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阎滨，网易历史专栏作家，为《凤凰周刊》、《国家人文历史》等多家媒体撰写时政、历史、军事类稿件。本文为网易历史频道独家稿件，谢绝转载。
美国共和党资深政治家约翰·麦凯恩参议员日前去世。麦凯恩是代表亚利桑那州的联邦参议员，常年担任参议院军事委员会主席，两度参加总统大选但均败北。他曾在2000年第一次参选，在共和党党内初选中败给了后来的当选总统小布什。2008年再次作为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对决奥巴马，但再次败北。
麦凯恩多年担任联邦参议员，是美国政坛保守势力的代表人物之一，在很多重大事务上拥有重量级发言权。麦凯恩在外交、国防事务上立场强硬，他担任主席多年的参议员军事委员会，历来就是炮制“中国威胁论”的大本营。去年他还曾污称“中国在亚太的行径像恶霸”。
但在内部事务上，麦凯恩和特朗普为代表的众多共和党保守派又迥然不同，麦凯恩不是宗教保守主义者，对堕胎、枪支管制等问题态度温和，在废除奥巴马医改方案的表决中，麦凯恩背叛共和党主流并投下关键的反对票，让特朗普及其支持者斥之为“叛徒”、“伪君子”。麦凯恩与本党的总统特朗普龃龉不断，惹得特朗普曾公开指名骂他：“当过战俘的人算不上英雄。”
标准WASP世家
麦凯恩来自一个有着悠久军事历史的家族，和麦克阿瑟、巴顿将军一样，他的祖先是来自苏格兰高地的长老会派信徒，曾是麦克唐纳家族的武士。麦克唐纳家族是苏格兰高地一个著名氏族，因为在英国内战中支持斯图亚特家族而得罪了后来的王室。传说得到威廉三世秘密授意的死对头坎贝尔家族，在其族长第一代阿盖尔公爵的带领下，在1692年2月发动了臭名昭著的格兰科大屠杀（Massacre of Glencoe），在一个风雪之夜背信弃义杀掉了麦克唐纳家族38个人，幸存者300余人仓皇出逃，大部分死在雪原中。
麦凯恩家族的祖先侥幸逃过格兰科大屠杀，在美国独立战争后不久移民到美国。麦凯恩家族在南北战争时为南部邦联而战，南北战争后这个家族的成员不断有人出任高级军职，密西西比州格林纳达的麦凯恩兵营就是以麦凯恩曾祖父的弟弟亨利·麦凯恩少将的名字命名。
麦凯恩的曾祖父老约翰·西德尼·麦凯恩是三兄弟中唯一一个未参军的，老麦凯恩在南北战争结束那年虚报年龄参军未果，后来当过自己家乡的治安官。他娶了伊丽莎白·杨为妻，杨来自苏格兰坎布雷斯岛的拉蒙特家族，比麦凯恩家族来美国更早，家世更加显赫。拉蒙特家族最早是查理曼大帝的武士，和“勇敢的心”苏格兰国王罗伯特·布鲁斯有亲戚关系。
1646年，英国内战期间的苏格兰高地几大家族血腥攻战，拥护克伦威尔的第一代阿盖尔侯爵（也是第九代阿盖尔伯爵、后来的第一代阿盖尔公爵的祖父）发动了邓恩大屠杀（Dunoon Massacre），把效忠查理一世的拉蒙特家族200多男女老幼统统割断了喉咙。几个幸存者改名换姓后逃往美国。独立战争期间，杨家族有人是华盛顿麾下非常倚重的著名军官，曾祖母伊丽莎白·杨的血统让麦凯恩家的后代成为著名的辛辛那提协会的成员，这是华盛顿麾下军官们的后裔组成的一个团体。
麦凯恩出身军旅世家
老约翰·西德尼·麦凯恩的大儿子威廉考入西点军校，成为麦凯恩家最后一个在陆军服役的人，次子约翰·西德尼·麦凯恩本打算也投考西点，但1902年西点招生考试前两个月，听说安纳波利斯海军军官学校也在组织招生考试，麦凯恩一考即中，从此成为麦凯恩家族第一个在美国海军中服役的人。二次大战中，麦凯恩官拜海军上将，指挥美军太平洋舰队海军航空兵部队，是著名的“蛮牛”哈尔西海军上将的左右手，日本投降后没几天，第一代麦凯恩上将因战争期间积劳成疾，突发心脏病去世。他的儿子也叫约翰·西德尼·麦凯恩，二战结束时以海军中校军衔指挥一支潜艇部队，60年代成为美国海军第二个姓麦凯恩的海军上将，还以太平洋战区司令的身份指挥过越南的战事。
