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食色里的传统》，作者：郗文倩，出版社：中华书局
幻术，今天叫魔术，属于杂技百戏里最特殊的一类，并非出自本土，而是文化引进的产物。
蒲松龄儿时曾到济南府参加童生考试，时逢立春，布政司衙门前搭了彩楼“演春”，即表演迎春节目，游人如堵，衙门长官一行也坐在台下观看。忽有一男子领着个披发小童荷担而上。官员问：“你擅长什么戏法？”男子答道：“能颠倒生物。”意思是能反季长出各种东西来。长官遂命男子“取桃子”。男子为难地说：“眼下春雪未化，上哪儿找桃子去？恐怕只有王母娘娘的蟠桃园才可能有吧，那得到天上去偷。”
于是打开竹箱，取出一团绳子，约有几十丈。将绳头向空中一抛，居然挂在半空，随后绳子不断上升，愈升愈高，隐隐约约升到云端。又把小童叫过来，命他攀爬。小童也不情愿：“这么细的绳子，这么高，中途断了怎么办？”男子说：“没法子，谁让我答应了官爷们呢。”
小童果然像蜘蛛走丝网那样攀缘而上，渐渐没入云端，看不见了。过了一会儿，从天上掉下一个碗大的桃子，男子将桃献到堂上给官爷们看。
忽然，绳子掉下来，男子惊呼：“完了！有人把绳砍断了，我儿怎么下来啊？”少顷，又掉下个东西，一看，竟是那童子的头颅。男子大恸，捧头哭道：“一定是偷桃时被看守发觉，我儿完了。”正哭着，又掉下一只脚来，不一会儿，噼里啪啦，肢体、躯干都纷纷落下来。
男子痛苦不已，一件一件地捡起来装箱，凄楚道：“老汉我只有这一儿，跟我走南闯北。如今遵官长严命，却遭此横祸。”便跪下哀求：“求长官们可怜赏几个钱，让我带儿回乡安葬吧。”台下官长们大为惊骇，各自拿出许多银钱赏了。男子把钱缠到腰上，从堂上走下来，拍打着箱子说：“八八儿啊，还不赶快出来谢大人赏？！”箱盖竟然开了，一小儿披头散发从箱子里走出来，朝堂上叩头，正是那童子。
清《详注聊斋志异图咏》之《偷桃》插图
这个幻术给蒲松龄的印象极深，多年后他据此写成《偷桃》一文，收入《聊斋志异》，成为脍炙人口的名篇。
蒲松龄看到的，是一种非常古老的幻术，包括绳技和肢解两个核心环节，均来自古印度（天竺）。《吠檀多》经文和著名古印度诗人迦梨陀娑（Kālidāsa）都曾提到过这套幻术前半的通天绳索部分：魔术师将绳抛向天上，绳子挂在天上垂下，一小童便沿绳爬上，并在上端作平衡表演，随后又消失，并出现在人群中。这个幻术在当今的国际魔术界也很有名，叫“印度神仙索”（Indian Rope Trick）。至于何时进入中国，文献最早的记载见于《太平广记》卷一九三引《原化记》，说是唐开元年间，嘉兴县衙监狱的一名囚犯在宴会上为官长表演绳技，借机逃脱：“此人随绳手寻，身足离地。抛绳虚空，其势如鸟，旁飞远飏，望空而去，脱身行狴，在此日焉。”
而后半有关“肢解”的记录，自魏晋六朝以来，也屡见史料，施演者大都是天竺僧人。他们能够断舌抽肠、自断手足、剐剃肠胃，《高僧传》里记载很多东来弘法的高僧们大都会此类绝招。比如安世高就施展过断头术；另一位佛图澄更神奇，据说他左乳旁有一小洞，直通腹内，平时用棉絮把小洞塞住，读书时，就把棉絮拔掉，洞中遂发出光亮，一室通明。到了斋戒日，佛图澄来到河边，把肠子从洞口掏出来，用水洗净，然后再塞进腹中。
这些戏法大都血腥残忍，表演者从容自若，观者却看得呲牙咧嘴，瞠目结舌，不忍直视。唐高宗就看不下去，曾禁止天竺僧人入境。
除了上述内容外，古代幻术更多的就是各种“变幻”，典型代表是汉武帝时期兴起的“鱼龙曼延”，这是西汉时就流行的大型广场幻术。东汉张衡《西京赋》曾有详细描绘：惊天响雷之后，一八十丈长的巨兽蜿蜒登场。突然，背上现出一座巍峨险峻的神山，上有熊虎相互搏持，猿猴在树上攀援追逐。忽而，又有大鸟蹒跚而来，又有一头垂鼻白象晃晃悠悠走过来，白象腹部膨大，像是怀孕马上要生出小象来。忽然，又现出一条大鱼，还没等看清，大鱼又化成龙，蜿蜒盘桓。此时，神奇的祥瑞舍利兽出现了。它张口吐气，待气息消散，竟然化作仙车，由四鹿所驾，灵芝一样的华盖上布满鲜花。此外，又变出蟾蜍和乌龟，又有水人弄蛇，有人吞刀吐火；忽而又平地现出大水来，水流成川，一直通向泾渭之河。一时间，广场上云雾杳冥，易貌分形，奇幻倏忽，令人惊诧不已。
