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岁导演自杀一年后,他的唯一遗作拿了奖

2018-11-18 11:5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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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网易沸点工作室《谈心社》栏目(公众号:txs163)出品,每天更新。

这篇访谈少了最后一句,我说这么多,就是为了这句话:“生活中,大部分逻辑都只是一个问句,‘你这么做就是为了多捞点什么吗?’”

——胡波微博,2017年8月4日

2017年10月12日,青年导演胡波自缢,用一根绳子在楼梯间了结生命。

4个月后,他的遗作、也是唯一的电影作品《大象席地而坐》(以下简称《大象》),获得第68届柏林电影节费比西国际影评人奖、最佳处女作特别提及奖。

2018年10月,《大象》入围第55届金马奖最佳剧情长片、最佳新导演、最佳改编剧本、最佳男主角等6个奖项。

11月16日,在非正式竞赛单元,《大象》获得观众票选最佳电影

11月17日,《大象》拿下最佳改编剧本最佳剧情长片两项大奖。


得奖时,欢呼雀跃的人群里,少了胡波。

母亲代他上台领奖,只说了“谢谢”,就转身再难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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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的预告片中有句话,“The world is a wasteland”。

这世界是一片荒原。

这部长达230分的电影,曾在上映前被制片方强烈要求,“删减成两个小时才能上映”,否则导演会失去署名权。

导演胡波几次挣扎、尝试妥协后,还是坚持“一分钟都不能删”。


四个小时,胡波带着巨大的悲观和怜悯,每一帧,都藏着他对生活的焦虑、怀疑、思考和反抗。

在《大象》里,胡波不动声色地讲了几个“浓郁”的故事:

平凡而无趣的一天,四个小人物开始各自的生活,并产生了微妙的交集。

高中生韦布,他的好朋友被“校霸”于帅怀疑偷了手机,他坚信好朋友没偷手机,挺身而出,却失手将校霸推下楼梯致死;


韦布的同学黄玲,日常被单亲母亲怀疑和嫌弃,在与教导主任的相处中找到慰藉,却因为两人一起唱k的视频被曝光,受到全校排斥;


县城里的混混于成,为了心中“真实的爱情”,睡了好哥们的女人,被发现后,亲眼看着好哥们跳楼自杀;


年过半百的老金,他和女儿、女婿住在一起,常年睡在阳台。但为了搬到学区房,女儿女婿想把他送到养老院。


四个人,从少年到中年,再到老年,各自陷入各自的痛苦和惶惑。

韦布推下于帅之后才知道,一直信任的好朋友原来欺骗了他,拿走了于帅的手机;

黄玲在最困惑的时候向母亲求助,只得到母亲“你和他睡了吗?”的质问;

于成看着最好的哥们跳了楼,也没觉得自己错在哪,想不通自己为何得不到真心喜欢的女孩的青睐;

老金唯一的念想是养了多年的小狗,但这小狗也被不知名的大狗咬死,想上门讨要说法,却被人赶出来……

大环境容不下他们的时候,心里的那最后一片栖息地,家庭、朋友、爱犬、亲情、友情,也容不下他们了。


韦布在废墟中骂着,“你是人渣!是狗屎!”

黄玲对母亲吼着,“你让我恶心,你是我见过这个世界上最自私最卑鄙的人!”

于成把好友自杀归咎于屡次拒绝自己的前女友,“要不是你多次拒绝我,我也不会和别人的女人睡。”

小人物真实的反抗,不是破釜沉舟、逆流而上。

而是咒骂、自虐和逃避。

他们面对的,不是哪个可以上前给一拳的敌人,而是家人,是爱人,是软弱的自己。

所以除了愤怒,他们只能逃离。


“满洲里动物园有一只大象,它他妈整天就坐那儿。

可能有人老拿叉子扎它,也可能它就喜欢坐那儿。

很多人跑过去,抱着栏杆看,有人扔什么吃的过去,它也不理。”

听说了这只大象之后,四个绝望的人,决定前往满洲里,去看大象。





大象是一根纽带。

生活的痛苦使人各自绝望,而希望把人再次联系起来。

尽管这样,小人物的反抗,仍然无力。

胡波在影片中反复质问:就算看到了那只大象又能怎样?

