察官,该讲的我在警察那边已经讲了,你现在问我也是在浪费你自己的时间,还不如让我回去睡觉。反正我讲过好多遍了,我就是一个搞数据维护的,这个网站具体是做什么内容的,我不清楚。”
“你不认为自己犯了罪对吧?”舒妤问完,赵良立刻点了点头。
舒妤亮出卷宗上的复印件:“可不是只有‘数据服务’这么简单,这上面显示,你为了帮助‘九凤国际’逃避监管,频繁地给这家赌博网站更换网页马甲、搞DNS回跳、流量劫持(以上均为赌博网站逃避侦查的伎俩),在这一系列的操作中,你不可能对网站经营的内容毫不知情。”
赵良撇了撇嘴,说:“就算我知道他们在搞网络赌博又怎么样呢?我又没有参与他们的生意,照这样来讲,我还是不构成犯罪。”
舒妤随即纠正道,根据目前掌握的证据,即便赵良构不成“九凤国际”开设赌场的共犯,也涉嫌帮信罪。
“你们不懂这些网络技术,我处理得很干净,光凭这些,你们是没办法给我定帮信罪的,如果检察官你想知道这里面的门道,我倒是可以教教你。”赵良把身子靠在椅背上,下巴高高地抬起,显得极为傲慢。
舒妤的情绪并未受到干扰,但是在她身旁敲笔录的助理小兰坐不住了,大声训斥赵良:“你什么态度?坐有坐相,现在给我坐好!检察官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无关的话不要讲!”
舒妤轻拍着小兰的手背,提醒自己的助理冷静一点,随即告诉赵良,尽管被他“帮助”的对象尚未到案,但是他主观上明知“九凤国际”是一家赌博网站,客观上也曾为这家网站提供了一系列逃避监管的行为,既然“九凤国际”的犯罪数额早已达到法律上“情节严重”的标准,那么,“凭这些证据就足以认定你构成帮信罪,不是你说不构成就不构成,现在是积极配合还是消极对抗,选择权在你自己”。
听到“犯罪数额”,赵良高抬的下巴放了下来,还岔开了话题:“我要检举揭发。”
“我们全部问完了,你再来说检举的事情。”舒妤说。
赵良不停地摇头:“不,我现在就要检举揭发杨若男,因为这个检举涉及到我的案子。”
舒妤似乎对他提到的那名跟他一同到案的女荷官不为所动,再次强调了一遍:“先把你自己的案子交代清楚。”
赵良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看到舒妤和助理投来的灼灼目光,便交代说自己很痴迷网络黑客技术,曾因非法侵入计算机信息系统罪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二年,缓刑两年。缓刑考验期届满后,他又在暗网上了所谓的“黑客学校”。那个教网络技术的“校长”,别名“豹子”,向学员们传授网络入侵、病毒编写和黑客攻防等一系列非法技术。“黑客学校”的网站采用会员制,每位学员需缴纳598元的学费,部分费用可根据模拟考试的成绩返还。
2018年2月,赵良在网上又看到了“校长”发出的招聘帖。“‘校长’说他要在菲律宾大干一场,我当时知道他在做非法的事情,我也有犯罪记录,以后也找不到工作,他至少让我看到了一条出路,我就联系了圈子里的两个朋友,跟他们一起到了菲律宾马尼拉投奔‘校长’了”。
他们到了菲律宾以后,就被“校长”安排去了“九凤国际”做技术员。“我平常跟‘校长’见面见得少,另外两个朋友告诉我,‘校长’的真名叫魏恒军,后来这个魏恒军和‘九凤国际’的老板产生了矛盾,出去自立门户了,到2018年7月的时候,人就突然失踪了,手机也联系不上。我就感觉他可能被人害了,因为马尼拉本身就很不安全,绑架和抢劫是常事,于是我就跟另一个技术员悄悄逃回国了。回来才不到1个月,公安就找到我,我也不知道他们根据的线索是什么,估计那个技术员在老家犯了事,为了立功,把我供出来了。”
舒妤记下了“魏恒军”的名字,盯着赵良的双眼:“说一下‘九凤国际’老板的情况,再交代一下你在那个网站具体的工作内容。”
“老板本人是不露面的,我听‘校长’提过老板的花名,说叫‘Shadow’。”赵良交代着,“赌博网站这套建站技术是‘校长’教给我的,另外的防止竞争对手劫持(赌博网站为了防止平台被竞争对手劫持后据为己用,需要运用反劫持的网络技术)这些是我本来就会的,然后就是日常给网站做一些维护。”
“你刚才说要检举杨若男什么事情?”舒妤问。
赵良讲自己的涉案情况时,显得心不在焉,一听到“杨若男”,立刻兴奋起来,眼神也变得犀利了:“我怀疑杨若男和Shadow之间有内幕合作,她绝对不只是一名荷官!”
“你说,‘怀疑’杨若男与Shadow之间有内幕合作,但检举要有真凭实据。”舒妤说。
赵良解释:“我跟其他的罪犯不一样,我检举不是为了要立功,就是为了完成‘校长’交给我的任务。从杨若男一到‘九凤国际’,我和‘校长’就发现这个女人有问题,‘校长’叫我私底下去查一下她。”
“你发现杨若男有什么问题?”舒妤追问。
赵良回忆称,2018年4月初,包括杨若男在内的11名“模特”从国内飞到了马尼拉,“九凤国际”一些知情的代理告诉他,“模特”只是对外的称呼,等公司拓展“真人视讯”项目后,这些相貌出众的女人会担任荷官。
但赵良很纳闷,因为在他的印象中,赌博网站的美女荷官都是在第三方场地做直播的,这些“模特”怎么却直接来了公司?他还发现了另一个疑点:如果在网站内部做真人视讯项目,必然要搭建摄影棚,可观察几圈下来,公司里连搭摄影棚的材料都没见到,更别提其他的专业设备了。
“模特”们过来两周后,赵良从一名“推广员”的口中,了解到一个令人惊讶的事实——原来,这些女人是老板和合伙人们跨国招嫖来的“小姐”。那人告诉赵良,为了鞭策推广员们加倍努力地吸引来赌客,Shadow还决定将其中的3名“模特”作为推广冠军的“奖品”。这则小道消息很快就在公司里不胫而走,还有推广员给赵良看过发到工作群里的“模特”照片,杨若男也在其中,赵良觉得她在那些女人里面样貌并不算出众。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杨若男很快消失了,推广员们都在讨论她究竟去了哪里,赵良猜测,也许这个女人从这个公司里逃了。他完全没有料到,公司后来真的搭建了一个摄影棚,而失踪了一段时间的杨若男,则直接成了“贵宾厅(摄影棚)”里的“美女荷官”——难道说,那段消失的时间,是她去培训了?
舒妤问:“除了杨若男以外,剩下的10名‘模特’,有多少个人也成为了荷官?”
“没有了。”赵良回答,“只有杨若男一个人。”
舒妤又问赵良,这是有什么筛选机制,还是另有原因?
赵良说:“我也不清楚具体的筛选机制,最早我还以为选荷官是会像皇帝选妃子一样的,没想到最后却是Shadow指定杨若男‘直升’到‘贵宾厅’做荷官,也不让任何人碰她。”
“所以你就觉得这里面存有隐情?”
赵良点了点头,说,这11个女人里面,杨若男算不上最好看的,所有人都想不通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成了荷官,而且一进来就是最高级别。正好那时,魏恒军因为合作事宜与Shadow产生了矛盾,“他就想我让我去查一查这个杨若男,再顺着这条线查老板,想找到Shadow的把柄”。
“那你当时查到了什么?”
“我查下来,就觉得杨若男跟Shadow之间的关系不是‘小姐’跟嫖客那么简单——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姐’,老板凭什么那么照顾她?还让她对接‘九凤国际’最大的几个客户,这一看就有问题。”
“这些‘模特’是从哪里来的,你知道吗?”
赵良挠着头皮仔细回想:“我听‘校长’讲,Shadow先跟国内某个会所签了约,会所的负责人再把这些‘野模’运送到马尼拉,完事以后再把她们送回国内,后来那10个‘小姐’都回国了,只有杨若男留了下来。”
听完赵良详尽的描述,一位神秘莫测的荷官形象,在舒妤的脑海中描绘了出来。她想了想,又问赵良:“杨若男除了担任荷官之外,还有没有做过代理这类的工作?”
赵良摇着脑袋:“‘九凤国际’的代理制度非常严格,像杨若男这种荷官不能身兼两职,做荷官和有代理账号,她只能从里面选一个。”
一个从事风月工作的女人被带到马尼拉之后,摇身一变成了赌博网站的“首席荷官”,这让舒妤有些怀疑赵良这些供述的真实性。不过,她下一个要提审的,正是杨若男,倒是可以对赵良的话进行印证。
3
见到杨若男的第一眼,舒妤就深深地记住了这个女犯——杨若男的面容让舒妤想起了一个90年代的香港影星,除此之外,舒妤还注意到,身处高墙之内的杨若男打理了发型,不像其他女犯,会顶着乱糟糟的鸡窝头接受讯问。
杨若男在铁椅子上坐定,左手下意识地往椅子上抚摸,抬头朝舒妤尴尬地笑了:“没办法,我以前在牌桌上发牌,总要在牌桌上摸一下擦掉手汗,习惯成自然了。”
案子留给舒妤的时间不多了,她没有回应杨若男的话,直接开始了讯问。也许是看到了舒妤的态度,杨若男也收敛了笑容,秀丽的眼眸瞬间结了霜。
舒妤观察到,即便坐在狭小的讯问椅里,杨若男也保持着挺拔的身姿,俨然透着一股“职业姿态”,这让舒妤感觉自己好像化身成了赌客,正在面对牌桌背后的荷官。
杨若男自述,她自2017年7月欠了一笔30万元网贷,每天都要收到上百个催收电话,情急之下,她让闺蜜帮忙介绍一份来钱快的工作:“我怎么都没想到,我闺蜜把我介绍给了‘老鸨’梁佳丽,我就这样被拐到了菲律宾的马尼拉。”
“那你为什么又在那里当了一名荷官?”
“‘九凤国际’的老板Shadow计划做真人棋牌项目,正好缺几名女荷官,我就被安排过去了,当时培训了两个礼拜左右,就像赶鸭子上架一样把我们赶上牌桌了。”
杨若男还提到,“真人在线”的“贵宾厅”分为白银、黄金和钻石三个级别,荷官对应的礼服分别是黑色、红色和蓝色,她专门服务“钻石厅”的贵宾,工作时身穿蓝色礼服。
“这个‘钻石厅’有什么门槛?”舒妤问。
“差不多是要充值100万以上,必须是我们网站的老会员。有一位会员在我们这里一次性充了260万。”
小兰问询这个会员的情况,杨若男摇头说“记不清了”,小兰再问“Shadow为什么选你做荷官”,她说自己也“不太清楚”。正在阅卷的舒妤,抬头看了杨若男一眼,发现对方也在看她,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就像荷官在等待赌客的下一副牌。
“之前你在接受公安讯问的时候,提到自己与老板Shadow接触过,你现在讲一下Shadow本人的情况。”舒妤换了一个问题——在她的经验中,如果嫌疑人掩盖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检察官可以灵活变更讯问策略,让嫌疑人在案件事实面前无所遁形。
“Shadow跟我保持单线联系,但从来没有露过面,我也不清楚这人长什么样子,藏着什么底细。”杨若男的眼神瞟向了一边。
就在杨若男恍惚之时,舒妤抛出了攻击性的问题:“既然Shadow连你本人的面都没见过,又为什么选你做‘钻石厅’的荷官?”
“我猜测他事先看了我们的照片,觉得我比别人更适合在‘钻石厅’给贵宾服务吧,其他的原因我就真的不知道了。”杨若男稳定心神的速度极快,供述时的语气不疾不徐。
听完这句供述,舒妤久久凝视着杨若男,铁栏后边,杨若男也用坚定的目光回应着。
舒妤接着发问:“你在‘钻石厅’主要负责哪些赌博项目?每天的工作时长是多久?跟你在一起的荷官还有谁?”
“我这边主要就负责‘百家乐’,一天工作10个小时。‘钻石厅’里面,包括我在内,只有3名荷官,有1个离职了,还有1个经常跟我在一起。有时候,给我们培训的人员就站在我们对面监场,我们只要出了一点点差错,就要吃苦头,穿着高跟鞋罚站、罚蹲。所以我刚才跟你们强调说,不管是做‘小姐’还是当荷官,我都是被胁迫的。”
“既然有荷官能离职,那么你为什么不离开这家公司,而是继续担任荷官?”
杨若男怔了几秒:“没办法,我都是被逼的。我在马尼拉没有钱,必须攒够钱再回国,‘钻石厅’的‘首席荷官’工资和提成比较高,我想赚点钱再想办法逃回去。”
“我们看了公安提供的证据材料,这里面显示你在‘九凤国际’的业绩做的很不错,那你为什么又突然回国?当时是怎么回来的?”
“因为马尼拉的治安很差,公司被一群人砸过场子,我又听说被公安盯上了,我不想受牵连去坐牢,就开始找机会逃出来。一起做荷官的范婕跟我说,坐航班回去容易被抓,我们就花钱联系了马尼拉当地靠谱的蛇头,一起走的……好像是2018年7月左右。实际上,就算‘九凤国际’没被查,我也想跑了,因为那几个合伙人斗得很厉害,连我们的薪水都受影响了。”
舒妤让杨若男交代她所知道的“九凤国际”几位合伙人的情况。杨若男供述称,据她所知,公司除了幕后老板Shadow以外,还有一个经常抛头露面的“推广总监”,名叫李卓群,负责管理那些“狗推”。还有一个技术总监,叫魏恒军,他有个助理叫赵良。听说魏恒军跟幕后老板闹了矛盾,在外面开设了其他分站。
杨若男讲完后,又补上了一句:“我想检举揭发赵良。”
舒妤定了定神,说:“不要急着谈检举的事情,刚才你讲到从马尼拉回国,那你讲一下到案经过,还有,你怎么知道赵良也回国了?”