作为如此显赫的家族一员，麦凯恩从出生起注定就得加入海军承载家族传统。美军中志愿参军的人一般分三类，要么是承袭家族传统，要么是去军队学一门技术或者拿奖学金将来好上学、上学，还有少数人则是想过一把合法杀人的瘾。麦凯恩就是典型的第一种人。1954年，麦凯恩踏入安纳波利斯海军军官学校大门，并如愿成为美国海军军官中的“一等人”——海军航空兵飞行员（二战后的美国海军官校人分三等，一等人毕业后去风光无限的超级航母上开飞机，二等人在大洋深处开核潜艇，海航和核潜艇部队挑剩下的渣滓们只好天天在草纸上勤学苦练画圈圈，准备将来去指挥不那么起眼的水面舰艇）。
麦凯恩在海军中先后驾驶过A-1“天袭者”式舰载攻击机和A-4“天鹰”式轻型舰载攻击机。他曾参加过三次野外逃生训练，这种训练是为了让飞行员在战斗中被击落后能够逃生而设置的科目。受训期间，一位曾在朝鲜战争中被俘的少校讲述自己的经历，给麦凯恩留下深刻印象。这位少校被俘后并没有遭受严刑拷打，但却被长期单独关押，每天得到的口粮仅够勉强维持饿不死状态，在这位少校看来，精神折磨比肉体拷打更可怕。
大难不死
1964年东京湾事件后，林登·约翰逊总统下令发动代号“燃烧飞镖”行动的报复性空袭，揭开了美军参战序幕。次年，美军发动代号“滚雷”的空中作战，旨在持续轰炸北越以迫使北越接受美国条件言和，停止武力渗透南越。
滚雷行动从1965年3月2日开始一直持续到1968年11月1日。三年中美军共投弹86.4万吨，超过了二战太平洋战争中投下的50万吨炸弹和朝鲜战争三年中投下的65万吨炸弹。美国空军、海军、陆战队共损失922架飞机，多达1199名飞行员在北越和老挝上空被击落，约三分之一的人阵亡，三分之一的人被俘，剩下的三分之一中，只有不到一半有机会获救，另一半永远消失在北纬17度线以北印支半岛的崇山密林中。
1967年6月6日，福莱斯特号航母搭载着麦凯恩所在部队离开弗吉尼亚州诺福克军港驶向越南。作为一名普通飞行员，麦凯恩也能感觉到美国的战争指导政策不对头，他们经常看着苏联货船驶入海防港，卸下地对空导弹之类的尖端武器，但美军只能眼睁睁看着，没有华盛顿的许可不许攻击。北越在苏联援助下迅速建立起强大的地空导弹基地，对美军造成严重威胁，可是没有华盛顿的命令，绝对不许擅自攻击任何北越目标。麦凯恩曾随队将一个北越兵营反复轰炸了20多次，但却不许他们轰炸兵营外半英里处一座重要桥梁，他和战友们都严重怀疑，眼看着重要目标却放任不管，反复轰炸一片废墟，对打赢战争有何实际意义？
麦凯恩曾愤恨的回忆民主党政客们拱手送给北越的“政治空中优势”：有一次，一名飞行员被地空导弹击落后，他的伙伴把炸弹扔到北越防空阵地炸掉了地空导弹。但回到航母后，这名为战友报仇的飞行员却遭到严厉处罚，因为他端掉的目标不在华盛顿的官僚们拟定的名单上。类似这种捆着手脚参加拳击比赛的事，严重挫伤了参战美军的士气。麦凯恩所在飞行中队前任中队长1965年就被击落成为俘虏，他在被打下之前曾说过一句话：“这是拿我们这些飞机来做政治姿态”。
冷战时代美国海军航母一次最严重的事故让麦凯恩赶上了。1967年7月29日上午11点，美军准备发动当天第二波攻击，麦凯恩的“天鹰”攻击机是起飞队列中第三架飞机，突然，一枚失控的“祖尼”式航空火箭弹从航母尾部一架停着的F-4B“鬼怪”战斗机上意外发射出来，击中了正准备起飞的一架“天鹰”攻击机的副油箱，油箱立即爆裂并燃烧起来，麦凯恩和那架出事的“天鹰”挨得很近，当那架飞机爆燃时，他感到好像自己的座机也炸了一样，大火迅速蔓延过来。烈焰中，麦凯恩的飞机上挂的两枚1000磅炸弹掉到了甲板上，他迅速打开机舱爬出来，从10英尺高的驾驶舱处跳入火中，滚出火墙时，他的飞行服也着了火，打了几个滚才扑灭，然后麦凯恩拼命的向航母右舷跑去，几秒钟后堆积在飞行甲板上的炸弹爆炸了，气浪将麦凯恩冲出至少十几英尺，飞行甲板下存放的航空燃料也迅速爆炸，一个船员舱中50名水手瞬间死亡，很多人还被炸到了大海里。
