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龛上的秦怡1

2015-07-15 15:44:53
5.7.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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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中国最走红的女明星是刘晓庆。她穿一袭露肩绣亮片的长裙参加官方的颁奖晚会,明明风姿绰约,但临出场又怯生生地觉得,老艺术家们都在场,要不要换一件更加稳妥保守的衣裳。她的朋友劝她说:“几十年媳妇才能熬成婆,等你成了婆,就能公开宣称为著名艺术家了。”

2013年10月,刘晓庆在深圳出席她最近的一次颁奖典礼,接受黄秋生的恭维:“刘晓庆是我的女神,我还在上学的时候她就已经走红了。”30年过去,她果然熬成了“婆”——不过现在不兴说“著名艺术家”,要说“女神”。

这天晚上,“女神”刘晓庆没能压轴,最后一个出场的是91岁的秦怡。她穿着蓝白相间的裙子和赵本山牵手走红毯,还被法国男演员JEREMY IRONS亲吻了脸颊。这是一场堪与好莱坞媲美的盛宴,觥筹交错,灯光闪烁,女明星们也一个比一个大胆,远非当年刘晓庆的诚惶诚恐可及。

时代变了。老艺术家显然不太能够融入这种场面,她身处其中,遥遥相望。谈到献吻的JEREMY IRONS,她问:“听说是个外国导演?”她又说:“有的同志非要请我去,推不掉。”事实上,无论“老艺术家”还是“同志”,它们和“秦怡”一样,都是一个已经过去的时代的象征。

然而,无论是老人自己还是新时代的弄潮儿们,他们都需要秦怡的在场。商人们需要她来烘托气氛、制造话题。因为保养甚佳仪态不凡,她仍然能够满足公众对遥远旧上海的“镀金时代”的想象。她的出现,将被解读为某种复兴的雄心壮志。91岁的老人则需要证明自己仍然骄傲和有尊严地活着。她的丈夫、儿子和姐妹们都去世了,她独自住在空荡荡的公寓里,需要有事情来打发寂寞的时光,也需要某种“被需要”的感觉。




实际上,秦怡一生都在“被需要”,被男人需要,被家人需要,被儿子需要,被组织需要。临了,她并不介意再被公关公司和记者们需要。尽管有时抱怨“太忙,太累,我都不想干了”,但秦怡仍然表现出罕见的热忱和生命力。她乐此不疲地飞来飞去,甚至一个月里去3个城市参加活动,中间还穿插各种座谈、采访和会面。空闲下来,她还要看书看报。“最近刚刚学习了习近平同志的讲话,收获很大呀。”她说。

一个礼拜之前,她刚刚飞到北京,客串田壮壮导演的电影《杨贵妃》,扮演黎明的姑母。她却不过情面,田壮壮是她的故交于华的儿子。但其实,她对田壮壮和他代表的新鲜文化感到陌生。“他总是胡子拉碴的。他的电影我也不爱看,看得我想睡觉。”她提到的田壮壮的电影,其实已经是20多年前的事了。

秦怡和她身处的时代是有距离的,但她做出各种努力,想要自己和别人都忘记这一点。她甚至还在写剧本、拉投资,希望有生之年还能再塑造一个经典角色。“我必须工作,要不是工作,我活不到现在。”她说。

就在采访快要结束的时候,门铃响了,走进来一位男士。他来自青海,是一位退休的气象局长。他将遵守自己的承诺,帮助秦怡完成她的剧本《青海湖畔》。可以说,1983年她的丈夫金焰去世之后,剧本和身患精神病的儿子就是她仅有的寄托。2007年,她的儿子又去世了,剧本的进展对她无疑更加重要了。早些年,秦怡曾说,希望自己来演女主角。现在,其实人人都清楚,这简直不可能。人们会发现,秦怡毕竟是个很老的老人了。有时候,她会听不清沙发对面的客人说话,但她的自尊心很强,也不追问。她会假装自己听懂了,然后开始下一个话题。

多少年前,夏衍说秦怡,“糊涂又大胆”。如今,年届九十,她竟还如此倔强。不为别的,她确实喜欢这样的自己:历经不堪的命运,遭受欺骗、伤害和挫折,但永远在不屈地奋斗。时光荏苒,其实已经没有多少年轻人真正记得秦怡扮演过的银幕角色。但“秦怡”这个名字已经被牢牢记住。作为一名仍在世的女演员,竟然在上海市郊已经有了一座名为“秦怡纪念馆”的建筑,里面展示了她多年的剧照和纪念品。离纪念馆并不太远的地方,有她的“寿穴”。旁边是一座黑色的碑石,那是她的丈夫金焰。墓园周围,还有沈浮、郑正秋、郑小秋、魏鹤龄、张骏祥、桑弧、刘琼,以及阮玲玉和上官云珠的衣冠冢。

