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纳粹嗑药史》,作者:[德]诺曼·奥勒,译者:强朝晖,出版社: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甲骨文
1944年12月7日,邓尼茨以元首接班人的身份在德累斯顿登上了演讲台。他的面前是5000名希特勒青年团成员,他们当中大多数人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有些甚至只有10~12岁。在讲台上,挨着麦克风的位置,摆着一艘装饰着花环的微型潜艇,它的样子就像是一副大号棺材。在这位海军总司令的眼中,它是德国赢得决战胜利的唯一希望。这次演讲的目的,是为海军招募志愿者。无数报名的应征者将在之后的几天里坐上卡车,别上写着编号的黑色胸牌,前往服役舰队所在的港口。在那里,他们将平生第一次穿上海军军服,去执行这项绝密的突击任务。这些年轻小伙子对即将到来的一切一无所知。他们不知道,当他们戴上帽檐绣着金色箭鱼的军帽后,就要登上仓促打造的鱼雷艇,吃下为这场战斗临时加工的药片或可卡因口香糖,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都将葬身大海,就像一群装在麻袋里的小猫。
潜艇实习生海因茨·曼蒂(Heinz Mantey)在描述一次服药后驾驶“海豹”潜艇进行训练航行时的情景说:“我们感觉很兴奋,身体轻飘飘的,所有物体的颜色看上去都很不真实。”当时,他和同行的技师都不知道,他们吃下的能量剂里到底有哪些成分。很快,曼蒂就出现了幻听,他和同伴都以为那是奇妙的音乐声。船上的仪表盘开始闪烁,数字在眼中变得忽大忽小。但是,这种美妙幻觉没有持续太长时间。随着药效的增强,恐惧感变得越来越强烈。两人手忙脚乱地驾驶潜艇浮出水面,在海上没有目标和方向地漂了几个小时。后来在回忆这次航行时,他们对驶过的路线几乎没有任何记忆。
这种充满迷幻的奥德赛之旅并非个别现象。据一位实习潜艇兵说,人们“对待能量剂的态度非常随意”,他没有一次出航是不吃药的。另一位“海豹”驾驶员也承认,每次出航前,他都会拿到5粒红色的小药片,人们告诉他,在感觉困的时候就吃1粒。从没有人给他讲过这些药的成分和副作用,他就这样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了克服睡意,在不到2小时的时间里便吞下了所有药片。结果是,连续4天4夜,他都没有合过眼。
另一位潜艇兵详细讲述了自己执行任务的情况:1945年1月,他接到命令,上级派他去泰晤士河入海口巡航,确认这里是否适合作为5天4夜持续进攻的战场。潜艇里的空间拥挤狭小,人在里面几乎转不开身,再加上大剂量的药物,“使人内心充满了恐惧”。他校准方向,系好安全带,身边是各种仓促装配、技术尚不完备的仪器,在对航海一知半解且与外界彻底隔绝的情况下,只身一人,带着一腔被毒品污染的热血,操纵着一个满载炸药的“金属罐”驶入深海。他并没能到达泰晤士河入海口,对这一点,大概没有人会感到奇怪。
还有很多人都有过类似的失控体验。一位实习潜艇兵在药劲上来后出现了呕吐的症状,因为船身永远在晃动,机器像心跳一样,总是按照固定的节律不停地震动。当他小便时,只能坐着把尿尿到舱底。在舱底漂着油污的脏水里,腐烂的食物残渣散发着恶臭。“我从来没有晕过船,这次却吐了个稀里哗啦。其实这并不是晕船,而是一种病状。想和潜艇一起同归于尽的念头,不时在脑海中闪现。整整两天两夜,我们都没有睡过觉。虽然舱里很冷,可我却在不停地出汗。永远不变的坐姿让人精疲力竭。晃动,臭气,噪声,潮湿。”这是现实版的“恐惧大西洋”(Fear and loathing im Atlantik)。
这支靠兴奋剂支撑的海军小型作战部队,是当时德国国防军的真实写照。曾经所向披靡、意欲征服世界的铁军,如今变成了一群苟延残喘的残兵败将。直到1945年4月,仍有“海豹”在海上活动。据一位潜艇指挥官说,每次出航前,他都会吞下大把药片。在深海里,他时常感觉眼前有房屋和街道的影子在晃动。“有一次我突然感觉,好像有一只乌鸦正从后面向我扑来,想一口咬断我的脖子。我赶紧转过头,只见一架被击落的闪电战斗机正朝着我们俯冲而来。在同一瞬间,就看到两块黑色的飞机残骸落到了旁边。”这位指挥官和他的同伴侥幸没有被击中,并成功逃脱。在执行任务的第5天到第7天,两人每天都会服下15~20片药,以此创下了一个魔鬼纪录。当他驾驶的微型潜艇终于抵达艾默伊登(Ijmuiden)基地时,遥望着低垂的天幕下被炮火炸毁的船坞,两个男人拿出一条白色毛巾,系在潜望镜上,两人挽着胳膊坐在指挥台围壳边,向对方缴械投降。对方是谁,投降后会发生什么,对他们来说都无关紧要:“7个无眠的日子终于到头了。”
帝国的陷落不仅仅发生在阴暗幽闭的柏林元首地堡里,同样也发生在大西洋冰冷的波涛间,在那些咀嚼着可卡因口香糖的士兵身上。这些年轻的潜艇兵操纵着微型鱼雷艇,带着大剂量毒品导致的幻觉,在大洋深处潜行,并最终葬身鱼腹。小型作战部队的指挥官,海军上将海耶在1945年4月3日14点48分发出的电报中,对当日的表现做出了如下评论:“从目前的战况报告可以看出,突击队正在竭尽全力,为完成作战任务而战。虽然前线形势不明,谣言四起,但突击队却毅然顶住逆流,勇猛地向前挺进。事实再次证明,只要将士团结一心,就会有希望。即使不能赢得一时的胜利,但我们所取得的战绩是令人骄傲的。”
将士团结一心?即使是的话,那么把这些人的心团结起来的也是毒品,而非其他。海耶口中描述的潜艇兵勇敢赴死的情景,完全是自欺欺人。这些实际上是被强征硬拉来的年轻人,大概没有哪个人会自愿加入这支实为敢死队的“精英部队”。他们只是依靠药物,才被激发出了最后的潜能。
作为战争幸存者,赫尔穆特·海耶一生都在为德国军队做事。1961年,由阿登纳任总理、基民盟领导的联邦政府任命海耶为国防事务顾问。当年其麾下那些头戴绣着箭鱼军帽的年轻士兵,如今依然躺在钢铁打造的棺材里,孤独地沉睡在海底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