福莱斯特号航母上的大火最后烧了12个小时才被扑灭，共有134人丧生，60人重伤，21架飞机全毁，41架受损，航母水线以下船体也被炸出几个大口子，不得不返回美国大修，再也没返回越南参战。麦凯恩倒是大难不死，甲板上炸弹爆炸的气浪冲走他时，他只受了轻伤，很快伤愈归队。不久，从奥里斯坎尼号航母来了一名军官，向麦凯恩的中队发表讲话，询问他们是否愿意去那艘航母服役。奥里斯坎尼号在1966年10月26日也出过一次严重事故，共有44人在信号弹爆炸引起的大火中丧生。这艘航母上的飞行中队连续参战，损失惨重，麦凯恩和几名同伴不想参战不久就打道回府，主动报名加入了奥里斯坎尼号，被分配到VA-163轻型攻击机中队，继续飞“天鹰”攻击机。
奥里斯坎尼号是一艘改装过的二战时代的老航母，她搭载的海航部队是滚雷行动三年期间损失最惨重的部队，先后共损失60架飞机，有38名飞行员阵亡或被俘，包括29架A-4。VA-163中队是蒙受伤亡最高的单位，1967年一年中，有1/3的飞行员阵亡或被俘，中队在1965年参战时的飞机后来无一幸存，全部损失。
1967年10月26日，麦凯恩所在部队受命攻击北越首都河内市的热电厂，这个工厂几乎就在河内市中心一个小湖泊旁边，河内的防空火力极为严密，如果在目标上空被击落的话，可以肯定不是死亡就是被俘，毫无逃生的可能。这次任务是麦凯恩第二十三次出击。当天麦凯恩驾机俯冲投弹时，雷达告警器突然尖叫起来，提醒地空导弹来袭。按照标准程序，此时应当马上抛弃炸弹并驾机高速滚转，以躲开导弹。“天鹰”攻击机体型小速度快，转弯非常灵活，并不难躲开导弹，但是麦凯恩为了完成任务，坚持继续俯冲投弹，他扔下炸弹后才急速向安全高度拉升，就在此时一枚地空导弹打掉了他座机的右翼，麦凯恩不得不紧急跳伞，在光天化日之下掉到了河内市中心的湖泊中。
“河内希尔顿”五年游
麦凯恩跳伞后，立即就被20多个愤怒的越南人用两根竹竿打捞上岸，这些人乱拳齐下，迅速剥光了他的衣服，还不断用唾沫吐他，不停的踢打他。跳伞时麦凯恩摔断右腿，这伙人就故意打他已经骨折90度的断腿，还用刺刀戳他的关节和腹股沟。
约翰·麦凯恩在越战战场被俘
很快，麦凯恩被押送去接受审讯，北越方面迅速知道了这个新战俘是何来头。在接受审讯时，麦凯恩因为他海军上将父亲的地位，相对比较幸运，其他很多美国战俘遭受到的审讯要比他惨得多，遭受的拷打和折磨更厉害，他亲耳听过几个空军战俘的故事，因为审讯时坚持不肯透露军衔、姓名外的其他信息，被北越方面打的奄奄一息后送进战俘营，没几天就断气了。多年的营养不良和拷打，给麦凯恩留下后遗症，走出战俘营后，他毕生无法将双臂举过肩膀，甚至梳头都只能由他人帮忙。
北越战俘营因为食宿条件恶劣、缺医少药而被美国战俘起了个“河内希尔顿”的诨名。北越除了经常拷打战俘外，还格外重视宣传工作，他们明白，一个美国记者在美国媒体上发表一篇有利于北越的“大新闻”，要比英勇的人民军在战场上歼灭一个团的南越傀儡军更有轰动效应。北越竭力引诱美国战俘发表谴责“战争罪行”、声讨美帝国主义暴行的声明，只要愿意合作的战俘，都立即能获得精美食宿优待，还能享受到休闲娱乐待遇。
政敌讽刺麦凯恩是“河内希尔顿的告密者”
