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2020年，骂国产剧，已经成为中文互联网日常。
“国产剧没有穷人”、“玛丽苏”、“霸道总裁”、“工业糖精”......翻来覆去，吐槽已经没有新意了。
结果，2021年刚过1个月，一部又土又挫的国产剧，居然成了90后小年轻的心头好。
《山海情》的评分，从9.1一路涨到9.4——要知道，同样是正午阳光出品的《大江大河2》，评分也从开播的9.2，降到了8.9。
90后有多喜欢《山海情》呢？这剧播完之后，多少人在微博发“23集不够看，求拍续集”。
23集是真的不够看，很多年没有看过这么上头的国产剧了。
这又土又穷的画风，我上头了
在国产剧一水的高光、磨皮、滤镜，恨不得人人拿杯星巴克的（伪）职场精英剧里，《山海情》实在太土了。
第一个“土”，还不是热扎依脸上那两团高原红，是佟掌柜的西北话。
大家好像也是第一次发现，用西北话怼人，杀伤力不大，喜剧性极强。
还不算完。
郭京飞出场后，全国人民再次温习了胡建人的“地瓜腔”。《山海情》应该也是第一个把后鼻音重的西北普通话，和胡建普通话，放到一起的国产剧。
不过，能把“治沙”听成“自杀”，“菌草”变成“jin草”，“工作”叫“钢作”，我还是怀疑导演在故意抛梗。
北京人郭京飞说的那口福建普通话，太像我们北方人模仿福建人民说话了。
PS：广东福建以北就叫北方。
剧中真正的福建人，是姚晨
《山海情》播出之后，某问答网站上有人提问：“《山海情》讲的是宁夏的事，为什么里面是陕西关中方言？”
非要较真考究，《山海情》的故事背景西海固，省级区划上在宁夏南部，但是在方言地图里，属于中原官话，和以往影视剧里听到的陕西话接近；而宁夏北部，说的是兰银官话。
当然，更现实的原因，估计还是时间成本。让演员们在短期内去学一门观众不熟悉的方言，费时费力，得不偿失。
不过，这一点没影响《山海情》的“土”。
毕竟，在国产影视剧里，和东北人的 “你瞅啥”有同一量级的，应该只有陕西人说的“额的神呀”。
除了东北人的《乡村爱情》宇宙，大规模用方言对白，离今天最近的国产剧已经是2006年的《武林外传》了
也多亏了《山海情》，我才知道这么多好演员，都是西北籍：有以前认识的张嘉译、闫妮、黄轩、大陶红、白宇；还有以前不熟但是这次成了记忆点的“大有叔”尤勇智、“谭书记”谭希和……
比西北话更“土”的，是造型。
脸上两团高原红，是长时间的日照、强紫外线，引起的皮肤老化。
村里最美的姑娘水花，一开始都没认出来，是大美女热依扎演的，热依扎在剧中的装扮和形态，老是让我想起《秋菊打官司》里的秋菊。
把所有演员都整得土里土气，放在一起看不明显，对比起来一目了然。
白宇演的丁干事，大学文凭，动作斯文，白白净净，一看就是城里人，跟“土”不可能沾上关系。相比之下，来福建一年的麦苗，即使皮肤已经白里透红，举手投足还是大西北人民的风格。
所以，以后国产剧再要夸“整容式”演技，麻烦按照这样的标准夸。
西海固穷，不只是因为干旱
“土”的另一面，是穷。
穷，在《山海情》每个细节里。
从“卖了漂亮的亲生独生闺女换一头驴、一只鸡、一口水窖”：
到“三兄弟只有一条裤子，谁有事出门就穿”：
随便一个拎出来，都能拿来回答某问答网站的：“中国真正的穷人在哪里”、“漂亮女孩生在穷人家是种怎样的体验”、“穷对人真正的影响是什么”、“穷可以让人卑微到什么地步”......个个能成爆款答案。
为了一头驴就能嫁人，不是只会发生在旧社会。只要有“穷”这个字在，为了生存多离谱的婚姻都有可能。
过去有换婚，意思是两家兄弟互相交换彼此的姐妹为妻，就能省下一笔彩礼。
还有“典妻婚”，穷人家的已婚妇女去给富人家传宗接代，就是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那样的故事；这种风俗非常畸形，但是上世纪90年代初，在极度贫困的地方，死灰复燃过。
剧中的海吉县，现实中西海固的缩影，基本在宁夏南部山区。“西海固”这个名字，来自1953年这里设过西海固回族自治区。
这里常年干旱缺水。《山海情》故事开始的1991年，降水最多的5月和7月，都不超过100mm，1月、2月和11月，几乎就没有降水，全年总共降水也就313.9mm。
整体上，西海固的年降水量在200-700mm之间，年蒸发量却有1000-2400mm；容易发生旱灾，尤其是夏季。
2007年，宁夏固原市，带着毛驴步行数十里山路来取水的村民
有人统计过西海固的气象数据，结果发现，在1368年-1949年近600年里，这里共发生旱灾132次，平均每4.41年一次。
常年缺水，对当地人来而言，那时候说水和黄金一样珍贵，可能不夸张。
八九十年代，西海固要从外面拉生活用水，每方水的成本是二三十，还不包运费。而1990年固原地区非农业居民全年消费也就1154元，农业居民只有241元。
也就是说，拉10方水回来，大概相当于这个地方农村地区，一个人一年的消费。
“细节控”的正午阳光，对当地缺水描摹的细节，简直是神来之笔。