百年未至,秦怡却已走上佛龛。她还活着,但这个世界非要像对待一个描金塑像一样对待她。人们同情她的命运,又佩服她的顽强,就像发现了河对岸闪烁的绿灯一样惊奇。

秦怡住在衡山路附近的一栋高层公寓里。这是个老式小区,没有门禁,但是种了很多梧桐和桂花,很安静。

对于“安静”这个东西,秦怡时常流露出又爱又恨的复杂情绪。每天早上,保姆上门把一天的饭菜准备好,她要么用微波炉热来吃,要么自己下点馄饨,再忙一些的时候,随便啃几块饼干也算一顿。其实,她很少成天待在家里,光是各种社会活动就够她忙的。或者说,在家的时候,其实她哪个角落也不愿意多呆。“我在这个屋子生活了快20年,这个地方没有一块是我爱呆的,我儿子死以前,我怕他这样过日子太可怜了,所以就给他买了一个房子。钱付好了,房子也交了,儿子没看到就去世了。”

到了秦怡晚年的时候,她不劳动用演技,单凭自己身上的命运感便足以征服观众。她一生有过两段婚姻,但都不幸福。17岁的时候,她嫁给演员陈天国,但对方有严重的酗酒和暴力问题。25岁的时候,她嫁给电影皇帝金焰,但短短7年后便分居。43岁的时候,她的儿子被检查出精神分裂症,此后,她花了整整42年的时间照料生病的儿子。她曾经在接受一位作家采访时说过,自己一辈子有三大遗憾:没有领略过甜蜜的爱情,儿子生病,以及,没有塑造过一个真正的角色。

秦怡是从大时代走过来的人,吊诡的女性命运并不少见。她在上海长大,从小迷恋电影,奉阮玲玉为偶像。阮玲玉自杀那一年,她才13岁,也跟着在街头掉眼泪。20岁那年,在重庆和她同住的女演员英茵自杀。“后来想起来,她是在为爱情痛苦。”秦怡回忆说,“她爱上了一个有家庭的男人,又不想伤害别人。她每天晚上不睡,一直抽烟。我问她,她就说,我所经历的痛苦,你一个小姑娘是不会明白的。”

那时候,秦怡刚刚开始自己的前程。她尚未料到,自己未来也会面临类似的感情抉择,并走上和她们完全不同的道路。

秦怡很美,而且她知道自己美。一旦来到重庆,这一点就得到了所有男性的公认。有一次,秦怡和剧社的一群朋友逛公园,所有人站在孔雀面前它都不开屏,只有秦怡站过去,啪,孔雀就开屏了。秦怡从此落下一个外号“孔兄”,后来,吴祖光给她写信,起头总这么叫她。大家还给她起了个英文名字叫“HELEN”,这个名字有宿命感,甚至足以引发战争。

在通俗审美中,似乎只有美女才配得上跌宕的命运,如果只是相貌平平,则不值得大惊小怪。1940年代的重庆,蒋介石和宋美龄正在发起新生活运动,日本人不时在轰炸,共产党的活动则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在这里,秦怡认识了很多人,后来都成了一代名流:夏衍、阳翰笙、吴祖光、丁聪、金山、翦伯赞、郭沫若……当时的左翼名流经常去一座名为“碧庐”的别墅聚会。别墅主人名叫唐瑜,是个缅甸华侨,家境富裕,喜爱交际。传说,他家里有个金梳子,只要缺钱,掰一根齿子就够用了。这里的聚会,又叫“二流堂”(取“二流子”的反讽之意),所有人在后来文革的调查中都因此蒙难。

秦怡很少去二流堂,但她显然相当受欢迎。多年之后,回忆皆成逸事。

“金山给我写过信。但我发现他还在追求别人,就没理他。后来,他老了以后,还来跟我道歉。”金山,著名演员,地下党员,有“第一花花公子”之称,后娶张瑞芳,复娶周恩来的义女孙维世,最后又娶了孙维世的妹妹孙维新。

“为了躲避陈天国,我从重庆逃到西康,是唐瑜凌晨接的我。前几年,他快不行了,我去医院看他,他拉着我的手,亲了一口。”
“刚出发的时候,丁聪是跟我一起的。我知道他对我有意思,但我没感觉。”
“到了西康,运送物资的大队长对我也很好。我也对他很好,但是我还有婚姻,所以不可能。”

秦怡和金焰唯一合拍的电影《失去的爱情》

据吴祖光的前妻、女演员吕恩后来回忆,当年就连赵丹也曾经试着追求过秦怡。当时,赵丹刚刚跟叶露茜分手,和秦怡合拍电影《遥远的爱》。“不过,他每次看见又有小汽车来接秦怡,就很沮丧,觉得自己没希望了。后来,他和黄宗英结婚,我还问他,还想着秦怡吗?他就只是笑。”

因为美貌,秦怡固然一生都受到男性的追逐。在一个连国家命运都不知何去何从的年代,两性关系恰如《倾城之恋》所说,既是迁就,也是成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是,不能因此误解说,秦怡的青春都虚掷在异性中间。恰恰相反,她对于婚姻、爱情和男性的态度既强势,又软弱,极具时代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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