杨若男向舒妤交代称,“九凤国际”分裂以后,魏恒军就失踪了,赵良失去了靠山,也跑路了。她回国之后,赵良不知采用了何种手段,总能对她纠缠不休,逼她讲Shadow把魏恒军藏到了什么地方。此后赵良被警方抓捕,为了立功,便将她供了出来,“然后我就坐在你面前了”。
舒妤问杨若男要检举的什么,杨若男告诉她:“我要举报他在公司里当‘菜头’。”
“‘菜头’?”舒妤说。
杨若男回答说:“‘菜农’就是赌博公司的‘狗推’,‘菜头’就是‘狗推’里面的负责人,赵良他除了搞技术以外,魏恒军还分配给他一个小团队,他要负责管十几名‘狗推’。”
舒妤问赵良具体的管理层级,杨若男思索了片刻,对舒妤说:“我自己是这么觉得——如果把‘九凤国际’比作一个金字塔,就算他不是塔尖,也是塔尖下面的第二层或第三层,总之,他的级别绝对不低。”
“那你自己有没有参与过网络博彩的推广?”
“我从来没有参与过,但是我听说赵良招揽赌客的那一套是和李卓群学的,他们具体聊了些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在供述过程中,杨若男始终保持着挺拔的身姿和端庄的仪态,待她在讯问笔录上签字、画押后,舒妤带着她回了女监区。
女监区在看守所的第四监区,舒妤曾经就是负责第四监区的驻所女检察官。当班女警开启监区门,给杨若男上铐前,按程序询问嫌疑人的姓名:“叫什么名字?”杨若男不卑不亢,昂首挺胸,直视面前的管教,自报姓名。一声清脆的“咔哒”声,她的双手被铐上,跟随女管教穿过狭长的走廊,走向监室。舒妤清晰地记得,那天光线极暗,杨若男像是走进了黑暗,曼妙的身姿逐渐消失。
“九凤国际”是舒妤进入网络犯罪办案组后承办的第一个案子,她第一次对涉案的犯罪嫌疑人产生如此大的兴趣。赵良和杨若男到案后互相揭发,真相却没有随着他们的揭发变得愈发明晰。案件的办结期限正在倒计时,但舒妤并不想草草地结案。
在舒妤审讯的同时,警方按照杨若男此前提供的线索,在湖南邵阳将“老鸨”梁佳丽抓获。面对组织卖淫的犯罪事实,梁佳丽供认不讳,民警把杨若男的照片放到梁佳丽跟前让她辨认,梁佳丽交代称,照片中的女人确实在她当初运往马尼拉的“小姐”里面。可当被问及是否胁迫杨若男卖淫时,梁佳丽则坚称:“去马尼拉挣得更多,她们求我还来不及,我根本不用逼,谁不想过去,我就换另一个。”
民警在电话中也告诉舒妤,另一名从马尼拉回国的“小姐”在派出所接受讯问时,也证明了梁佳丽供述的真实性。
舒妤在审查报告中这样写道:“当前的证据无法证明杨若男在这过程中确实受到了胁迫。她在‘九凤国际’工作期间,能够离开该公司,但并没有离开,而是选择继续任职,按月领取工资和提成,这显然不符合胁从犯所遭遇的‘两难境地’,因此不能将其认定为胁从犯。”
4
翌晨9点45分,驻看守所检察室转交给舒妤一封杨若男写来的信。舒妤拆开信封,看到信纸上的字迹工整有力,甚至还有一点瘦金体的味道。
与其他在押人员讨好的态度相反,杨若男在信中用一种近乎威胁的口气和舒妤对话。她的诉求很明确:她认为警察抓错了人,不管是从事性服务,还是在博彩网站的当荷官,她都是受人胁迫。她还如此写道:“按照刑法上面的规定,对于被胁迫的胁从犯,应当按照他的犯罪情节减轻处罚或者免除处罚。”
舒妤万万没想到杨若男对刑法会有所研究,看来,确实如赵良所强调的那样,这个神秘的“荷官”还真不简单。
新来的驻所女检察官程宁给舒妤打来电话,说自己刚到女监区不久,有许多问题要向舒妤请教。舒妤顺带提起了杨若男,请程宁在巡监时多加留意。程宁说:“杨若男跟其他的犯人不太一样,照理说,新来的犯人在监室容易被欺负,可是杨若男也不知道耍了什么手段,在里面混得像‘大姐大’。”
舒妤听后觉得很惊奇,又询问杨若男在监区的日常表现,程宁告诉她:“杨若男被收押以后,我找她做过一次入所谈话,她给我强调说,自己是被‘老鸨’拐骗到菲律宾的受害者。但是经过我最近这段时间的观察,她很遵守监规监纪,就像来旅游一样,该吃吃、该喝喝,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很多的女犯人还很听她的话,主动把自己的书借给她看。”
“杨若男平常主要看点什么书?”舒妤追问。
“这点我倒没留意,但有一次我巡监的时候看到她好像在看书,具体是《心理学》还是《厚黑学》,我记不清了。”程宁答道。
“没关系,总之你以后巡监的时候,帮我留意一下她。”舒妤越发感觉到,这个杨若男身上也许真的藏着某些秘密。
更让舒妤始料未及的是,在她就赵良和杨若男的案件制发《批准逮捕决定书》后的第三天,检察院的检务督察部就收到了一封控告信,写信人是杨若男的代理律师,控告的对象则是舒妤。
这位律师在信中坚称,杨若男是被梁佳丽等不法分子拐卖到菲律宾的,从事赌场交易活动也是受人胁迫,应当不予批捕,而“检察官舒妤却颠倒黑白、罔顾法律,非法逮捕了杨若男,作为她的代理律师,我必须就此事向检察院提出控告”。
为此,检务督察部和政治部的工作人员来到网络犯罪办案组,专门约谈了舒妤。舒妤回忆起那天的情形时,说:“当时我们的组长刘伟宁还有其他同事都在场,我突然被督察人员叫走,感觉心里很不好受。尽管前一天晚上组长给我打了电话,叫我做好心理准备,他也会把这件事情调查清楚,努力还我一个清白。但是我刚到网络办案组没多久,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情,还是感到了压力。”
我国政法工作者有专门的“澄清制度”,如果控告者属于诬告、乱告,作为被控告的一方,有权做出澄清。舒妤给督察人员看了她的审查逮捕报告,指出当前证据已证实杨若男在“九凤国际”工作期间为多名赌客提供过非法博彩服务,嫌疑人自称的“做小姐和做荷官都是受人胁迫”,无法在客观证据链中得到印证。同时,舒妤还出具了一份说明材料,证明她在办案活动没有存在违法情形。
律师写封信的目的,舒妤心里再清楚不过:自己作为案子的承办检察官,这封控告信是想对她造成干扰。
与舒妤一同被约谈的还有刘伟宁,他坐在沙发上,望着两位督察人员,神情笃定。有了组长的坐镇,舒妤也放松了她紧绷的心情。
刘伟宁告诉督察人员:“我是网络犯罪办案组的主办检察官,也是舒妤的组长,在你们两位赶来之前,我仔细看了舒妤撰写的《审查逮捕报告》,又和几位承办民警通了电话,就案件证据而言,在客观上无法证明嫌疑人杨若男确实被梁佳丽等人所胁迫过,她并不符合刑法上胁从犯的认定标准。作为办案组的组长,我绝对不会容忍检察官在办案上半点的瑕疵,但我们也不能冤枉一个清白的检察官。”
督察员对舒妤解释:“我们收到律师的控告信,就要按照规章办事,希望你不要有抵触情绪。当然,我们也想提醒你,在维护嫌疑人合法的权益时,你也要保护好自己。”
一周后,检察院给杨若男的代理律师发了答复公函,而舒妤又一次收到了驻所检察室转递来的信件,这是杨若男给舒妤写的第二封信。起先舒妤以为这封信的内容与上一封信差不多,结果她打开信封后,看到的却是杨若男讲述的她被捕前的恐怖经历。
杨若男在信中称,回国以后一周不到,赵良就非法获取了她的个人信息,对她私人生活的窥探几乎无孔不入,她以惊惶的笔触在信中写到:“赵良他就像一个变态狂一样,不断地骚扰我,打电话、发邮件、在门口张贴A4纸,所有内容都是写我前一天干了什么事情,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跟什么人接触过,我快被他逼疯掉了,感觉我换衣服洗澡的时候,他也在监控我。”
有一次,杨若男出门去超市采购,刚从货架这边离开,就有人给她的微信发来一条好友验证:“你在货架上买了一瓶500ml的沐浴露,白色包装。”杨若男惊惧地环顾四周,怀疑自己正在被人跟踪,可她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身影。她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附近有人拿包装瓶在敲打货架,她下意识地循声望去,看到赵良躲在货架后面,默默地盯着她。
杨若男冲到赵良面前,怒声质问他到底想做什么,“赵良就只是问我,Shadow把魏恒军藏到什么地方,又说什么爱我、要保护我之类的胡话”。他们激烈的争执迅速引起了旁人的围观,超市的工作人员过来了解情况,杨若男声称她被变态骚扰,让工作人员帮忙报警,赵良嗤笑了一声,便灰溜溜地走了。工作人员询问是否还要叫警察过来,杨若男说:“算了。”
杨若男在信里又说,她在羁押期间自学了法律,赵良这样非法获取她的个人信息和住址,已经涉嫌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并询问检察院这边能否受理,如果不能受理,她就委托朋友对赵良提起刑事自诉。
杨若男还写到,她可以证明赵良确实在“九凤国际”长期担任“菜头”,有自己的“网招”团队,“我可以为举报的真实性负责,之前我就已经跟检察官说过,我是被胁迫的,赵良他举报我也只是因爱生恨,往我身上泼脏水”。
舒妤刚把信放下,就看到过来转递材料的程宁。程宁说,她在做视频巡监时,切换到杨若男的监室,看到杨若男已经坐在了“铺头”的位置——在监室中,嫌疑人睡觉的位置代表着他们在监室内的地位,“级别”越低,离厕所就越近,“级别”越高,则离电视和窗户越近——这才几天,杨若男就从“铺尾”睡到“铺头”了。
程宁还观察到,有时杨若男洗好澡后,还有女犯给她梳头,以前的“铺头”也主动向她示好,递来几颗话梅。她似乎不愿被打扰,嫌弃地朝那女人甩了甩手,对方便识趣地离开了。
“别看她瘦弱文静,不会在监室里成了牢头狱霸吧?到时候我找其他女犯人聊聊,深入了解一下杨若男的情况。”程宁说。
程宁还查看过夜间的监控视频,杨若男看书学习,没有人敢打扰她,拥挤的大通铺上会给她让出一块难得的空间,让她可以伸展自己的双腿。她就靠在身后的被子上,怡然自得地翻着书。程宁还发现,“杨若男最近只看这本书,看得还很投入”。
舒妤有点好奇:“什么书?”
5
舒妤的检察官办案系统弹出了一条消息,显示案管中心分配给她一起新案子:犯罪嫌疑人吴晓露,一名在读大学生,涉嫌帮信罪,而涉及的犯罪平台,正是“九凤国际”。
舒妤收案后,立即赶到看守所提讯室。
吴晓露交代称,她受到闺蜜的蛊惑,在“九凤国际”的赌博网站上注册了账号。随着赌注越下越大,她输光了身上的全部生活费,便借起了网贷,结果再一次“洗白”了。她不敢向家人坦白,但是光靠打工又不足以偿债,为了减轻债务压力,她到处寻找“来钱快的工作”。在网赌交流群里,她看到有人在为“九凤国际”招募“跑分”的人(跑分是一种洗钱行为,指专门利用银行账户或第三方支付平台账户为他人代收款,再转账到指定账户,从中赚取佣金),顺带还宣传说做“九凤国际”的代理提成更高、提现更快,能够快速帮输钱的会员们“回血”。吴晓露想到自己身负的30万元赌债,便毫不犹豫地联系了发招聘的人,开通了自己的代理权限,可她没想到,她刚把室友拉下水,自己就被押进了看守所。
“那些催债的就一直催,还威胁我说要把我欠网贷的事情告诉学校。我被逼得实在没办法,就只好拉我室友参赌,她跟我在寝室里面关系最要好,看到在网上玩彩票可以挣钱,还跟我讲,赢了钱以后带我去迪士尼,我真的对不起她……”讲完这番话,吴晓露的眼泪就大把大把地往下掉,把讯问椅上的桌板全都打湿了。
舒妤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看到嫌疑人在她面前哭了,眼前的吴晓露哭得太过伤心,整个身子都跟着发颤。她后来告诉我说:“我儿子跟吴晓露差不多大,如果我是吴晓露的母亲,看到她一步步掉进深渊,错上加错,我心里肯定很不好受。当时我觉得,网赌确实很可怕,已经把魔爪伸向了校园,残害了好多大学生,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办好这些案子,不管犯罪嫌疑人在我面前是哭还是笑,都不会影响我对他们的定罪量刑。”
舒妤放下手头的案卷,径直走到铁栏后边,在讯问椅的桌板上放了一包餐巾纸,然后回到了座位上,继续审讯:“你给‘九凤国际’‘跑分’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2018年5月下旬吧,当时我看到群里有人在招募‘跑分’的人,我一开始还看不懂里面打的暗语,私聊了那个人,问他‘车队’是什么,怎么才能加入‘车队’挣钱?他跟我讲,‘车队’就是帮忙‘跑分’的,来钱比较快,如果我不知道怎么操作的话,他可以教我。我就答应了。他告诉我‘跑分’的具体流程,我看到他帮忙的‘九凤国际’是一个新的网站,跟我原来玩的‘九凤国际’不一样,赔率也更高,我就顺便注册一个代理账号。”
吴晓露继续啜泣着交代——她在13个网赌交流群里发过注册链接,不是被踢出群,就是遭受谩骂,还有5、6个群被封了,她也不知道如何加入新群。一旦看到有人在代理群里晒出了盈利截图,她便将图片转发给室友,谎称这是她最近的“网(络)投(资)”盈利。室友看后很动心,问她怎样才能注册。
“当时我有点犹豫,如果她发现被我坑了,那我以后在她面前就再也抬不起头了。不过后面几天,她还是缠着我要链接,我就发给她了,但我可以保证,她在我这里没有赌过多少钱,亏了100多她就不想玩了,警察那边也查过我的代理明细。”吴晓露补充道。
在笔录上签完字、按下指印,吴晓露看着自己血红色的指纹和签名,不停地抽噎着。舒妤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随后和小兰将她带到监区门口。刚跨进监区,吴晓露就又哭了,望着她擦泪的背影,舒妤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小兰也感慨说,就在昨天下午,她还听同事讲到,这两年开设赌场罪和“帮信罪”的案件量大幅增加,多数嫌疑人与吴晓露一样,都是涉世未深的大学生。
提审结束后,舒妤给吴晓露案件的承办民警高悦打了一通电话。
之前,她曾在检察院大厅跟高悦打过照面,简单交谈过几句。高悦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用一个网络流行语说,高悦的‘颜值’确实挺高的”。高悦的眉眼本就透着凛然的英气,笔挺的警服更让她显得英姿挺拔,衬出一种硬朗、果决的气质。不过,高悦在和她的交流过程中,总是板着一张冷冰冰的脸,言语之间似乎还隐隐有些敌意,似乎在暗示舒妤:我比你强。
有同事曾给舒妤介绍过高悦的情况:她在分局刑队奋战多年,获得过市公安系统的女子散打冠军,跨省追捕嫌犯时可以两天两夜都不合眼,是名副其实的“拼命三娘”。在一次因公负伤后,高悦调岗到了治安支队大队长陆建功的队伍——这是她主动申请的,目的是为了解开“心结”。至于“心结”是什么,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
高悦接舒妤电话时,表现得很不耐烦,语气带着浓烈的火药味儿,反问舒妤:“那你到底问出什么了?”
