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回顾
6月15日,星期六,大雨。
当我坐在桌前打开这本笔记的时候,维也纳刚下过一场阵雨,初夏的阳光越过云层、穿透窗户,充盈了整间办公室,把我和我的笔记拥抱起来。我相信在我公寓的书房或客厅里,同样的阳光也正洒在M的身上。
在这个淫雨霏霏的初夏时节,这种骤然而至,近乎炽热的温暖令我不由得想起古斯塔夫·马勒传说中的第六乐章,尽管我只曾听布鲁诺·瓦尔特间接描述过。那是在战前的某个冬夜,那时他还姓史莱辛格,我们几个朋友吃完晚饭坐在壁炉前,喝着温热的圣诞红酒,听他歌颂那位苦主上司两小时的超级巨作:“当小号骤然响起、八只法国号越发洪亮的时候,你就像被阿尔卑斯连峰那么庞大的爱所笼罩!”他突然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瞪大了眼睛盯着我们,“接着是一记定音鼓,你以为这就是尾声了。可是弦乐声部没有归于沉默,D大调的主题坚强地鸣动而来!你发现自己被爱抱得越来越紧,你终于知道她根本不是什么阿尔卑斯山,而是从洁白的雪盖后面升起的太阳。她让你不知所措,无处可逃,她就是上帝爱你的证明!”
未来的指挥大师布鲁诺•瓦尔特(右)和他的前辈古斯塔夫•马勒(左)
假如我在二十多岁的时候结婚了,那么在新婚的第一周里我很有可能会被布鲁诺的描述感动得热泪盈眶。但对一个每天都被任务束缚在战争部大楼里的中年军官而言,初夏的阳光和神圣的爱情只能让现在的我感到一点短暂的愉快,好比有人替背负着苍天的阿特拉斯捏了两下肩然后匆匆离去,至于结婚,这本应该受祝福的事,也只是案牍工作中小小的插曲。是的,在战争的第四个年头,无论被爱情还是被新婚的妻子拥抱的喜悦都会在第二天早上化作虚幻,只有被地图和电报拥抱的烦恼才是生活的真相。当然这些都是在这本笔记里看不到的,我尽可能只在这里记载些我觉得有趣但短暂的事情,毕竟作为一个绝望而不严肃的维也纳人,除非世界真的末日了,我怎么会把无聊的事记在这本说不定活得比我还长的笔记里呢?
虽说如此,但我丝毫没有抱怨这场婚礼的意思。这个星期二,当我坐火车来到卡尔斯巴德的时候,我惊喜地发现这里尽管吃的不是很好,但依旧是个舒适的地方,比那个到处都是机枪的斯帕强太多了。这个季节的卡尔斯巴德空气凉爽潮湿,上午甚至感觉还有点冷,好在我们行婚配圣事的巴洛克教堂采光很足,太阳让祭坛和下面的坐席沉浸在一种温暖的氛围里,也让M的脸颊与睫毛散发出金光。她穿了一件英国制的蕾丝婚纱,款式放在1918年的今天看来不算新颖,配上她年轻的身姿更像一位出于好奇偷穿婚纱的伴娘。尤其是当我们携手听神父问“你们是否愿意一生互相敬爱”的时候,M扭过头来对我眨了一下眼睛,仿佛在提醒我这一切来得有多么快,简直不像是真的。不过接下来她朝我斜后方使了个眼色,我才注意到给我当伴郎的罗特正幸福地看着她,浑然不知我和坐在前排的M先生已经注意到了他的眼神。
卡尔斯巴德的象征,巴洛克风格的圣抹大拉玛丽教堂
好在罗特的分心没有酿成任何麻烦,在我和M交换戒指、接受祝福之后,这场用拉丁语进行的仪式就圆满完成了。据说德国的公教会已经决定在圣事中讲德语,即便像我这种几乎不怎么去教堂的人也能察觉到公教会的普世性正在起变化。假如这场婚礼再推迟一年、甚至半年,等这场战争结束之后,我们可能就不会用拉丁语说“我愿意”了,至于那时该用德语还是捷克语,完全取决于战争的结果。这么说来尽快结婚不是一件坏事,我无法想象当人们必须在德语和捷克语之间抉择的时候,我和M的关系会是什么样的。
婚配圣事之后,所有人都回到了酒店,M先生苦心准备的露天酒会终于开始了。不得不说M先生真的是一位非常有能量的人,而且非常喜欢热闹,他不但为这场酒会保障了充足的面包、肉和红酒,还嫌教堂里的亲朋人数不够,临时让酒店经理把这场酒会宣传成一个对所有人开放的活动,只要着装符合要求都可以参加。考虑到现在的卡尔斯巴德粮食配给不比维也纳好上多少,即便与我或者M一家素不相识,那些疗养客也是乐于为变戏法一样取之不尽的甜点和夹肉面包打扮一番的,而且我得说他们的人数真不少,看来前线的战局对这里的旅游业没有什么影响。总之那天的酒会变得异常热闹,仿佛罗特、魏菲尔、布罗德那帮文人不够似的(我不知道布罗德心心念念的卡夫卡在不在,但穆齐尔有工作在身所以没来),你还可以看见从各条战线上退下来的负伤将官撅着屁股、或者瘸着一条腿走来走去推杯换盏。
1910年的波希米亚温泉胜地卡尔斯巴德
这一定是M先生做梦都想看到的景象,二M看起来也兴致勃勃,她好像对一切新鲜的场面都感兴趣。但是我得说在卡尔斯巴德这么干实在不是件聪明事,因为在东线尘埃落定的今天,跑到卡尔斯巴德来忙中偷闲却被本地食品供应水平之恶劣震惊的大人物实在是太多了。作为一个曾经和黑森-达姆施塔特大公谈笑风生的人,我很谨慎地选择了不穿军装。而罗特就忽略了这一点,所以他不得不向每一个本意只是来改善一下伙食的高级军官敬礼,但这或许还不是最糟糕的。当我躲在角落里喝酒的时候,罗特紧张万分地跑来跟我说:“老兄恐怕有个人你必须去见一见!”我微微起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一个穿着元帅军服的德国老人,我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显然是一个绝对不能怠慢的大人物。于是我毅然决定站起身,同时小声问:“这个人是谁?”