大有叔看到得宝第一次卖蘑菇赚了“大钱”，“偷”来几个蘑菇，拿回家，不洗，直接放进油锅炒，那蘑菇上都还粘着泥巴。
其实，西海固穷不只是因为在山区、干旱不下雨，还有更多历史原因。
西海固在历史上不是一个太平地。
宁夏在古代是重要边防地。比如明朝，沿边九镇，宁夏就有两镇，宁夏镇和固原镇。
固原的战争记录很早，先秦就有过，后来更是不计其数。它的特殊之处在于，这个地方东南部，有关中通向塞北的重要关口之一，萧关，曾经也叫陇山关，是军事要地。
2020年4月16日，宁夏固原的长城遗址，专业工人将长城本体用围栏全部围护
过去在西北边防地进行的农业开发，很多时候首先要最大化动员，当地的经济和人力资源，加速环境恶化。
到了清代，宁夏已经没有边防需要，还是大量开荒种地，这是一种恶性循环。19世纪初，六盘山就是 “童山如秃，求一木不可得”。
上世纪对这里进行环境勘探时，这里的牧草地可食产量、水土流失面积等等环境恶化指标，已经非常严重。
所以，西海固地区人民一直活得很艰难。
穷，影响的不只是今天吃土豆还是牛肉，睡土炕还是宾馆1米8的大床，还有一个人对未来的预期和规划。
《山海情》中，凌教授带着技术来这里扶贫，想教会大家种蘑菇；但是，种蘑菇要先盖大棚，盖大棚要花2000块，村民们犹豫，担心种了卖不成钱，亏本。
弹幕上出现“穷人就是这样，所以越来越穷”。
问题是，一个人如果连吃饱饭都成问题，每天都缺钱，就没什么精力想长远计划。
有本书叫《我在底层的生活》，一个生物学博士，去六个城市体验最底层人的工作。她在书里面写：
”太长时间时间的专注工作，太需要不计一切专注在眼前的事情上，使我不知不觉变成一个视界狭窄的人。“
一个高学历、有退路的博士都这样想，何况一个祖祖辈辈，穷惯了苦惯了的人。
1996年，西海固有130多万人生活在500元的温饱线以下，其中60多万人年收入不到300元。而盖一个大棚就要花2000，对他们真的是一笔巨款。
明明没有煽情，我还是哭了
《山海情》里动人的还不止这些。
最浅的一层，事实层。
故事中，“凌教授”教海吉县的人种蘑菇脱贫致富；现实中，凌教授的原型，就是福建农林大学的林占熺教授。林教授当年为了在这里推广菌草技术，也是在闷热、高温、气味难闻的菌棚。
剧中凌教授为了给村民找销路、争价格，和人打架断了两根肋骨。现实中，林教授不仅因为推广菌草，摔断两根肋骨、被绑匪绑过，他的弟弟也为这项事业殉职。
黄轩演的马得福，是现实中闽宁镇的谢兴昌。在谢兴昌的记忆里，那时候比电视剧里，还要穷：
“谢兴昌说起1997年的闽宁村，都是风和沙的故事......狂风吹跑了帐篷，顷刻间锅翻汤洒，柴湿火灭，半锅面条喂了沙子。玉米粒大小的沙石迎面乱打，把老谢的脑门都砸出了大包。大家什么也不顾，先把饭碗往怀里藏。不大一会，风沙渐渐变小，饭碗里漂层细沙土。把饭倒掉吧，实在可惜，索性就这么端着碗吃。”
得宝和麦苗这两个“打工人”，把故事的现实纬度，引得更远了。
麦苗和海吉女工，拼命练习想要保住流水线工作，因为没有流水线工作，就没有钱。
现实中，90年代这样的工厂打工妹，从来不会想一天工作12个小时，是不是被剥削；只担心一年到头，临近春节没挣到钱。
所以，要是每天只能给8小时的活，她们还可能“转厂”，去工作量更饱和的地方，多劳多得。
《山海情》里，麦苗在大火中抢救了工厂的重要物资，获得名声和尊重。
1993年，在深圳一家玩具厂真的发生过一场火灾，只不过那场火灾的结局，是87人死亡，51人受伤。其中一个女孩的哥哥，在家里人的资助下，刚刚开始工作，眼看日子就好起来了。
马得宝离家半年，在黑煤窑经历煤矿事故，还能留个全乎人健健康康带着钱回家，这有可能是跟中500万差不多的运气。
麦苗和海吉女工这条线里，编剧对所有可能发生冲突的面向、可延伸的话题，也是点到即止——你看懂了，可以；没明白，也没关系。
到第19集，一段合唱团的音画蒙太奇之后，故事突然跳转到，得福已经结婚，当了副镇长，老丈人家似乎也来头不小。
地点没变，涌泉村的故事基本已经结束；再写，可能就是《大江大河》的故事了。
作为彩蛋，结尾王凯的“宋运辉”，和宋运辉的老丈人“程厂长”，在最后露脸了。
而且，《大江大河2》里，王凯最后被发配的彭阳制药厂，就在固原。
《山海情》可以说的还有很多很多，如果非要挑毛病，非要跳出现在的故事框架和叙事逻辑，肯定能挑出骨头来。
但是，在现有的叙事逻辑里，很难比这个更好了，它截出了90年代到今天，小人物命运的一个断面。
正午阳光牛啊。
我喜欢的还有，得宝一行人，在大西北，追着火车跑（哪怕是为了扒火车）；白老师带着孩子们，在田野唱歌，路边的麦苗被阳光照得，反射出金灿灿的光芒......
现实比电视剧更残酷，文学早已经式微，但还是有人能从里面提炼出，生活的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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