舒妤被问得很不舒服——这句话后面,好像有着潜台词:“你刚来网络犯罪办案组,了解过我们公安的办案节奏吗?你的业务能力到底行不行?”不过,性格像水、不爱争辩的舒妤,依旧耐着性子讲:“吴晓露讲到‘九凤国际’的代理模式,可以继续深挖下去。”
“你就直接讲,你想要做什么,需要我要干什么,就行了,别谈什么‘深挖’,现在还不是深挖扩线的时候。”高悦的性子如野火,顷刻之间便会熊熊燃烧。
“你错了,现在恰恰就是深挖最佳的时机,难道我们要白白错过?我相信你也不想只抓几个虾兵蟹将。”舒妤说。
高悦那边沉默了几秒,说:“我们深入排摸过了,吴晓露的上级代理加入过一个‘内部工作群’,群主叫赵良,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就好——你还有什么补充?如果没有,我就挂了。”
“别急着挂,你认认真真地听我把话讲完,否则对你的侦查工作没有任何帮助。”舒妤冷静地讲述自己的想法,“你这边最好先做贴近侦查,用新人的身份加入‘九凤国际’的QQ交流群,想办法联系吴晓露的上级(代理),再注册会员账号,假扮成对方的下线。”
舒妤还希望高悦严格按照取证规则,将网站页面、赌博操作过程全部录制下来,把她和代理的聊天记录及其他相关信息截屏保存:“你必须保证取证的合法性和有效性,我会全程监督,不容许有任何瑕疵证据存在。”
“我这身警服也不会容许!”高悦的话语仍带着些许火药味,“如果有任何进展,我会第一时间联系你。”
舒妤挂了电话,在办公桌前活动着僵硬的脖子,她总感觉跟高悦打交道让自己心神俱疲,“打电话跟打仗似的”,她们俩完全就是“水火不容”。此刻的她,未曾料到,自己之后要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与脾气秉性、处世之道完全相反的高悦彼此磨合、并肩作战,共同面对“九凤国际”这座迷宫。
6
高悦按照舒妤说的,假扮身份,找到吴晓露的“上级”,成了“九凤国际”的新代理,被拉入了一个交流QQ群。高悦试图跟那位“上级”套出其他线索,但是那人很警惕,总是追问她:“你为什么没登录网站?我看你好久没上了。”为了获取对方的信任,高悦赶紧借口称:“最近都忙着做生意,等我本金再多一点,这样才能赚得更多。”这条信息发完,她还补发了一个“梭哈”的表情包。对方回复了个“OK”,便没再讲话。
高悦继续潜伏在群里,默默观察着成员们的聊天记录——这个群的成员都是那位“上级”的下线,足足有100人之多。
高悦很快就掌握了大量线索,她想在同事收网前问出“上级”的“上级”,以及团队的组织架构,那个多疑的“上级”只回了她一句:“你问这么多干什么?再说屁话就给我滚!”高悦正想怼回去,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拉黑了,还被移出了群聊。
收到高悦提供的证据材料,同事们循线追踪,将那位“上级”抓获。此人真名叫王健,网名叫“拥抱财富”,他对发展网赌下线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并向民警们坦白:“我和我的‘上线’在现实生活中就见过的,我记得他好像叫赵良,后来跑到菲律宾做‘私彩’去了,他在QQ上跟我说,最近‘九凤国际’新开了分站,代理提成很高,如果我要做的话,他给我再多加2个点,其他人没有这个权限,只有他自己有。我就按照他的方法,到处打广告,发垃圾邮件。”
民警们随即调查了王健交代的上级代理账号,运用网络技术核查了账号的身份信息,证实王健供述的情况属实——他的上线,正是赵良。换句话说,赵良从公安侦查阶段再到审查逮捕阶段,一直在撒谎,正如杨若男所检举的,在“技术员”身份的掩护之下,他还藏着一个高级的“菜头”身份。
舒妤获悉情况后,为高悦他们写了一份侦查建议。高悦性子急,为了节省文书流转的时间,她和治安大队的同事干脆专门跑来了检察院。舒妤将他们带到办案组会议室,在侦查建议的基础上,为审讯赵良制定讯问策略。
用刘伟宁的话来形容,舒妤的讯问风格是“像水一样沉着冷静,一点一滴,穿破犯罪嫌疑人的心理防线”,而高悦的讯问风格则与舒妤完全相反,是烈火燎原,凌厉迅猛地烧断嫌疑人心存的最后一丝幻想,老老实实地“竹筒倒豆子”。听到舒妤说赵良喜欢胡搅蛮缠,认罪态度较差,高悦直截了当地说:“你这么温柔地问,当然对付不了这种嫌疑人,那就让我们来帮你对付。要我说,对这种人就不要给他好脸,你只要缓和那么一点点,他就蹬鼻子上脸了。我们等会儿就过去突审,我倒要看看这个赵良到底是什么情况。”
高悦的同事半开玩笑地说:“高姐一过去,赵良也得从良。”
舒妤不再徒劳地解释,只是苦笑了一声,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高悦转身朝舒妤做了一个“OK”的手势,立刻和同事们到看守所把赵良提了出来。
赵良在羁押入所前还留着长发,此时已经剃了寸头,走起路来大摇大摆,刚坐下就抖动着双腿,显得焦躁不安。
“名字?”高悦按照流程核对姓名。
“在监区那边我跟管教不是讲了吗?”赵良反问。
“我问什么你给我答什么,听懂了吗?!”赵良面对公安还是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让高悦想要迅速发动攻势,一场熊熊大火即将引燃。
听到高悦的问话,赵良却不做声,别过了头,
“我再问你一遍,名字叫什么?!”高悦继续追问。
赵良无意间与高悦对视,瞬间就被高悦的眼神慑住了,赶紧把目光躲了过去,再也不敢多看一眼,声音也小了十几分贝:“赵良。”
接着,赵良按照高悦的提问,提供了自己的户籍信息。在被问及是否参与网赌代理时,他翻着白眼,说:“警察同志,你们怎么也不想想,我一个搞技术的,怎么可能还去当‘狗推’、‘狗代’?”
“我可不像舒检察官那么温柔,刚才我也跟你讲过了,‘我问你问题,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还不明白的话,好好看看我们上面的这八个大字——认清形势,放弃幻想!不要反问,也不要说任何无关紧要的废话!我现在给你强调最后一遍,你把下巴给我放下来,目光直视我,看着我的眼睛!”
赵良的眼神稍稍回正了一点,与高悦的眼神一触碰,又马上把头别到了右边,眼睛继续朝上翻。不过,他嘴上还是不肯认输:“哪条法律规定过犯罪嫌疑人在审问室一定要看着警察?如果你知道这条法律法规,你翻给我看。”
高悦身边的同事摇了摇头——正如舒妤刚才说的,赵良还真是喜欢胡搅蛮缠。
“没关系,只要你这样不觉得累,就这么看天花板吧。”高悦反倒笑了,“你既然说自己绝对不可能去做代理,就把具体的原因说出来。”
“因为我在‘九凤国际’的运维任务很多,我的‘老大’魏恒军把技术维护全权交给我,我一个人忙都忙不过来,根本没有时间去做什么赌博推广,而且那都是‘推广组’的事情,我是‘技术组’的,工作的内容完全不搭边。”
“2018年5月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都过去几个月了,我早就不记得了。”赵良耸了耸肩。
“仔、细、想。”
“我估计那个时间还在给‘九凤国际’做维护,除此以外没别的了。”
高悦追问他是否也在“代理交流群”里,他点了点头,说他的QQ昵称叫“龙帅天下行”。
听到如此霸气的网名,再对照眼前的犯罪嫌疑人,高悦和同事忍住笑,继续发问:“为什么在代理群也有你?”
“我是搞运(营)维(护)的,多加几个群也是正常的,毕竟好多人遇到网络问题都会叫我出面解决。”赵良说。
高悦问他:“‘九凤国际’开设分站时,你在原来的站点还是去了新的分站点?”
赵良说自己从未离开原来的网站。
高悦马上追问:“那为什么‘九凤国际’分站的代理群里也有你的QQ账号?”
“那都不是我的账号,有几个代理冒充我,盗用我的QQ昵称和头像。”赵良低头望着黑漆漆的铁桌板,思索着回答,“在‘九凤国际’还没有分家的时候,我们老板Shadow就立过规定,叫我们只能在那个境外的聊天软件上交流,这样可以避免被警察盯上。后来魏恒军吵着闹分家,独立出去开了分站,拉国内的赌客到网站赌博就要使用QQ群,他觉得QQ和境外聊天软件来回切换太麻烦,就直接用QQ了,还跟我讲,‘大不了封群了再重新拉人进新群’。我感觉他这样搞,太不安全,就没跟过去。”
这时,高悦从黑色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材料,先核对了赵良的身份证号,得到赵良本人确认无误后,她将材料放到赵良的桌板上。
赵良漫不经心地拿起材料,扫了一眼,脸色立时变得煞白,旋即双手紧紧捏住这张纸,在上面盯了一分多钟,好像怕自己看错了。
这份材料正是赵良在“九凤国际”分站开通的代理账号的详细信息。根据“九凤国际”内部代理的运作流程,所有代理账号必须输入正确的银行卡号和开卡支行,还要填写持卡人的真实姓名及身份证号。
高悦加强了讯问攻势:“你刚才说自己没去分站工作,可是分站上的代理账号绑定了你自己的真实信息,银行卡持有人也是你本人,别人盗用这些信息去做‘九凤国际’的网赌代理,难道是给你赵良免费打工么?就算你想要给自己辩解,找的原因总要站得住脚。”
赵良没有说话,继续盯着手头的材料——其实他早就看完了,只是想借纸张遮住自己的脸,不让面前的女警观察出异样。高悦同样没有讲话,短暂的沉默时间,是为了给赵良施加心理压力,也让他有时间去认真思考,下一步该怎么选择,才对自己最有利。
看到赵良想要僵持,高悦轻叹了口气,说:“赵良,我再提醒你一下,你现在讲的每句话,我的同事都会原原本本地记在笔录上,讯问完了,我们会交给你核对签字。撒谎、沉默、老实交代,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们不会强迫你去认罪,这不符合法律规定,但我们站在你的角度,希望你珍惜每一次机会。”
“高警官……”赵良嗫嚅着,“我想清楚了。”
接着,赵良向高悦交代,说当时魏恒军开的分站急缺代理,就把他拉进了新公司,身兼两职,一面做技术员,一面做代理。魏恒军给他开通的代理级别很高,但是给他的提成并不算高,“当初他跟我说,叫我拉点人过来就行,别的事情不用管,所以我对这件事就不太上心,随便在国内撒网招代理,后来我们的代理团队发展到200人左右,但好多代理都是‘僵尸’。”
“不要老是讲半句话,给我们解释一下‘僵尸’的意思。”高悦说。
“‘僵尸’就只是注册、但没有打过流水、也没有发展过下线的账号,我的代理群里面,成员总共230人,实际活跃的成员最多也就150个,发展过下线的代理也就50多个,至于他们每个人自己拉了多少人,我自己也不知道。”
“不管你知道还是不知道,根据我们现在调查下来的明细,你发展的58名代理,光是其中1个,就发展了100多个下线,还坑惨了好多年轻的大学生。”高悦的眼神中燃亮了火光。
赵良辩解:“那是他们这些小代理自己搞的事情,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又没让他们去害那些大学生。退一万步讲,赌博这种事情本身就是你情我愿的,就算是我指使代理们去拉大学生参与赌博,又没让代理拿着刀子逼着他们去赌,都是他们自愿的,输钱了、欠债了也是他们自己活该。”
“我们作为公安民警,有义务给你普及一下刑法知识。”高悦说,“你的行为已涉嫌开设赌场,按照犯罪数额,已经达到情节严重的标准,依照刑法规定,开设赌场情节严重的,处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赵良不吭声了。制作笔录的女警看了看高悦,见她并没有继续追问的打算,便停止敲击键盘,整个房间骤然沉寂。
几分钟过去,赵良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放下了手头的材料。高悦观察到,纸张的边缘早已被赵良的手汗浸软了。
“我跟魏恒军果然都不是他的对手。”赵良喃喃自语。
高悦追问道:“你说的他是指谁?”