这个幻术表演，据学者考证，元素来自一个很有名的佛教降魔故事，最早见于北魏的佛教故事集《贤愚经》。故事中，佛陀释迦牟尼有十大弟子，以舍利弗最有智慧。一次，佛教徒须达希望佛去祖国布道，佛就派舍利弗打前阵，选址建精舍（讲学场所）。有位不服佛陀的外道名劳度差（又作劳度叉）闻听，自恃长于魔法，要求建精舍前先与舍利弗斗法。双方轮番变化，一较高下，六轮争斗，舍利弗均战胜劳度差，最终，故事以外道屈服皈依佛法收尾。
这场变幻斗法共六个回合：劳度差变作大树，舍利弗遂作旋风吹拔大树；劳度差变作水池，舍利弗遂作大象吸干水池；劳度差变作大山，舍利弗又作金刚力士以金刚杵碎坏大山；劳度差变作龙发出雷电震动大地，舍利弗乃作金翅鸟王撕裂食之；劳度差变作牛，舍利弗则作狮子王分裂食之；劳度差变作夜叉鬼，口目出火，周围火燃，舍利弗竟化身毗沙门王，身边清凉无火。最终，劳度差计无所出，只好受服。这个降魔故事，我国古代流传的很多佛教经文、佛教壁画以及各类民间俗讲也都讲过，类似情节后来基本上又搬进《西游记》，成了孙悟空和二郎神的那场恶斗。
从目前史料看，汉代以前我国杂技大多为展示气力、形体技巧的项目，基本上没有类似幻术的记载。但西汉张骞凿空西域后，这类记载就多起来。史载当时安息等西方诸国使臣觐见汉武帝，多献“幻人”，表演类似吞刀、吐火、殖瓜、种树、屠人、截马，口中吹火，自缚自解，易牛马头之类的技艺。汉武帝大悦，让这些异域奇幻之术连同各国所献奇珍异物加入到角抵百戏表演中，成为展示大汉富丽广大的重要元素。这些幻人幻术基本上都来自佛教盛行的天竺国。
为什么古代印度多出幻人幻术呢？这当和佛教思想有关。东西各种宗教信仰，虽然都或多或少有法术变化（幻）等神异现象或传说，但对于“幻”的意义从理论上加以阐述，以“幻术”“幻师”（幻术家）作为引证譬解的，在佛教经典中最为突出。
佛教哲学认为一切诸法，都空无实性，如幻如化。所谓幻即是幻现，所谓化即是变化，二者都是假而非真，空无自性，以“如幻”来解释法空，才能彻底了解幻的意义，才是真正智慧的表现；而一个布道者，也要能熟练运用幻化手段来比譬说法，以便让信众能更直观地体验佛教精髓。所以，佛教经典中有关“幻术”“幻事”的解说很多。而那些擅长用幻术布道的，则称为“幻师”，工力深厚，技法巧妙的，称为“工幻师”“巧幻师”，水平更高的则称为“大幻师”。《高僧传》记载，高僧们会空瓶变舍利，“以麻油杂胭脂涂掌，千里外事，皆彻见掌中”。能咒石出水，咒下神龙，炎旱降雨；能活枯树、医死人。可以想见，这些奇幻着实吸引民众的注意力。
佛教经传种种有类“怪力乱神”的奇幻讲述、传闻和表演在当时都属于令人惊异的新鲜话题，大大扩展了时人的知识和思想领域。
所以，也可以说，佛教孕育并促成了幻术的兴盛，最终独立出来，发展成为一门特殊的杂技艺术。也正因此，在一些幻术表演里，常常含着很多佛教母体的印记，比如，佛教世界里有地狱恶鬼之说，印度幻术就有很多酷刑术，以各种地狱变相恫吓众生，砍头、截肢、挖肠剖心，血淋淋的。唐代以后，佛教已经中国化，宣传多以极乐世界的安详华美为诱饵，这些幻术就令人难以接受，也就难怪唐高宗一度禁止天竺僧人入境了。
至于蒲松龄的《偷桃》，则已经完全中国化了，它将古老的印度幻术和同样古老的蟠桃神话结合在一起，设计了精巧却极为合理的情节，辅之以惊心动魄又皆大欢喜的戏剧故事，天衣无缝。观众在整个过程中经历了极为复杂的情绪体验：轻松玩笑、将信将疑、期待盼望、莫名惊诧、惊恐万分、悲伤同情、虚惊一场、皆大欢喜，情绪就像过山车，最终，自然被艺人的高妙所折服，心甘情愿掏钱了。这是一场极为成功的商业表演。
偷桃大概属于堂彩幻术，多在厅堂演出，这类幻术表演场地很有局限，前后左右甚至上面都有人围观，道具也要就地取材，所以，幻术师要有极高的技艺，捆、绑、装、拆、揣、撕、掳、摘、解，节目设计也要极严谨。而像《偷桃》这样精妙到出神入化的幻术表演，只怕也是绝无仅有的。
四方众目睽睽，那偷桃的父子俩究竟怎样让绳索上了天？童子小儿如何碎尸之后又囫囵个儿地从箱子里钻出来的？对此，我略知一二，但还是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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