如果正在指挥战争的美国海军上将之子发表支持北越的反战声明，这条新闻无疑具有轰动效应。在两年多时间里，北越不断拷打麦凯恩，逼他在录音机前照着念写好的稿子。麦凯恩在同一个号子战俘朋友的鼓励下，坚持了两年多。最终他因重病而神思恍惚，濒临精神崩溃，懵懂中让北越人如愿得到了录音。事后麦凯恩极为悔恨，为自己的“背叛”行为内疚不已。但这篇录音最终未能在广播电台里播放，据说北越人认为麦凯恩发音断断续续、含混不清，广播效果太差。他们后来还曾试图再拷打逼迫麦凯恩念反战声明，都被麦凯恩坚决顶回去了。
在被俘期间，麦凯恩遇到过形形色色的怪人和很多荒唐的事。经常有法国的、古巴的共产党员装成人道主义者来宣传忽悠美国战俘搞反战运动。他还见过被收买叛变了的美国战俘，有一次麦凯恩趁着看守不注意，不巧走到战俘营深处一处陈设舒适的地区，遇到两个特殊战俘，他仅仅试图和这两个衣着光鲜、面色红润的家伙搭话，就被这两人立即举报给了看守，因而换来连续几天暴打。
还有一次，一名看上去地位很高的北越军高干来访问他，这人通过翻译劈头就问：“你们家开了几家公司？”麦凯恩被问的莫名其妙，呆呆瞪了一会眼后问：“你这话什么意思？”这个北越高级军官继续说“你父亲是个大将军，他肯定拥有好多家公司在给政府工作！”这荒唐的问题让麦凯恩大笑起来，他回答说：“你们可给我出了难题，我父亲是职业军官，他的军饷就是全家的全部收入。”北越的教条主义宣传，让他们的高级军官也显得很无知，他们以为资产阶级反动军队的将军各个都是大富翁，在美国这样一个富裕的帝国主义国家里，高级军官势必利用他们的地位，让自己大发横财。
相比经常有的暴打、糟糕的伙食和医疗条件，战俘营里提供的《越南信使报》，倒是给麦凯恩增添了许多乐趣。这份蹩脚的英文报纸通篇都是陈词滥调式新闻和生硬说教，每次阅读《越南信使报》总让美国战俘忍不住发笑。麦凯恩回忆道，这份报纸里到处都是胡志明的伟大事迹，胡志明被塑造成了无所不能的神仙，如果某省稻米歉收，胡伯伯到现场一看，第二年马上粮食大丰收；拖拉机出了问题，胡伯伯对拖拉机维修作出指示后，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如果万恶美帝空中强盗炸了村子，无所不能的胡伯伯便指导村民怎样操作地空导弹。不久后，那群接受了胡伯伯谆谆教导的村民就能消灭美帝整个飞行中队。
美军战俘还被强迫去看那些越南人民取得伟大胜利的电影。美军几个营甚至整个师，都打不过一个手持轻武器的越南抗美勇士，这样的战士既对妇女儿童和蔼可亲，战场上又勇敢无畏。本来美军战俘觉得强制观看这类宣传品是对他们的侮辱，但因为北越电影通常编的太离谱，太荒唐，反而让战俘们觉得很好玩，慢慢的他们把那些宣传品当做解闷的东西来消磨难捱的时间。
被关了5年半以后，麦凯恩熬过了拷打和发表反战声明换取“提前释放”的引诱。《巴黎协定》签字后，全体美军战俘于1973年3月被释放回国。获释前两个月，北越方面为了让美军战俘在全世界闪光灯前看起来气色好一些，特意改善了伙食，长期形容枯槁、面色憔悴的美国战俘在这段时间吃的脸上有了血色，此后北越才安排释放工作，这类“好面子”的小动作让麦凯恩对北越这个对手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战俘生涯令麦凯恩饱受折磨，却也是他的荣耀
获释后，麦凯恩吃惊的发现自己和伙伴们成了全国瞩目的焦点，这段战俘经历奠定了他踏入政界的起点。1981年，麦凯恩退役后，参选联邦众议员，1986年又接替著名的参议员巴里·戈德华特的席位，踏入参议院，麦凯恩虽然在内政问题上持左翼立场，但在外交国防上一贯死硬，“河内希尔顿”的岁月无疑给他的政治观念留下深刻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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