“我们原来的老板,Shadow。”赵良说,“我想通了,现在我做两个选择,到时候能让法院对我宽大处理:一是老老实实地跟你们公安坦白,二是争取立功——除了我以外,还有2名技术员也跟着魏恒军去了分站,他们有一个留在马尼拉,后来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一个跟我一起逃回了国内,我想检举他。”
“你们当时为什么回国了?”
“一方面,Shadow的合伙人李卓群跟我们讲,Shadow要卸磨杀驴,我估计魏恒军已经被他搞了,我们再不跑,下场会很惨;另一方面,国内公安开始对网赌严打了,我和同事趁着还没出事,就想早点跑。”
赵良在材料背面写下了他同事的名字,并交代称,这个人尽管没有自己的级别高,但是发展的下线数量更巨大,“当初发展大学生做代理,就是他主动向魏恒军提出的”。他还向高悦打了比方——大学生有生活费可以作为赌博的本金,再从一个大学生扩散到整个寝室,那么网络赌博就会像恐怖的病毒一样,在校园里出现“人传人”。
高悦问赵良最后还有什么需要补充,他只说了一句话,让高悦觉得莫名其妙:“他实在太聪明了。”
“你提到的这个‘他’,是不是指Shadow?”
赵良点了点头,说:“你们斗不过他的。”
讯问结束,赵良像被抽走了魂,眼神变得无比空洞。高悦将他从讯问室带回到监区,这一路上,赵良不断地念叨着一句话:“他到底是人是鬼?”
7
民警严明他们依据掌握的线索,对“九凤国际”进行贴近侦查后发现,这个开在菲律宾马尼拉的赌博网站,源源不断地在国内发展下线、里外勾结,造成巨额的资金流失,并严重影响我国的网络安全。然而,这个境外网站的洗钱通道比想象中复杂得多、诡异得多,单是冻结银行卡,并不能让“九凤”在半天折翼,它会继续飞翔在暗网之中。
针对这一情况,公安局立即成立专案组,由治安大队长陆建功、副队长严明和高悦为核心成员,并邀请检察院指导侦查。侦查初期,刘伟宁指导严明佯装成应聘者,添加“九凤国际”招募启事上的联系人,装作被高薪工作吸引。但严明却从招募者口中得知,“九凤国际”合伙人散伙了,总部暂停招聘了,分部也不缺人了。
这个情况很反常——赵良和杨若男在接受讯问时都说过,“九凤国际”的人员流动性极强,“每天都有人离开,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招人”。如今他们为什么不再吸收新鲜血液了?严明怀疑,大概是赌犯要准备“跑路”了,关键证据也有可能灭失。
他马上跟刘伟宁通电话,刘伟宁当即决定变更侦查策略,让他尝试联系“九凤国际”的代理,问他们是否还在招募下线。严明借用赌客身份在QQ群中找了一名网赌代理,提出想要开通代理账号。然而,对方却回:“这个‘台子’(网站)快倒了,只有一个小的分站还在招人,你做他们代理的话,也抽不到几个点,我建议你还是去别的台子试试看吧,我们这个群现在没什么人代理‘九凤国际’了。”
得知这个情况,刘伟宁只在电话里说:“严明你先别急,我们明天开个案件分析会,讨论具体的侦查方案。”
次日上午9点,检察院五楼504的会议大厅里,一张巨型的会议桌坐满了人——一边是检察院网络犯罪办案组的检察官们,坐在中间的是组长刘伟宁,他身边是舒妤和2位检察官助理,另一边是身穿警服的公安治安大队,带队的是严明。
严明告诉刘伟宁,其实早在2个月前,他们就已经对“九凤国际”贴近侦查,想依照网站洗钱的链条去倒查犯罪线索,“可是Shadow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的洗钱手段非常隐蔽,我们从涉案银行卡这条线去排摸,最后的线头跟牵不到他那里,这也是当前侦破的难点之一”。
“杨若男说Shadow搞过一次跨国招嫖,与嫌疑人梁佳丽合作过,可以从这条线索切入。”刘伟宁说。
“我也想过,之前我的同事把梁佳丽抓获以后,我特别振奋,因为梁佳丽与Shadow有所勾结,我以为我们循线追查下去,就能查到Shadow了,也就让梁佳丽讲了她所知道的情况……”严明说。
刘伟宁和舒妤齐刷刷地将目光放到了严明身上,迫切想知道案件后续的进展,可面对他们期待的眼神,严明只是尴尬地笑笑:“要是真有这么简单,我也不会兴冲冲地跑来跟你们讨论这个案子了。”
原来,梁佳丽也不过处在这条灰色产业链的末端,这场荒唐的跨国招嫖经过了层层抽成,最后落到小姐们手上的钱少得可怜。
“你的意思是说,梁佳丽根本就不知道Shadow是谁?甚至连面都没有见过?她和Shadow之间还有别人在抽头?”舒妤忍不住插了一句。
严明点了点头:“我们重点调查了梁佳丽,发现她曾经也是‘九凤国际’的代理人,只不过她的代理级别比较低,将近是四级代理了,如果把赌场比作一个金字塔的话,她基本上都压在塔底了。”
“那梁佳丽是怎么召集杨若男这些人的呢?”刘伟宁追问。
“梁佳丽跟我们交代说,当时召到的11名‘小姐’,有一些是在会所工作的风尘女子,有一些是刚刚进入社会的大学生,被梁佳丽编造的‘高薪工作’诱骗过去的。”
严明又说,他们此前还联系到了一名受害者陈廷。这个单身的中年男人在“九凤国际”输光了所有的积蓄,可严明和同事找他调查情况时,陈廷却表现出了强烈的抗拒,理由是:“我不觉得‘九凤国际’是违法的网站,因为我每次提现,他们审核以后,5分钟不到就能给我下款,如果你们把这个赌博网站封了,我还到哪里去回本?目前这个赌场是最安全的,要不是我当初贪心,说不定我到现在还是赚钱的。”
严明从陈廷这里了解到,原来“九凤国际”还一直在玩“贼喊捉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网络聊天群中抨击那些“赌博黑平台”——就是在赌客大额充值后,冻结其账户余额的博彩网站。
面对严明的劝诫,陈廷仍旧执迷不悟,梗着脖子嚷嚷:“我这个怎么能叫赌博啊?你们把我带到派出所也要给我一个讲法,不然我要到检察院告你们——我给你看,我这个盈利率比市面上的理财产品还要稳,这个叫‘网投’,跟其他的赌博平台网络赌博根本就不是一码事。”
陈廷还宣称,当初引他进入网站的女代理与他关系甚好,和他以兄妹相称,平日对其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让单身许久的他感受到渴求的温暖。陈廷输钱时,她及时予以安慰,在他大获全胜时,她在一旁煽动情绪,重复讲“赢要冲、输要梭”,接着抛出一些含有“冲”、“梭哈”、“All in”等字眼的表情包。
严明调取了陈廷的投注明细,发现这家伙并不是喜欢砸钱“梭哈”的“激进派”,鲜有大额投注,也不会在赌博网站流连忘返,每次达到盈利目标后,便会退出网站,第二天再来。他问陈廷这些赌博技巧是哪个代理教的,陈廷却说:“打败庄家总归有方法,我自己看书看电影自学成才的,刚才我说这个网站安全,主要还是提款快,从来不会拖拖拉拉。”
见他死不悔改,严明反问他:“你说你赢了一年,那么现在你又输了多少钱呢?”
“当初主要是我太贪心,去年一年我赢了将近3万多,现在连本带利亏了10万,但我觉得主要是我当时太心急,脑子有点乱了,不然的话,我还是能够赢下去,反正输的也不多。我跟代理还立下誓言,总有一天,我会进入‘贵宾厅’。”
听到“贵宾厅”,舒妤瞬间联想到了杨若男。严明也向舒妤他们出示了一份陈廷和代理的聊天记录,其中有一张彩色宣传图,图上的荷官赫然就是杨若男——她身着蓝色礼服,露出白皙若玉的肌肤,脸上挂着具有分寸感的职业笑容。舒妤又看了宣传图上的描述,发现“九凤国际”并未将自己说成是赌博网站,而是带有娱乐性质的“互联网风险投资项目”。
“这个所谓的‘互联网风险投资’已经入侵校园了,不少大学生掉到这个陷阱里。我先前办过的一桩案子,嫌疑人就是一名读大三的女学生。”舒妤放下了这份材料,凝视着宣传图中杨若男的眼睛。
严明也说,梁佳丽召到的11名“小姐”中,有3个女大学生,都是由于网络赌博欠下巨额债务。但她们从Shadow那里领取的酬劳相对赌债而言,依旧杯水车薪。她们回国之后,有1名女学生为了偿还债款,不惜向身边的熟人行骗,后因涉嫌诈骗罪被刑拘,“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就这么毁掉了”。他叹息,不仅是因为那几个女孩误入歧途,也为案件的侦破陷入了僵局——这个Shadow,正如同他的名字一样,一直潜伏在互联网的暗处,向受害者们伸出了可怖的黑色触角。
严明告诉舒妤:“我们之前以为‘九凤国际’的‘七寸’是他们的涉案资金流向,我们通过这个流向去固定涉案赌资数额,但是发现Shadow不止在用银行卡清洗赃款,很有可能还采用了其他的洗钱方式,而且涉案财务数据也远在菲律宾。”
会议的最后,刘伟宁说,介于当前案情复杂,嫌疑人作案手段隐蔽,公安侦查周期较长,由他和陆建功各自将情况逐级上报给分管领导,再做下一步方案。
8
3天后,市公安局会同市检察院开了一次专题研讨会,为了获取“九凤国际”网络赌博案的核心证据,决定指派人员跨境勘查取证。
舒妤主动申请前往马尼拉,刘伟宁跟分管检查组商定,有人对此提出过异议,认为舒妤刚来办案组,经验不足,不适合参与跨境取证工作。刘伟宁却给出了两点支持舒妤的理由:第一点,舒妤是员额检察官(按照员额制管理的检察人员),具备办案资格,也是在前辈培养的“深挖能手”,业务水平毋庸置疑;第二点,之前赵良、杨若男、吴晓露的案件均由舒妤承办,这些案件都存在共性,那就是与“九凤国际”高度相关,参与此次行动,有利于舒妤接下来的审查工作。
警方则派出陆建功和高悦作为查勘工作的负责人,与刘伟宁、舒妤组成“8.17”专案调查组。舒妤后来告诉我,她没想到自己从检十余年,转岗后的第一个案子就会去国外办案,更没想到这场调查工作比她预想中更为危险。
2019年6月的一个上午,舒妤和刘伟宁驱车来到机场,在机场航站楼见到了陆建功和高悦。高悦身穿灰蓝色工装外套,短发理得干净利落,脸上化着淡妆。见到舒妤之后,高悦几乎和她寸步不离——出发去机场前,陆建功就叮嘱高悦,马尼拉治安情况很糟,要保护舒妤的安全。
登机前后,高悦很少开口说话,一直走在舒妤身后,走路带风,很有气势。用陆建功的话来讲,“要比擒拿格斗,几个大老爷们都不一定是她的对手”,有这样的警察守护在身边,舒妤心里很踏实。
在她登机后,坐在她身后的高悦递给她一块口香糖,舒妤接过,含在嘴里。“别看高悦表面上很冷淡,内心还是挺细腻的,飞机起飞降落的时候,有人的耳朵会不舒服,嚼口香糖可以缓解,她可能是想到了这一点”。
飞机升空,舒妤转头望了眼后座的高悦,此刻,她正双手抱胸,闭目养神,窗外光线打进来,她的面庞显得很硬朗。舒妤又看向不远处的刘伟宁,这位工作狂组长,正在翻阅网络犯罪的调研文献——那些他都用A4纸打印出来提前装进灰白色的抽杆夹的。舒妤是后来才知道,在他们出发前几天,刘伟宁又专程跑了一趟市公安局和市检察院网络技术科,专门请教跨境电子取证的问题。远在马尼拉的网赌团伙异常狡猾,Shadow的智商也超乎常人,作为带头的检察官,他不能打无准备之仗。
舒妤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气,她明白,提审赵良和杨若男,只能算是“赛前热身”,等他们飞抵菲律宾之后,与网赌团伙的对决才正式开始。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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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题图来自关斌斌。
1
从进入C大附属幼儿园起,我、康乔、小也和一帆就是同学了。小时候,别人一听说我们的父母在C大工作,都会羡慕地说:“那教育一定不成问题啦。”实际上,父母为了我们的教育问题操碎了心,对外还努力装出风轻云淡的样子,只为让别人夸赞一句“龙生龙,凤生凤”。
幼儿园毕业后,我们四个又一起进入了C大附小。那时,年幼的我就意识到“高校子弟”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虽然大家同住一个大学城,但享受的待遇却完全不一样,比如C大附属幼儿园和小学的学费就有三个价位:教职工子女最优惠;高校第三代子弟(父母不在C大任职,但爷爷奶奶是退休职工)的学费略贵;如果孩子的父母只是在C大内做生意的商贩,那除了缴纳孩子的学费之外,还需另交一大笔“赞助费”。
C大附小也会区别对待不同家庭背景的小孩。因为学生人数少,所以每个年级基本只有两个班,大多数教工子女会被分到师资更好、学习氛围更浓的1班,而高校第三代子弟和商贩子女基本就在2班。为了尽量显得“公平”,学校会像捡豆子一样,挑几个倒霉的教工子女和2班的孩子作交换——我就是那个被调去了2班的倒霉孩子。
得知这个消息,母亲气冲冲地对我说:“柿子挑软的捏,如果你爸厉害点,你也不会在2班。”
我父亲在C大做行政岗老师,早些年干过学院的行政秘书,但因“不思进取”没能升上去,年纪大了便被发配到闲散部门。2班本来有个同学和我情况类似,可他父亲一看到分班名单就闹到了附小,最后成功把他转回了1班。
在“望夫成龙”这件事上彻底失望后,母亲很快就将目标转移到我身上,开始严苛地鸡娃。我从小学习成绩好,是被棍棒逼出来的——100分的卷子,如果低于95分,会被口头教育一顿;如果低于90分,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我的数学偏弱,有段时间徘徊在90分上下,那时的我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事了。每逢数学考试,我都紧张得想上厕所,这个习惯一直延续至高考。而母亲则永远不承认我的肠应激综合征是她导致的。
小学时,我、康乔、小也和一帆都是排在年级前列的尖子生,我们的父母也理所当然地结成了“育儿同盟”,联合起来鸡娃。当然,同盟之间也有一条隐形的鄙视链:位于顶端的是康乔的父亲,他是C大的生物学博导,在他眼中,旁人都是嗷嗷待哺的学生;小也的父母是C大的社会学硕导,履历上比康教授差了一截,话语权便少了几分;而我的父母和一帆的父母只是C大的行政老师,他们向来被授课老师认为是“闲人”。
经过讨论,各怀心思的父母很快达成了共识:“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所以要学奥数提升智商。”“想和国际接轨,必须学好英语口语。”
从此,我们这群孩子就没了周末,白天必须上父母安排的奥数、英语培优班,晚上各上各的(不感)兴趣班。我和发小们苦不堪言,但不敢反抗。
孩子人数较多,去外面上课接送很麻烦,几家父母便充分利用职业便利和人脉关系,在市内搜刮小学数学、英语名师,高薪聘请他们在周末来C大给我们“小班授课”。家长们各司其职,有的包揽老师的交通费;有的请老师在教工食堂吃午饭,把小炒点了一桌,尽显阔气;还有的去借自己学院的空教室,给老师提供安心的教学环境——我第一次见那种亮堂堂的阶梯教室时,还暗中感慨大学生上课的地方真高级,只是桌椅太大,有些难爬。可也不是每次都有空教室可用,这又需要家长们各显神通了。那些年,我们的足迹踏遍了C大的逸夫楼、实验室和图书馆讨论室,甚至有一次临时转到养猪房里上课。
相比之下,抽空上兴趣班则是无奈之举——一年一度的“小人才”比赛是本市重要的艺术类奖项,拥有一张金光闪闪的奖状,便能离优质初中近一些,还可以证明我们不是死读书的书呆子。据不完全统计,我在小学期间上过钢琴、绘画、舞蹈班……
我们逐渐适应了没有周末的日子,但在康乔10岁生日的那天,一帆出了一个疯狂的主意:逃掉下午的英语课,去吃垃圾食品。当时,奥数老师正在黑板上演示应用题,我的心却被“去吃麦当劳”的小纸条扰乱了。一帆的字写得像鬼画符一样,诱引着我的馋虫,康乔在纸条上恶狠狠地附和。稍后,我把小纸条递给身旁的小也,她看了一眼后,把小纸条攥进手心,对我耳语道:“把鸡都吃了,就不会有鸡兔同笼的问题了。”
“会不会被抓啊?”我想到接我们下课的父母,又脑补了英语老师找不到人时愤怒的脸,“要不,还是上完课再去?”