德国元帅、巴伐利亚王子利奥波德,一战德军东线总司令,大十字勋章获得者之一
“这个人是谁?”罗特反问的同时一脸震惊,“难道你不认识他?巴伐利亚的利奥波德王子,东线的总司令!”
“我怎么会认识一个王子?”我觉得罗特的震惊难以理解。
“他是我们老皇帝的女婿!皇帝的葬礼上我是站岗的军官,所以我见过他。我以为你们大人物总是互相认识的?”罗特也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
我拉拉衣襟回答:“我算哪门子大人物!”
无论如何去见先皇帝的女婿都是一件尴尬的事,这时候我甚至因为老皇帝已经死了而有了一种庆幸感。但随着我们走过去更尴尬的问题来了,罗特穿了军服所以直接向这位王子行了军礼,而我穿的是晨礼服,我到底该鞠躬还是行更夸张的礼来跟这位王子打招呼就成了问题。但是利奥波德王子自己解决了这个问题,他非常屈尊地伸出他的手,我走上去弯着腰握了一下。这个动作看来让这个老人很满意,他点了点头,可能觉得自己终于碰到一个还知道礼仪为何物的人。
这位老人表示“他只是途经卡尔斯巴德”——是的这种地方恐怕不会有任何人敢说自己是专程来的——意外看到这里在举行婚礼,而且还搞得如此隆重,让人想起“战前的好时光”,所以要来祝贺一下幸福的新郎和新娘。然后他身后的勤务兵走过来送给我们一个花瓶,我原本以为他会给我一枚勋章或者一份年金,或者一枚带年金的勋章作为结婚礼物。看来战时看来连王子也不得不万事从简,但如果不是战时,恐怕这样简单的露天冷餐和如此寒酸的乐队也不可能招来一位皇帝的女婿。
我把M介绍给王子,M很高兴,但M先生却躲开了。然后我们在一张桌子边坐下,王子居然也会吃夹肉面包我很震惊。但更震惊的是人群里有一个殷红色的东西正在向我们的方向移动过来。我掏出单镜片眼镜注意到那是一顶土耳其人的菲斯帽。王子也看到了还转过脸来跟我说“幸好你们预备了牛肉啊!”我尴尬地笑笑表示我听懂了他的笑话,他又说:“都是因为这场战争,我们有了这么多有趣的盟友。”今天来的客人里确实有好几个是土耳其人,但考虑这位王子是德国来的,我觉得他所谓的有趣的盟友里也应该不光是土耳其人。
1918年夏天凯末尔正在卡尔斯巴德疗养,此时距离他建立土耳其共和国还有五年
随着那个土耳其人走近我意外地看到一副熟悉的面孔。是的我见过的土耳其人并不多,但奇妙的是那位加里波利的英雄是其中之一,更奇妙的是他现在就站在我的面前。和上一次相比凯末尔帕夏似乎瘦了不少,手上拿着一个空盘子。在发现我之前他的眼神正在摆满了葡萄酒和面包的餐桌上逡巡,但当他发现我们的时候就立刻恢复了那种神气的姿态向我们致意。凯末尔非常自然地把盘子交给罗特,罗特还学着维也纳咖啡馆侍者的样子给他弯头鞠了个躬。
我正不知道该如何打招呼的时候,王子首先站起来,再次以一副屈尊降贵的姿势伸出了自己的手。但凯末尔只是非常不客气地握了握手,然后转过来跟我说:“我本来只是被人拖来吃顿饭,没想到准备宴席的阔佬是你!”我非常尴尬地伸出手,然后向他介绍了利奥波德王子的身份,结果还不等我说完,这个土耳其人就给了我一个热烈的近东式拥抱,才用数学老师教出来的法语说:“你陪着一个王子恐怕不会舒服吧!”然后哈哈大笑。王子的法语显然要流利得多:“我要是把我的参谋长霍夫曼将军带来,你们一定能聊得很愉快。”凯末尔寸步不让:“是的,我也很希望见到霍夫曼将军,他手上虽然没有部队了,但时间一定有的是。”
曾在布列斯特登场过的德军东线参谋长霍夫曼将军(最左)。左二为倒霉的切尔宁伯爵