影片的最后,载满人的大巴开往满洲里,终于开进山里停下。

他们几个人下车,站在空旷的山野里踢毽子,除了车灯投下的一点灯光,一无所有。


这时,远处的黑暗里,响起了大象悲戚的嘶吼。

席地而坐的大象,其实是因为后腿断了,无法站立,所以只能坐着。

如同这四个被生活蹂躏的人,活得很糟糕,却也无力改变。

最后连他们当做是希望的东西,其实也是和他们一样悲哀的存在。

影片中的胡波是悲观的,不加渲染,默默讲述生活中让人喘不过气的苦难;

但现实中的胡波又不是完全这么想。

摄影师范超曾和胡波讨论,影片过于绝望了。

胡波觉得,结局是带着希望的。

不啊,这次最后都去动物园了。


倾诉悲观与希望的同时,胡波对小人物有着深刻的怜悯:无力改变现实的人,就没有资格作出反抗吗?

当然不是。

正如影片中的人物的逃离,虽然是巨大苦难面前微不足道的反抗。

最后大巴车上投下的一束光,也未尝不是生活的一丝光明。

面对糟糕的生活,胡波也想反抗。

拍下这部片子,讲述小人物的苦难,是他的反抗;

坚持4个小时原版、“一分钟都不能删减”,更是他的反抗。

纪录片导演徐童说:改变的前提,是被看到。

表达本身,就是一种反抗。


导演胡波在工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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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焦DeepFocus》采访到《大象》的一个场记女孩瑶瑶。

她与胡波相识的经历,让人感到胡波身上的那股“迷人”。

“他穿着人字拖和大裤衩,顶着一头没有打理的油腻头发,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吊儿郎当’的艺术家。他的思维非常跳跃,时常说一些常人看来不着边际的话,有时候却对细节较真到极致。”

他的笔名叫胡迁。

有人调侃胡波作品《大裂》封面上蓝色的五条线像是WiFi,胡波纠正,“这是光”。


《大裂》封面,胡波笔名胡迁

在《大裂》的发布会上,胡波说:

我二十八岁了。少年时代曾期待那种理想的生活,但现在的我不这么看了。”

台湾作家黄丽群为胡波的小说集《大裂》写序,说他“人不似其文”。

“《大裂》书如其名,彻底是本伤害之书,每篇小说都怀抱同样一个任何人无从回避的问题:‘我们还要活(被伤害)多久?’”

书中的文字,不像是一个带着有点迷人的少年感的人通常会有的行文的风格。

他对世界少了很多妥协。

“其实他本人的质地能够说明很多:一个心,灵如精密仪器的青年,多半会因人世各种避无可避的粗暴的碰撞,而时时震动,为了不被毁损,难免必须长久出力压抑着位移,那压抑的能量终要在他的写作中,如棉花一般,雪白地爆绽了。”

在朋友的眼中,胡波实在不是如此悲观绝望、以至于有一天会自戕。

很多人觉得胡波幸运。

年少有为,初出茅庐作品得到赏识,有人投资,可以拍成电影。

胡波心中自然也有感激。

却也在一次次事与愿违后,觉得自己一定会失去《大象》这部心爱“处女作”的版权后,一反往常地在微博写下大段独白,吐槽自己的处境:


他说,被别人说自己运气好的时候,其实很气;


觉得“电影没了”,就“都完了”


胡波微博截图

胡波并非想象中的十足落魄又抑郁。

他似乎始终对所谓无望的生活在加以反抗,却也告诉自己寻找希望的重要性。


《牛蛙》封面

为炫酷的新书封面卖力赚吆喝,回复读者们的关心,说着“谢谢”,还连着加了三个让人看出语气的“~”。

甚至也会和很多年轻人一样,在微博转“锦鲤”,没日没夜地玩大型网络游戏。

2000多局游戏结束后他说,“那是我人生最快乐的日子,除此之外一片狼藉。

寻找黄金将带出一个有意义的时空,而在此之前,我一直不停地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在此处,并在荒原里寻找可以通向哪里的道路,并坚信所有的一切都不只是对当下的失望透顶