小也骂我是胆小鬼,随即,她向一帆使了个眼色,表示自己欣然应允。虽然我们是好姐妹,但我知道,小也一向比我勇敢。
那天下午,只有我一个人留下上英语课——比起香喷喷的炸鸡诱惑,我更怕回家被父母骂。面对英语老师的追问,我坚持没有吐露他们仨的行踪,但英语老师还是尽职尽责地拨出了三通电话。很快,他们就被康教授押回了课堂——他顺着C大的小吃街找,一抓一个准。
“你们好好上课!”康教授和英语老师郑重握手后,痛心疾首地看着我们,“下课了去C大餐厅,我请客。”
末了,他又加了一句:“还是萌萌最乖。”
因为这句表扬,我感受到周边的气氛有了一种微妙的变化,好像突然之间,我被这个小团体排除在外了。英语课结束后,母亲来接我,听说康乔、小也和一帆逃了课,就我没去,她笑眯眯地亲了我一口,夸道:“萌萌真省心。”我赶紧看了看朋友们,更觉得如芒刺背。
晚上,我们在家长的陪同下,参加了康教授为儿子组织的生日宴。面对席上夸夸其谈的康教授,小也妈和一帆爸显然不太感兴趣,只有我母亲在竭力附和他的高谈阔论——因为我的“叛徒行为”,她是那天最有资格自豪的家长。
大人们点了一桌子荤素搭配、营养均衡的菜肴,并不合孩子们的胃口。我有点饿,麻木地吃着母亲给我夹的菜,尝不出什么味道。小也和一帆的肚子已经被炸鸡填满了,显得有些兴趣索然。康乔不高兴,赌气般地在碗里挑挑拣拣。
“把叶子菜吃了!”康教授横了他一眼,又给他夹了不少。
康乔正欲发牢骚,却被康教授锐利的目光逼退。
2
小学毕业后的那个暑假,我们家迎来了一场风暴——接下来我是去外面读重点初中,还是读C大附中,成了一个难以抉择的问题:C大附中的中考升学率并不高,要考到全年级前15名才能上重点高中;而在本市,想上非户籍所在地的重点初中不仅要通过考试,还要交一笔择校费。
和大多数同学的家长一样,我父母考虑的并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担心长期生活在他们羽翼下的雏鸟能否适应外界那片没有庇佑的天空。对大部分孩子来说,从幼儿园到初中,早已习惯告别旧环境、迎接新挑战,但我们这群高校子弟从3岁到12岁,身边都是同一拨人,走来走去也没有走出C大的校门。
那天,好友琪琪的父亲来我家做客,客客气气地邀请我跟琪琪去同一所重点初中读书:“外面的伢野惯了的,我们的伢单纯,一起上学不仅能做个伴,包车上下学还方便。”
我父母也客客气气地回应,说“会考虑”,但实则已经决定让我读C大附中了,因为“熟悉的环境最好,同学也是都认识的单纯小伢”。
后来,琪琪果然去了外面学校,我也失去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好友。小孩子的友谊真的很难维系,只要QQ几周不上线,不能相约在“摩尔庄园”,情谊就会慢慢褪去。对我而言,初中只是小学的延续,每天走同样的路线去上学,逛同一家校外小卖部,中午去固定的食堂吃饭,身边的朋友也还是同一批。
谢天谢地的是,C大没有附属高中,后来我考上了一所在省重点里“压摞摞”的好学校,终于短暂地离开了巢穴。这所高中的生源较杂,既有靠实力考进来的好学生,也有交高额借读费入学的“坏学生”,学风也因班级不同而迥异。
初入高中时,我颇有些“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感觉,就像是下山的烂柯人,浑然不知日新月异的世界已经奔驰到哪一遭了。同在一座城市,大学城内外的世界泾渭分明,外面的孩子时髦许多,关系要好的女同学可以随时掏出3G手机关注彼此的微博账号,而我只能尴尬地用纸笔抄下大家的ID,等周末回家用电脑操作。
我笨拙地学习着融入:买最新款的手机,学着朋友在上面贴粉色的水钻;剪掉呆板的长发,蓄了时兴的齐刘海。因为分心,我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父母看在眼里,免不了日日唠叨。他们为C大没有附属高中而长吁短叹,认为我的种种变化都是由于“出去读书”造成的。我却只恨自己从前太听话,应该早点出去读书完成“改造”的。
父亲对C大以外的世界放不下心来,难得鞭策了我一次:“文理分科时,你一定要考上火箭班,班风好才能学习好。”
“什么火箭班、飞机班的,”我妈纠正他,“老土!现在都叫重点班和平行班。”
所幸我的底子不错,折腾一番后,还是考入了文科重点班,在高考压力下也被迫收心。几次模拟考,我都稳定在一本线上,是足以冲985的成绩。父母想让我考C大的自主招生,保个底,但我发誓去省外也不要留在家门口上大学。我深知,一旦留在C大念书,大学的空气便不再自由,只剩窒息。
从小学到高中,我一直是父母眼中的乖乖女,直到2015年夏天,我才和父母拉开了第一场拉锯战,为的是高考填志愿——我想报新闻传播学,去北京或上海读书,而父母看好本市A大的王牌专业。
母亲把志愿填报指南扔我面前:“当年我就不同意你学文科,现在能报的专业少了这么多,都是你自己作的。还想去学什么新闻传播,出来了能干嘛?”
比起母亲的猛烈输出,父亲走的是温和路线:“萌萌乖,你数学也不错,我看A大经济学就蛮适合你,进大学了,看能不能转计算机专业。”
我哭着坚持:“可是我想学新传,我文章写得好,我肯定能学好。”
“我我我,你只考虑你自己,从来不理解父母的良苦用心。”母亲把桌子拍得咚咚响,“你还小,根本看不到不同专业的职业前景,我们就有义务帮你分析!”
父亲幽幽地加了一句:“我们啊,都是为你好,你找工作的时候就懂了。”
大战的间隙,小也约我去电影院,我也想出去透透气。当我听说她已经填好复旦大学中文系志愿时,惊讶地问她是否也遭到了父母的反对。
“我妈想让我学社会学。”小也满不在乎地说,“但是我不感兴趣,就可劲闹呗,闹到他们妥协。”
听闻我家的纷争后,小也若有所思地总结:“父母像弹簧,你强他就弱,你弱他就强。”
我怔住了,在附属学校成长的这些年,我一直觉得小也和我很像——我们都喜欢阅读和电影,我们的高分作文肩并肩贴在教室后面,我们手牵手站在文艺汇演的主席台鞠躬。但是,当我还困于难解的志愿问题时,她已经跳到了局外,给予我温馨的指导——我们压根就不像。
3
眼看着我没有领悟到他们的良苦用心,父母又搬来了“劝降救兵”康乔来现身说法:“你看我,我爸让我读生物,我就读生物,他让我留本市,我就留本市。读什么无所谓,一直闹才是心烦。”
“我有所谓,我喜欢的是新传。”我怕打击不到他,特意说,“我和你不一样,我有梦想。”
康乔大笑:“行行,你就和一帆一起去追梦吧,他报的港中深的国际商务。”
这倒不让我意外——一帆向来是个有主意的男孩,港中深当时是第二年招生,消息闭塞点的高中生甚至不知道这所新兴学府的存在。一帆的高考分数可以上本市的985,但他放弃了稳妥,选择了离家更远、前景待定的高校。
康乔离开后,家里渐渐恢复了久违的平静,我以为是父母明晰了我的决心,已经放弃。事实上,粉饰的太平之下是涌动的暗流。在志愿截止填报前的4小时,我再次登录网站,竟发现自己的志愿已经被改成了A大经济学。
我的登录密码是自己的生日加幸运数字,这对我的父母来说真的太好猜了。我气到发抖,质询,他们交换了眼神,然后保持沉默,试图以不变应万变。我摸索着要去电脑上修改志愿,他们又眼疾手快地夺下了鼠标。母亲的眼泪比我还多,样子比我还可怜,她叹息道:“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我一时语塞,脑海里反复回想小也的那句“你强他就弱”。但我实在没有什么“强”的办法,能依赖的只有父母的隐恻之心。于是,我连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喊道:“闹够了吗?”
他们大概没想到我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一时怔住了。母亲到底是“久经沙场”的人,她很快反应过来,冷冷道:“不够。”
我冲过去抓住她的手,试图往我脸上抽,她僵硬着身躯,攥紧了手,一动不动。我一面大哭,一面缩回手继续抽自己耳光。也许是20多下,也许是30多下,记不清了。
最终,父亲先心软,递给我鼠标,像是游戏结束的嘉奖。我的脸半肿着,把志愿改回了A大新传。
母亲恶狠狠地说:“后悔别来找我哭。”
后来,我忍不住向小也讲述了这段惊险的事,还戏谑地说自己还没入行,就已经献祭了肉身。她咬唇想了想,说:“其实可以不用这样,你悄悄改回来就行,然后换个密码,志愿填报截止后再告诉他们,反正也只有几个小时了。你还可以填北京或上海的学校,不一定要在本市。”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只顾着发疯了——但我还是把这句话咽下去了。我不愿承认小也永远都显得比我聪明,我有点后悔告诉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后悔让她一窥我狼狈如落水狗的时刻。
这年秋季,小也去了上海,一帆去了深圳,我和康乔留在本市上大学。康乔的高考分数是我们中最低的,只够读一个二本学校,一度让康教授在C大蒙羞。但在听闻我家的风波、几家孩子填的志愿后,他很得意自家儿子能听话地选择生物专业:“新传和中文有什么用?念了国际商务就能出国?”
上大学后,室友都很羡慕我离家近,天知道我有多羡慕他们在父母管辖范围外念书。大学生的周末多姿多彩,而我通常会在周末往返于两所大学之间,要把课余时间分一半给父母。
大三时,我拿到了保研名额,想去北师大换个城市生活,但家里更希望我留本校,这样面临的不可控因素要少得多,也更符合我们全家稳妥行事的风格。我这个人向来没有什么主见,遇到选择也往往会挑一条更容易的路走。显而易见,后来我留在本校读了研究生。
2021年上半年,研二几乎没课,我去了北京,在某大厂的营销岗位实习。工作与专业对口,我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轻松上手了,也第一次得到了涌至的夸赞。每周一,我抱着笔记本电脑冲进会议室,报的选题总能得到小领导的嘉许:“萌萌的点子不错,大家学着点。”工作的每一天我都很开心,从未觉得自己的人生这么有意义,哪怕只是一颗螺丝钉,我也是有价值的。
其实对我读的这个专业来说,大概只有两条路摆在面前:走理论,便好好读书,一路卷到博士,再谋个高校教职;走实践,便多积攒实习经历,硕士毕业就去北上广打工。我心仪的路是第二条路,也萌生了研究生毕业就北漂的念头。
那时的我满门心思投入到富饶的精神世界里,实习工资付了房租后便捉襟见肘。但是在北京,这样的年轻人随处可见,我们穿梭在小西天和百子湾,谈起滨口龙介头头是道,私下却连龙口粉丝都煮不好,艺术是生活的全部食粮。
在北影节换票群里,我认识了阿辰,艺人运营是他过渡性的工作。他经常讲,自己的同学都在拍片子,他还是想跳出大厂。因为都在后厂村上班,所以我们自然而然成为了饭搭子。我对阿辰最初的好感来源于豆瓣书影音400+的共同喜好。有没有可能和阿辰恋爱呢?我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但觉得眼下自己还是要以毕业为重。另外,抱着学生思维的我不太愿意相信已经踏入社会的人——这或许和父母的教育有关,多年来,他们都让我在熟人圈层里打转,对外来世界的人有着天然的戒备心。
本科期间,我在A大也谈过一场恋爱,最终却因现实原因和父母反对而告终。父母说,那个男孩最终会回老家工作,因此我们之间不会有什么结果。不幸的是,结局被他们言中了。而阿辰是东北人,他家比我前男友的家还远,我下意识地想,我们不会有结局。
4
研三学期即将开始,毕业论文也得提上日程,2021年国庆前夕,我不得不回学校。一旦待在家里,我和父母就免不了争吵。他们认为,我既然不打算读博,就要借助应届生的优势,好好准备秋招。
听闻我想毕业后去北漂,他们暴跳如雷:
“让你去北京上班,是为了挣实习学分,不是要你在那儿扎根!当年就不该由着你学传播学,心野了都收不回来了。‘007’的生活坚持几天纯靠新鲜,你从小没吃过苦,以后也吃不了这份苦,35岁你一定会被辞退。”
“你以为我们会帮你在北京付首付?你做梦,钱丢进去,都不带响的。”
“看看人家康乔,跟着他爹的方向,现在都硕博连读了,以后肯定能留高校当讲师,混个几年,教授跑不了……”
康乔在本科期间就开始跟着康教授做项目了,论文发表也十分顺利。旁人只惊于他在二本学校“发愤图强”,却不知道他出身学阀世家。后来他通过考研回了C大,成了发小当中第一个“回家”的人。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尽量避免与父母的正面冲突。他们不停地念叨康乔如何听话,让我想到了昔日的伙伴们,遂打开许久没看的ins——之前我听说小也在本科毕业后gap了一年,没想到她已经申上了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看着实况照片里的哥大蓝、斯台茨和洛阳大叔餐车,说不羡慕是假的。
我只暗暗感慨了一句:人各有命。如果当时我去北京读研,现在大概也不用纠结了。我想给小也发一条祝福讯息,也想讲讲自己的近况,但看着我们的对话还停留在2020年初的互相问候,我又一字一句删掉了那些打好的文字。
为了散心,我回到母校C大附中去探望一位语文老师。我是他最引以为豪的学生之一,之二便是小也。当年我们的周记习作被语文老师发给了本市的报社,我们也因此拥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小豆腐块。
我的第一笔稿费是18块钱,拿到稿费的那天,我和小也去逛了三福精品店,她买了一瓶殷红色的指甲油,我买了一个笔筒打算送给语文老师。她涂完自己的指甲,便抢着来涂我的手,我当然拒绝了——校规不让学生化妆、做美甲。
多年之后,我再次坐在语文老师堆满周记本的桌边,像竹筒倒豆子般说起父母对我的压迫:“老师你知道的,我还是很喜欢写作和策划,在北京的工作才有满足感。”
“你父母想让你考公?”
“不是,想让我混个高校编,和他们一样呗,但我不想……”
“我其实是理解你父母的,”老师打断我,“你是女孩子,还是稳定的工作比较好。我现在也有女儿,我希望她以后不要离我太远。”
我反驳道:“那小也呢?你以前鼓励我们多出去看看,她现在倒真走出去了。”
老师思忖了几秒,说小也的父母未尝不希望她回来,也许等她毕业了就会回来:“不过,你们俩呢,性格终究是不一样的。”
我有几分不服气,却不好申辩。之后语文老师告诉我,一帆也曾回来看过他,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爱闯、爱折腾。
我读研一前的暑假去香港旅行,途经深圳,也见过一帆一面。他本科毕业后在深圳的一家外企上班,一个工作日的晚上,他请我吃生意火爆的利苑酒家。我说当学生好,时间自由很多,问他为什么不继续读研,他却回答说,自己再去香港读一年制硕士镀个金也毫无意义,不如早点开始工作。
没有康乔和小也,我和一帆两个人也没什么好聊的。小时候,我俩老是被大人“拉郎配”,但我潜意识里觉得,他一定更喜欢小也那样的女孩。虽然我们人生的起点都是C大教工小区,但经历20多年的变化,经过种种不同的选择,我们人生的河流早已流向了不同方向。告别的时候,一帆笑眯眯地叮嘱我,以后有空可以常来深圳找他玩,“虽然很忙,但请你吃饭的时间还是有的”。
我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但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语文老师说,一帆后来被调到新加坡的总公司去了,现在他可能不想回来了。
临走的时候,老师还在拿同级生的例子劝我:我们“高校二代”的圈子里有一个顶普通的女生,在本市念了几年师范,毕业后便做起了“全职女儿”,一门心思扎入了考教师编的热潮。她父母当然供得起,就是怕她考久了出现心理问题。
“这不?上岸附属小学了,当英语老师,就在C大里面,多好!”语文老师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我的肩,“她的成绩哪比得上你们几个?但就是早早上岸了,安稳了。你要多考虑你父母的意见,他们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
5
国庆以后,我才去A大报道,原来的辅导员生孩子去了,新来的辅导员是刚刚留校任职的学长。他年纪大不了我几岁,却因做了几年辅导员助理而倍显老成。他催着我交毕业意向书,我大概描述了一下实习工作,提出以后有可能去北京工作。
“性价比太低。”他锐利的眼神从镜片后横射出来,“我校的本科毕业生都可以毫无压力地拿到这份offer,而你是硕士学历,岂不是白读3年?”
“你成绩很好,不管是考博还是考公,我认为都很有优势,在就业寒冬,这也是大趋势。”他翻了翻我的资料,又补充道,“你不是高校子弟吗?父母在C大……怎么不考虑投投高校的岗位呢?”
我沉默,他摆摆手示意我上前,压低声音,仿佛要传授独门秘诀:“现在硕士进高校还好进,过几年肯定是非博士不录了,你应该好好把握应届生的身份。高校上班的好处有很多,比如寒暑假,”他笑笑,“尤其对女生很友好,你们以前辅导员回家养胎去了,这产假是外面的人想也想不到的。”
当所有人都劝我做同一件事的时候,我是极容易妥协的。更现实的原因是,我怕自己真去北漂,父母会一怒之下切断经济援助,要完完全全靠自己揾食,原有的生活水平肯定会断崖式下跌,这是我难以想象的。而心安理得地接受父母的庇佑,等于无形间签下了卖身契,三根手指向上宣誓,长恨此身非我有。就像许冠杰在歌里唱的:“一张张卖身契,枕住咁累你一世。”
反复纠结后,我只好在内心一遍遍告诫自己,仿佛催眠:“他们都是过来人,他们不会为我坏,也许错的是我。”
“首先,排除所有辅导员的岗位。”母亲俯身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招聘信息说,“责任大不说,还累个半死。”
“教务处、人事部、校团委、研工部、组织部统统别报。”父亲沉思片刻说,“宣传部也不行。”
我自认为专业最对口的便是宣传部,提出了微弱的反抗。母亲鼻子里轻哼一声:“一帆为啥被养得那么野?还不是因为他爹在宣传部,忙得像陀螺,没空管他。疫情那两年啊,动不动半夜被叫回去发紧急申明,我看他老得不像样子,都是累的。”
我说:“那离退休办和工会一定轻松啦,你们一天到晚都有空管我。”
父母没有听懂我话里的讽刺,继续说:“图书馆、档案室、校史馆也可以优先报,萌萌啊,这些地方的寒暑假都不会克扣的。”
报考时,我特意避开了人事部、宣传部这些繁忙的岗位,之后就带着复制粘贴的灿烂假笑,一连面试了本市的几所高校。每一场的面试官都会问同一个问题:“你为什么选择来高校上班?”我准备的标准答案言不由衷,却无懈可击:“我生在C大,长在C大,受到了父母的熏陶,喜欢象牙塔内的学术氛围和纯净环境。”
讽刺的是,我25年来想逃离的高校背景,竟成了我求职路上的最大助力。我的履历虽不算丰富漂亮,却和高校工作适配度极高。最后我拿到了两个offer:一个是某大专的任课老师,我的专业成绩能够胜任;另一个是某一本高校的行政岗老师。
经过思索,我选择去做行政岗老师,因为在薪酬相近的情况下,“我在一本上班”要比“我在大专上班”听起来体面多了。另一方面,我有点社恐,不想日日站在讲台上面对几十双渴求知识的眼睛。
我终于过上了父母为我规划的理想生活:在家附近的E大上班,朝九晚五,有双休和寒暑假,三餐在食堂里解决,还有餐补。住在家里,不用付房租,开家里的车通勤。虽然薪资不高,但家里也不缺我这几千块钱,父母还会补贴我零花钱。再过几年,按部就班地提提职称,合上父母的积蓄,车子和房子都能换更好的……日子一眼望到头,我对工作没有太大热情,只拿出了实习时20%的干劲,但吊诡的是竟然还评上了“优秀教工奖”。只有给领导写发言稿时,我才感觉到自己的文思在复苏,我往稿子里塞进诗词,巧用修辞,化用典故,但这些句子通常都会被领导直接删掉。时间久了,我也就不自由发挥了。
偶尔,我在微信朋友圈刷到北漂朋友分享的动态,难免会有些情绪波动——我离开北京时,阿辰还在大厂上班,如今他撰写的剧本拿了电影节创投优秀奖,终于离职去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了。我为他高兴,心中也有点酸涩。如果说,他们始终对理想忠贞不二,那我就是半路落跑的逃兵。
我想到了萨冈的那句名言:“所有漂泊的人生都梦想着平静、童年、杜鹃花,正如所有平静的人生都幻想伏特加、乐队和醉生梦死。”
6
解决工作问题后,我以为我和父母的战斗已经告一段落,在家腰杆都直了几分。没想到,他们又替我拉开了相亲的帷幕,认为我的工作是“女结婚员”的最佳配置。
“一本上班,大学行政,有寒暑假,方便带娃,高校附属幼儿园一路读到高中,学区房都免了,教育问题也不愁。”母亲眉飞色舞地和媒人打电话,好像在形容案板上的一块猪肉。
“我才25岁,我不想相亲。”我有气无力地说。
母亲扬眉道:“嗐?25岁还小吗?你那种闷坨子性格,我不帮你张罗,你一辈子都难得嫁出去。”
“我以前……”
我话音未落,便被她打断:“得了得了,又要提你那前男友,你的眼光不是一般差。”
父亲也在一旁狐假虎威:“是啊,他还是回老家了,被我们说中了吧?按我说,还得找个离家近的,稳定!你如果有本事在你们学校里找个年轻老师,我们也不会为你操碎了心。”
在父母的安排下,我一连相了4个男人,都没成。5号相亲选手在水务局上班,人长得老实本分,我们在私人影院约会,被老板推荐了爱情片《花束般的恋爱》。在逼仄的空间里,我看得泪如雨下,不自觉带入了自己贫瘠的心动经验,也想到了阿辰。电影中,有村架纯不能理解菅田将晖,但我可以——我变成了和他一样的一身班味的人,是现实扼杀了我们的爱情。
从影院出来,我就淘汰了5号选手,因为我无法想象和看文艺片睡着的人度过余生。
但我没想到,6号相亲选手居然是康乔。
原来,康教授得知我的工作后,才破格将我拉进了他家的“选妃名单”,他先派康母来探口风,双方家长一拍即合。他们觉得这种知根知底、青梅竹马的婚姻是最理想的,浑然不顾我和康乔因相看两厌而纯净得不能再纯净的友情。我母亲甚至说:“康乔马上就博士毕业了,他爸一定有办法把他留在好点的高校。哼,你看不上他,外面多少人抢着和他相亲。”
也多亏了康乔的负隅顽抗,这个丧心病狂的结亲计划才没有持续推进。我在微信上向他致以问候,他告诉我,康教授又劝他对同院的学姐学妹主动出击,“找研究领域交叉的那些,步调一致,好发论文”。
我26岁生日那天,父母在替我联络7号相亲选手。他们不管我想安安静静过生日的诉求,只是冷冰冰地说:“都26了,还天天想着玩。”
因此,小也迟来的视频通话,让我有些恍惚。屏幕里的她和过去一样漂亮,笑嘻嘻地祝我生日快乐。我难以向断联的朋友发出一个字,她却自然亲昵地与我拉着家常:“我在阿那亚的图书馆呢,逛着逛着就想到了你,哈哈哈哈。”
我问小也是什么时候回国的,她说已经有段时间了,她入职了一家大厂,做市场直播内容。小也兴奋地告诉我,加上副业收入,现在她是全家薪资最高的人,她父亲也不劝她回本市工作了。
“我真羡慕你,”我慢慢说,“从小到大,你总能得到想要的生活。”
“你不知道我背后和父母战斗了多少场?”小也像是察觉到了我的沮丧,特意说,“我也羡慕你啊,我妈听说你上岸高校后,天天借这事鞭策我呢。她说先让我在外面野两年,35岁前卡着高校招聘的年限回来找个闲职。”
随后,她主动讲起一帆。这些年他俩一直有联系,一帆想申新加坡永居,没准他父母退休后也会过去养老。
我问小也:“你会回来吗?”