——《大裂》


愤世嫉俗吗?也许有一些。

胡波写在《大裂》之后:

每一代有每一代人的痛楚……就像我们这一代人深受肤浅和庸俗融入着血液带来的绝望一样,没有人想承认这个。

那这就是这一代人的痛苦。由肤浅庸俗带来的痛苦。

……这种庸俗化,如果直面它,会令人感到恐惧和失望,如同去直面自我的其他部分或者外界的其他事物一样。”

胡波没有留下遗言。

胡波离世后,人们为他惋惜,不自觉地为他附上更多悲剧色彩。

窘迫、自闭、不善交际、郁郁不得志……感慨年轻人不应该过于不懂变通,也把这年轻人的死,完全归咎于市场对艺术的压榨摧残。

但也许这些判断,在熟悉胡波的人看来,多少都会有些过于偏颇。

胡波没有那么脆弱。他连续考了两年才进了电影学院。拿着学校给的12万元预算,胡波拍了部个人艺术气质突出的毕业作品,换来导师的批评,说他应该学学韩国商业片。

胡波尝试妥协,改到一半,却又为自己的“堕落”愤懑不已,索性闭关,倒是孕育出了《大裂》。

此番经历后,胡波起誓,毕业后绝不要被任何人意见左右。


胡波是个新人。但也许他不是不知道,即便是一线大导演,也难逃在电影剪辑上要对市场做妥协让步的困局。

即便如此,也不想退。

即便放在今天,胡波的朋友们也都不敢相信他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也不能断定,他的离开就是纯粹因为在电影上遇到的挫折。

但可以确认的是,这个对自己的物质生活近乎“无欲无求”的人,有着对艺术“过分单纯”的执着。

“我一直鄙夷美化,但从来做不到完全不美化。美好的事物存在于期待之中……而这究竟是救赎的意味多些,或仅仅是痛苦之源,无法分辨。

——《牛蛙》

与电影不同,《大象席地而坐》原版小说的结尾更加戏谑残忍。

男主人公看到了大象。

“等我贴着它,看到它那条断了的后腿。它看上去至少有五吨重,能坐稳就很厉害了,我几乎笑了出来,说实话我很想抱着它哭一场,但它用鼻子勾了我一下,力气真大,然后一脚踩向我的胸口。

那几个动物园的人跑过来的时候,我还能看到他们嘴里骂着什么呢。”

电影中没说尽的情节,或许就是胡波想为“美好”,尚且留一丝余地。

结束生命的前几天,胡波还在某APP发表文章。

“我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也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伤心。”

我年初有一次去养老院探望他,那所养老院有三层,一层有南北两排屋子,每排十几间,我的祖父住在朝北最角落里的一间,所有大吼大叫的人都住在最里面。

他同屋的是一个劳模,床头挂着劳模才有的徽章。我的祖父看着那个徽章,对我说,多恶心,看着就想吐。

“但您已经七十岁了,还有那么多看着不顺眼的吗?”

“小伙子,岁数能解决什么呢?”

——胡波,《祖父》

一个与胡波相识的人,曾在2017年2月为《大裂》写书评,提到胡波生前自述对美好事物的执念:


豆瓣《大裂》书评

胡迁没有继续再写下去。

被他看重的、会让他感到欣慰的肯定,也没来得及被看到。

没亲身经历过他曾感到的绝望与崩溃,旁人无法评判,悲剧结局对这个年轻人来说,就是“本不该”、有多“不值得”。

但至少,金马奖星光熠熠的颁奖礼,本可以属于30岁的胡波能经历的美好之一吧。

参考资料:

[1] 柳莺. 胡波和他的大象. 《深焦DeepFocus》. 2018.2.20

[2] 草西. 大象席地而坐,跟你有什么关系. 2018.3.12

[3] 纡轸,耿飏,叶弥衫. 贵圈|独家调查:青年导演胡波之死. 2017

[3] 胡迁著.大裂[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7.

[4]胡迁著.牛蛙[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7.

[5]康路凯. 胡波:一位自杀导演的传说.

[6]胡波. 《祖父》. One一个. 2017.10.9

文中动图来自《大象席地而坐》预告片,剧照来自豆瓣页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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