她兴致昂扬地反问我:“看过世界的人,会想回象牙塔吗?”
这年春节,康乔把发小聚会的场所定在了我们再熟悉不过的C大餐厅——这里是“C大二代”的后花园,见证了我们的满月酒、生日会与升学宴。
“你记得吗?我10岁生日宴也是在这里办的,请的你们几个。”康乔猛吸一口烟,隔着缭绕的烟雾,望着我和旁边的两个空位,之后他百无聊赖地敲着烟灰,“我就知道他俩不会来。”
曾经同船共渡的亲密战友,被岁月和境遇推向了不同的彼岸。比起16年前的那场热闹的生日宴,这天的桌上显得格外冷清。C大餐厅的招牌菜是四喜圆子,原来我们4人一人分食1个,如今我和康乔可以各吃2个。
我告诉康乔,小也和一帆太忙了,他们甚至都没有回家过年。
“瞎忙什么?听我爸说,小也在当什么女主播,一帆净想着‘润坡县(移民新加坡)’呗。”
我纠正他,说小也在大厂做内容,一帆想润也没什么不对,我倒是很羡慕他们走出了C大的阴影。
“嗐,你向来拎不清。”康乔努努嘴,“以后他们干不动了,只有他们羡慕我们的。”
我很好奇,同在C大上班,为什么一帆的父母要比我们的父母开明这么多?康乔却认为,一帆的父母退休后也不可能跟去新加坡,他们会和小也的父母一样,留在C大为儿女攒一条后路。
“缓兵之计罢了。”他笑呵呵地吐了个烟圈。
康乔博士延毕了,但他看起来很不以为然,毕竟,有康教授在,他何愁毕不了业。“康乔”这个名字包含着他父亲对培育出剑桥学子的期望,只是限于他的天资,打了折扣,但九曲十八弯,到底没弯出他父亲勾勒的教育蓝图。
吃饭的时候,康教授连打了两个电话催儿子回去做实验,我们的聚餐只好提前结束。康乔临走的时候,把烟盒放在了桌上:“帮我扔一下,不敢带回家。”
之后我独自离开了餐厅,缩着脖子走在C大校园内,冬天很冷,还好有高大的树木遮挡了一部分寒风。在与现实隔绝的真空小天地里,我们的父母在C大生活了一辈子。他们走了很远的路才抵达这座象牙塔,便觉得这是全世界最好的处所,是足以保护儿女的栖息地。可对于部分“高校二代”而言,高校更像是一座雷峰塔,镇压了一颗颗蠢蠢欲动的心。
小也和一帆勇敢地逃了出去,他们按下了“Ctrl+X”和“Ctrl+N”键,闯荡属于自己的新天地;而我和康乔被父母封印在此,选择服从安排,过上了“Ctrl+C”、“Ctrl+V”的人生。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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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题图选自电视剧《小欢喜》(2019),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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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爷爷年轻时荒唐不正混,唱戏、做买卖、闯关东,除了糊自己的口,挣不回一分钱,倒落下一身的病。他哮喘发作时,整个人宛如猛烈拉动的风箱,急促的咳喘声能从胡同头传到胡同尾。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会一言不合暴打老婆孩子。
我奶奶手脚笨拙,做事没谱,既把不住家,也照顾不好孩子。家里穷,一堆孩子经常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她煮一锅地瓜干,用大盆子盛了,冷冰冰地放在炕上,任由孩子们上去抢。
为了防孩子偷嘴,爷爷将一袋地瓜干藏在草垛里,一群孩子饿狠了,围着草垛找吃的。我大姑打小有点傻愣愣的,一次她饿得受不了,就去偷人家地里的玉米生吃。主人抓住了她,往她脖子上挂两根玉米,拉着满街游行。
大姑长相平平,从小就不大讨人喜欢,被爷爷奶奶忽略。她没有学上,就在家照顾妹妹,拾草摘菜。她13岁那年,我小姑也到了上学的年纪,学校的老师找到家里,看到已经被耽误的大姑,就劝爷爷送姐俩一起去读书。那时我父亲和二叔都已经成家,父亲时不时能给爷爷一点钱,家里的日子开始变好,爷爷这才同意大姑去上学,姐俩同一年级、同一班。
好不容易进入学校的大姑仿佛突然开了窍,跟经常为了吃饭而上学迟到、带上干粮却忘记书包的妹妹不一样,她读书极刻苦,成绩也不错。正因如此,爷爷怕村里人笑话,不好意思把她从学堂里撵回来。
或许,大姑那时候就已经隐隐察觉到,上学是她唯一改变命运、离开农村的机会。
我的奶奶和姥姥是亲姐妹,所以我母亲从小就知道奶奶家的情况,说起往事,母亲只说自己从没见过大姑这样“独”、这样“狠心”的人。那时大姑在高中住读,每星期只回一次家,有时遇到暴脾气的一家人打成一窝蜂,鬼哭狼嚎,她竟然可以做到眼皮子也不抬,理都不理。她自顾自地去厨房叠上一摞煎饼,从腌菜缸里捞出咸菜,切好打包,然后就回学校去了。
我母亲不理解,认为大姑作为女儿应该要在家拉架、劝架才对。可我却觉得,也许大姑那时候就已经对这个暴力、破败、被外人瞧不起的家庭完全失望乃至绝望了。
大姑想跃出农门,然而她的求学之路并不顺利。80年代的大学录取比例低,山东考生又多,头一年高考,大姑连专科都没考上。大姑不甘心,但强横的爷爷却觉得,考试的机会他已经给了,考不上是大女儿自己的事,家里不可能让她一年又一年地复读。更重要的是,女孩岁数大了,再耽误几年,连好点的婆家都找不上。所以,爷爷眼皮子都不抬,丢下一句话:“没考上就没考上吧,找媒婆来说亲吧,大嫚(胶东话,女孩)总是要嫁人的。”
相比于前途未卜的复读,大姑嫁人对家里只有好处,还实惠得多——可以得一笔彩礼;到了四时八节,女婿会送来好吃好喝的;农忙时节,女儿女婿还会回来帮忙干活。
父女俩僵持不下,后来一个在东北某机关任职的亲戚得知消息,表示愿意把大姑的户口迁到东北,让她在那里考大学。在电话里,那个亲戚信心满满:“稳把地能考上!”
于是爷爷不再强横地拦阻了,我父亲和二叔也表示支持,大姑在山东披星戴月地复读了大半年后就去了东北,之后成功考入吉林大学。那年头读大学不但不要学费,还有补助。我父亲也经常会汇一点钱给大姑,她基本实现了独立,也彻底走出了这个家庭。
大姑读大二那年,爷爷因脑溢血去世了,从那时起,她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便偶尔回家几天,也是窝在屋子里翻书、睡觉,不愿意跟村里人、甚至是家里人多说话。
2
1992年冬天,大姑带着男友、大学同班同学徐立宏回到山东老家。徐立宏身高足有1米85,穿着黑色大衣,气质儒雅。大姑长得不漂亮,但胜在个子高挑,有书卷气。那天她也穿了一件质地很好的黑呢子长大衣,脚踩黑色高跟鞋,跟高大的男友站在一起,脸上有种当仁不让的傲气,还有种高不可攀的气场。
大衣、高跟鞋都是徐立宏买的,大姑很珍爱它们,回到家就细心地把大衣挂起来,暗淡的房间顿时蓬荜生辉。徐立宏还出钱给大姑割了双眼皮,我偷偷地看了看她的脸,果然跟从前大不一样了,她的脸色白嫩通透,眼睛变大变亮,齐下巴的乌黑短发很好地修饰了脸型,整个人容光焕发。
这次回家,大姑不再窝在屋子里了,而是拉着徐立宏在村里四处走。他们跨出土房的低矮门楣,携手走在破旧的村庄街道上,村里的人无不仰慕地看着,啧啧称赞,说一向被人看不起的老孙家,竟然也能攀上了这么一个一表人才的女婿。
大学毕业之后,大姑和徐立宏被分配到平度市的一家大型国企,一个做行政,一个做技术。工作稳定后,他们结了婚,单位给的住房补贴再加上婆家出的钱,小两口在市中心买了楼房,三室两厅,十分气派。
大姑的女儿妍妍出生后,我父亲和小姑去平度喝满月酒,发现大姑确实嫁了一户好人家——婆婆精明能干,应酬功夫了得;公公高大健壮、吃苦克己;徐立宏的大哥是县城的干部,威风凛凛;他的弟弟、妹妹们都样貌出挑、能说会道。徐立宏更是家里最会读书、最受宠、样貌最好的儿子。
大姑偶尔回娘家,都是衣饰光鲜,容颜舒展,幸福从眼神里溢出来。一次,我母亲回来感叹:“你大姑父真是疼你大姑,你大姑歪在炕上睡,你大姑父和你爸、你二叔在炕桌上喝茶,他隔一阵就给你大姑打打蚊子。你大姑命真好,找了这么好的男的……”
大姑也会说起婆家的事,但她从不像村里的那些已婚妇女,只会埋怨婆家人不好,反而会骄傲地横向对比:
“咱娘也太邋遢了,东西胡塞乱堆,我婆婆就不这样,家里收拾得顺顺溜溜、干干净净,人家也是农村出身。”
“咱大(爹)只会窝里横,咱娘只会哭,根本撑不起门户来,肯定受穷。我婆婆公公也是农民出身,却能在城里做起不小的买卖来,起早贪黑,不怕吃苦,挣下家业。”
“大哥喝点酒就出洋相,说话那个稠啊,那个不中听啊,让人一看就是没文化,没质量。大哥,你怎么不学学徐立宏他哥?看看人家多有质量。”
自从大姑考上了大学,她就再也不是普通的“大嫚”了,面对她的批评,奶奶和我父亲只会惭愧地笑。可回到家,我父亲越想越不平:“你大姑笑话我喝点酒,说话不中听,她咋不说徐立宏呢?这人是真贪酒,没见过这么贪酒的人,简直是一杯接一杯,没个够。还馋,一大老爷们儿,见了海鲜跟个小孩似的,一边吃还一边舔手指。”
“脾气也黏黏糊糊的,不过——”父亲骄傲又欣慰地说,“这样也不算坏事,你大姑把得住家,管得住他,看得出来,他们家里你大姑说了算!”
3
这么多年来,我母亲总爱拿自己跟大姑对比——她们都曾是娘家最受冷落的女儿,可是对娘家的态度却完全不一样。
母亲一天学都没上,婚后却扒心扒肺地对娘家人好。小时候,我和弟弟还穿家里手工做的土得掉渣的棉袄时,母亲就花钱给侄子买了稀罕的羽绒服。大姑却潇洒得多,她婚后只一心经营自己的小家庭,娘家的事则不愿过问,甚至把娘家当成了累赘,远远地抛在脑后。
我奶奶去世后,大姑一两年才回一次老家,除了不遗余力地提携过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妹妹,她对兄嫂、侄子、侄女都不太亲近,甚至显得有些不近人情。她回来时基本两手空空,也不过问孩子们的学业,但走的时候却提着给婆家人、领导、同事精心准备的各种特产。我母亲和婶婶对此都很不满。
我母亲抱怨过很多次,说大姑不想好:“不想想当初读大学的时候,你爸给她汇过多少次款?怎么对这个大哥一点都不亲。”
后来我听大姑偶然说起,才明白其中的缘由——她觉得我父亲不发火还好,发起火来跟爷爷一模一样。
有一年,我父母做贩卖海鲜干货的小买卖,路过平度,在大姑家住了一宿。
大姑生了孩子以后,胖了一大圈,整个人圆圆滚滚,腰身早就没有了。妍妍大了,她还是没有瘦下来,大约是心宽,她也不大注重自己的形象,穿着宽大的旧衣裳接待了哥嫂。
徐立宏略微胖了一点,脸上却更显年轻了,他穿着西服,很有范儿。那时他刚升成了厂里的技术总监不久,为了让他得到这个职位,大姑铆足了劲头去讨好他领导的老婆,不仅跑到人家家里送礼,还做小伏低,上赶着给人家炒菜做饭。后来徐立宏升职,公婆、大伯哥都对大姑直竖大拇哥。
吃饭的时候,徐立宏依旧贪杯,当着我父母的面,大姑一把夺过他的酒杯,喝道:“徐立宏,不能喝了,不能这么没脸没皮!”他也不生气,一边陪笑一边嗫嚅:“就一小杯,就一小杯。”
父亲看了这场面,直夸徐立宏脾气好,姑父也笑眯眯地说:“我们家都是美玲说了算。”大姑在一旁满意地点头。
只是,这“说了算”的背后,其实是大姑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无休止的操劳。徐立宏除了吃饭,家里的大小家务、孩子的教育、父母亲戚的杂事、单位的人情世故,里里外外的事都甩给了大姑。那几年,徐立宏父母生病住院,弟弟妹妹们结婚,都是大姑一马当先冲在前面处理,脚不沾地地忙活。大姑本来就比徐立宏大三岁,如今跟毫不操心、保养得宜的丈夫坐在一起,更显得苍老了一大截。
说完工作,他们又聊起各自的孩子。大姑当即让妍妍演奏小提琴,妍妍走出来时身板笔直,落落大方,脖子上夹着小提琴,拉得十分动听。问到学习成绩,更是名列前茅,大姑看着女儿,满眼的骄傲。
父亲对大姑说起我和弟弟的学业,皱眉道:“大的还好,除了数学偏科一些,其他的都不错,语文都考第一名。就是这小的成绩差点,还是个男孩,不知道将来咋办。”
大姑冷冷地、干脆地回道:“考不上大学就去种地,要不就跟着你去做小买卖。”
这句话让我母亲记恨上了大姑,她想:“咋?我儿子就只配种地?只配做小买卖?”母亲深受刺激,回家就把弟弟撵到一个屋里专心学习,电视一点都不准看。她还把气撒到我身上,狠狠地对我说:“你就像你姑,像你奶奶家的人,独!不像我,也不像你姥姥,一点不管娘家人,将来我们是指望不上你的。”
后来,我为了证明自己像母亲,像姥姥,几乎穷尽了半生的时间成了一个“扶弟魔”。
4
妍妍十来岁的时候,大姑和徐立宏在工作之外又做起了生意,他们跟一个同事合伙开了家店,卖维修工具。
那人出了钱,让自己老婆去店里打理生意,那女人年轻漂亮,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嘴巴甜,会张罗。店里的业务,大姑不在行,主要是徐立宏在操持,他干得兴兴头头,手头也渐渐宽裕。
一天,大姑无意中发现了丈夫手机里的秘密,就开始留意,终于把干柴烈火的两人堵在了店里。大姑气急,失去了理智,抓起那女人就打,事情闹大了,那女人的老公得知了消息,抄起家伙就要干掉徐立宏。徐立宏怕了,畏缩地躲着,最后还是大姑出面说和,她拍胸脯、打包票说一定会管住自己的男人,那暴怒的男人才离开。
买卖拆伙了,门店也关了,但事情造成的恶劣影响却远远没有结束。那时国企单位正在紧缩人员,徐立宏闹这么一出,不仅刚到手没几年的领导职位被撸掉了,还有了下岗的危险。徐立宏算是被吓老实了,又是大姑出面四处找人打点关系,又拿出伺候领导老婆的看家本领,终于保住了丈夫的饭碗。
事后,人人都夸大姑仗义、慷慨、能干、不计前嫌,婆家人也都站在她这边谴责徐立宏,让他改过。趁着这个机会,大姑把家里的经济大权牢牢地抓在手里,从此以后,徐立宏买包烟都要伸手跟她要。
婚姻不顺的那几年,大姑没怎么回老家,期间大家族里发生了几件大事:我小叔去世,婶婶改嫁;我小姑嫁去了城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人留在村里。
偶尔春节回趟老家,大姑愿意住小姑家,理由也很充分:小姑在城里头住楼房,条件好,农村冷,厕所没有抽水马桶,等等。
只有一年,大姑和小姑两家人都来我家过年。徐立宏倒没怎么变样,还是醇酒美食不住口,黏黏糊糊地邀我父亲和小姑父一起喝。他一直喝,喝得我父亲和小姑父两人东倒西歪,直喊“陪不动了”。
我发现大姑这次回来变了很多,她穿着打扮的风格变“嫩”了,留到肩膀的卷发染成了时髦的棕红色,却不适合她那偏硬朗的面相。她穿了白色短款羽绒服,里头是大红色的卫衣,底下是一条沉金色起蛇纹的紧身裤。大姑把这些赶时髦的货色全部披挂上阵,却尽显一脸浓重的年龄感。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她的眉毛,新纹的,高高的,吊稍。
大姑瘦了,两只眼睛凹了下去,她不好意思地笑,说徐立宏天天嫌她胖。她笑起来眼神疲惫,颧骨几乎挂不住松弛的皮肤了。吃过晚饭,她就开始跳舞,说是吃得太饱了,不想存脂肪,就得立刻动起来。农村没有地暖,脱了鞋在水泥地上跳,大姑冻得直吸气,只好又穿上鞋子,左脚右脚地换着跳,足足跳了半小时,出了一身汗才罢休。
运动完了,大姑又赶着洗漱,往脸上招呼瓶瓶罐罐,都是名贵的品牌货。小姑和我母亲听了价格后直咂舌,说她真是舍得。大姑骄傲地回道:“女人要爱自己,别人才能爱你。”这是一句被各种情感公众号用滥了的话。
用完瓶瓶罐罐,大姑就马不停蹄地给喝醉了酒、歪在沙发上的徐立宏洗脚。她兑了冷热水,试了又试,我和母亲看得面面相觑。我开始怀念,怀念当年那个穿着黑色呢子长大衣,乌黑短发,一脸硬朗书卷气、气质里隐隐透出骄傲的大姑。
夫妻之间是没有办法论输赢的,外人看见的输赢,也并不是当事人本身的输赢。听小姑说,徐立宏跟那女人断了以后,工作渐稳,就开始挑剔大姑。他将自己出轨的原因归结到大姑太胖,不修边幅,邋里邋遢,让人没兴趣。又指责大姑管他、训他,像管孩子、训孩子一样。这番言论甚至还得到了很多人隐隐的支持,其中包括大姑的婆家人和同事。
徐立宏这种男人是不会反思自己的过错的,而女人遇到问题,总是容易去反思自己的过错,即便不想反思,社会也会逼着她去反思。大姑反思的结果就是:她要当“大女人”,硬撑着,死活扒住这个家,和钱、孩子、婆家,还有单位的人心、舆论;她还要硬撑着,学习做跟自己本性不一样的小女人,在徐立宏面前做小伏低地,柔声细语、撒娇……
两面都是硬撑,都是硬扛,难免心累。于是,一向鬼神不信的大姑往家里请了菩萨,每天烧香叩拜,希望菩萨能保佑她的家庭和睦团圆。
5
妍妍刚考上大学的那年,徐立宏再次被发现出轨。这次的女人离过婚,据说爱徐立宏爱得十分热烈,她打电话给大姑:“我比你年轻十七岁,我比你更爱徐立宏。我们真心相爱,你要是个识相的,要脸的,就赶紧离婚,我要跟徐立宏结婚。”
两人三天两头腻在一起,那女人更是频繁骚扰大姑,在电话里有时哭,有时笑,有时表达爱情,有时威胁,甚至连他们约会细节都抖搂出来恶心人。大姑责备、咒骂徐立宏,他却面不改色地摊开手道:“随便你,看着办。”然后拿起外套就出门。
这时大姑的境况跟徐立宏头一次出轨时已经完全不同了:妍妍已经成年,去上海读书了;徐立宏在单位仕途有限,顾忌少了很多;大姑的公公已经去世(他最后几年偏瘫在床,是大姑带着弟媳去照顾的),活着的婆婆也已经老迈,时不时地犯迷糊,早就没有了当年在家说一不二的架势;兄弟姐妹都各顾各家,没人愿意管大姑两口子的闲事。
婆家没人再给大姑撑腰了,只有妍妍,放假回家怒气冲冲地甩了徐立宏一巴掌,大骂他是渣男:“你对得起我妈吗?赶紧跟那女人断了,不然我不认你这个爸!”
徐立宏照样黏黏糊糊的,不说断,也不说不断。女儿在家的时候,他尽量不跟情人约会,等女儿去上学了,就故态复萌。
折腾了几次,妍妍主张父母离婚,她鼓励亲妈去过新的生活。大姑却不愿意,理由是:徐立宏整天喝酒抽烟,血压又高,万一哪天病了、瘫了,还要拖累妍妍。自己待在他身边,最起码能劝着他少喝酒、少吸烟,免得将来给女儿添麻烦。
说到底,大姑还是舍不得徐立宏,舍不得自己一手辛苦经营起来的家。
我跟弟弟曾去过大姑家,从外面看,那早就是老旧小区了,然而走进大姑家的大门,三室两厅的房子却被保养得光鲜依旧,大姑得意地介绍自己打理家的心得:家里要显好,就不能东西太多、太凌乱,要分门别类地收纳;木地板换过一次,要一年打一次蜡;家里摆着很多精致的物件,都是一家三口出去旅游带回来的纪念品……
大姑对这个家投入了太多的心血,徐立宏也看准了她舍不得,于是就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无所顾忌地在两个女人之间摇摆了好几年。小姑心疼地说,那几年大姑被拖垮了,虽然她吃得好穿得好,人却再也胖不起来,却也高兴不起来了。
一次,小姑去她家,推开门,里面烟雾缭绕,是大姑正在拜菩萨。她面皮松弛,脸色蜡黄,两只小眼睛一时接受不了强光,眯得更厉害了,小姑说:“看着跟瞎了一样。”
妍妍大学毕业后跟男友去了济南,进了一家国有能源企业工作,然后就顺理成章地结婚了。大姑刚做丈母娘不久,又要荣升为姥姥,她开始变得开朗起来。
在妍妍的一再劝说下,她在妍妍家附近买了套新房子,打算次年五月份退休后就搬去济南照顾女儿和外孙。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件好事,一来大姑退休后可以待在孩子身边,精神有了新的寄托,二来,也可以让徐立宏尝尝没有大姑照顾的日子,或许他们之间的事情会出现转机。
自从安排好了退休生活,大姑回老家的次数反而多了起来,仅去年就回了三趟,这是从前没有的事。或许是人老了,对原生家庭的厌倦、恨意淡了,很多潜藏在心底的温馨回忆反而一一浮现。我听到大姑、小姑跟我爸聊起小时候去赶集,只买了一个糖人,兄妹四个一人舔一口……
大姑对我爸也好了很多,她关心他的健康,带他去拔罐,还买了破壁机手把手地教他怎么用。然而,正当他们兄妹相处得融洽时,大姑却在十月底猝然离世了。
6
灵堂很小,很破旧。中间是一口裹着拓黄布印龙凤图案的棺材,大姑的黑白遗像摆在一张小供桌上,上面摆的供品杂七杂八,是从殡仪馆附近的丧品店里急就章的拼凑的,供桌两侧立着一红一绿两个纸人。
人不多,很冷清。棺材左右各有一排四人位的座椅,一边局促地挤坐着大姑的娘家人:父亲、小姑、我、还有小姑的女儿。我父亲木然地坐着,偶尔抽泣;小姑隔一阵就悲痛欲绝地从座椅上滑下来,对着棺材撕心裂肺地嚎啕。我和小表妹只好紧紧地搀住她,免得她的头撞在水泥地或棺材架上。
另一边的座椅上,只坐着徐立宏。55岁的他两鬓略微斑白,常年醉酒的脸微微有些浮肿,却依然可以看得出旧日的轮廓,高大的身型维持得很好,衣着是笔挺的“厅局风”。他皱着眉,翘着腿,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脚上是一双崭新的蓝白色高帮休闲鞋,看起来十分高档,看不出他有什么悲伤。
灵堂外面闹哄哄的,是大姑的婆家人和单位的同事,有人忙着预备明天的葬礼,有人站着抽烟,闲聊,再陆续进来对着棺材鞠躬。他们跟徐立宏握手,徐立宏就一遍遍地描述:早上5点半,大姑起来做饭。他晨跑回来,发现大姑已经倒在厨房里了。他赶紧打120,刚送入医院,人就不行了,医生说是心梗。来人劝他节哀,然后交份子钱。
大姑办公室的同事也来了,她抹着眼泪道:“孙大姐是我们办公室最热心肠的大姐姐了,想不到走得这么早。也许是去年年底阳了闹的,孙大姐瘦了十几斤,估计那时候心脏就不好了。”
我心想:心脏要靠心境来养,徐立宏出轨十几年,大姑忍耐、操劳,每一天都是对心的磨损和消耗,她的心脏早就不好了。
到了下午,怀着8个月身孕的妍妍在一大群婆家人的簇拥下赶到了灵堂。婆家的几双手摁着她,一个劲地劝说:“好孩子,不能哭,怀着孩子一定不能哭。”
妍妍不能哭,也不能拜,只能斜着身子看看棺材。她憋着抽噎,憋得脸通红,她想看看母亲的遗容,可所有人都不同意,说她怀着孩子不能看。妍妍坐了没有几分钟,就被人赶着向外走,他们还说:“走的时候一定不能回头!”
第二天,遗体火化之前,小姑要按照风俗给大姑抹脸。棺材揭开,我终于看到了大姑的遗容,挣命了一生的大姑,一张脸缩成小小的、皱皱的一点,安详,却苦涩。
抹脸后,腰间缠着白布的妹夫喊了一声“妈妈”,接着摔了火盆,亲友们纷纷跪在台阶上做最后的告别。大姑的遗体被送进火化炉,之后她的骨灰要送到徐家的祖坟安葬。台阶上几个大铁筒里“噼里啪啦”地烧着一叠叠纸钱、元宝和纸糊的轿车,灰尘在冷风中盘旋。
我突然有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大姑这个人了,她无声无息地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她哭道:“你表妹可怜啊,这就没有娘家了。”我们都知道,徐立宏一定会再娶,表妹再回去面对的就是一个陌生的家,没有娘的家,她的心底将有一个永远也不能愈合的伤痕。
其实,我大姑也没有娘家。一个合格的娘家是女孩的底气,大姑没有底气,才飞蛾扑火般地拥抱一段千疮百孔的婚姻,辛苦地维持所谓的体面,这些拖垮了她。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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