利奥波德王子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严肃起来。“因为霍夫曼将军手上没有部队,你们就可以把我们的人当成格鲁吉亚民团抓起来吗?”见我们第一时间都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王子向我和M露出了礼节性的微笑:“当然,新郎和新娘的大喜事是不应该被战争打扰的。但加里波利的英雄先生都没有收到电报就太奇怪了。”似乎这句话的威力非常大,我看见凯末尔的脸色也明显阴沉了下去。“看来就像我们的其他盟友一样,土耳其也是一个复杂而迷人的国家,”利奥波德王子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我们也紧随其后站起来与他握手,“真抱歉把这场迷人的婚礼搞成了外交场合,这不是我的本意,能在这里遇到凯末尔帕夏是我莫大的荣幸。祝你们二位幸福!”说完他对我们举起酒杯但一口没喝,就在勤务兵的陪伴下悠然离开了,只留下面色苍白的凯末尔皱着眉头站在我身边。
坦白来说我不知道这两位大人物哪来的这么大火气,但当我再次注意到罗特放在桌上的空餐盘时,我至少知道了一部分原因。“您需要吃点什么吗?”我把凯末尔的餐盘拿在手里,“啊,还是说您现在正在?”凯末尔仿佛还没有从刚才的屈辱中回过神来,愣了一下才回答:“哦不,我没有那些讲究,虽然这里的配给已经和封斋差不多了,”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幸亏今天碰上您和这位小姐之间的喜事。”我招呼罗特拿来两个夹了牛肉的面包,罗特自己还额外端来一杯红酒。我们共同举杯,抿了一口红酒之后,凯末尔的神色终于开始转晴。接着他开始用蹩脚的法语对M恭维起来,虽然M不一定每一句都听得懂,但毕竟凯末尔的长相摆在那里,她当然还是感到十分受用的。
1915年凯末尔在加里波利前线
酒足饭饱的凯末尔帕夏展现出了和在布里斯托酒店初见时完全不一样的一面,似乎终于从一位小亚细亚的战争英雄变成了一个人,这也让我第一次对他产生了一种朋友式的感觉。接下来我们聊了聊各自的近况,看来当我在布列斯特和斯帕满地乱跑的时候,凯末尔帕夏的生活和身体状况都令人同情。“其实在高加索的问题上,我并不反对利奥波德阁下(我猜他想说殿下但用错了词),”当我们再一次提到刚才那场对话时,他耸了耸眉毛,“恩维尔帕夏的计划太……抱歉我不清楚法语应该怎么说,”“太不切实际了?”“是的,太不切实际了。不能因为德国人正在北高加索扩张,我们就在亚美尼亚和他们赛跑,我们毕竟是德意志的‘盟国’——您是奥地利人,一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奥斯曼帝国主政者恩维尔帕夏(左)与他的参谋长汉斯•冯•塞克特将军(右)
卡尔斯巴德的同胞们都同意我的看法,”凯末尔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可伊斯坦布尔的帕夏们听不进去。他们总是说西线是德国人的事,自己要做的只是为奥斯曼谋取最多的利益。所以我们的军队就在格鲁吉亚和德国人起了冲突,还扣了他们的人!我知道,德国人对巴库是贪婪的,但我们不能和他们一起变贪婪。现在德国人要撤回所有援助,这个代价我们付不起。”说到这里,他的法语似乎已经用到了极限,所以不得不稍作停顿,但我总算明白他和利奥波德吵的是什么了。
这时罗特为我们端来了第二杯酒,但凯末尔并没有继续喝下去的打算。“请不要误会,这是好酒,但我的医生非常不建议我摄入酒精。”凯末尔捂着腹部又苦笑了一下,“他真是比贵国的军需部门还严格。等战争结束了,假如两位来伊斯坦布尔旅行的话,我一定要带你们尝尝我们那边的拉克酒,假如不是因为这场战争和身体上的毛病,我巴不得当水喝!”他故意用法语做出奇怪的腔调,惹得我们都大笑起来。
1918年6月15日,奥匈帝国发动了整场战争中的最后一场大规模攻势
在与我们分别的时候,凯末尔也给了M一个热情的近东式拥抱,然后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能认识这样的朋友委实令人高兴,但他在握手时提出的问题却令我不安至今:“听说贵国也要发动新攻势了。既然德国人在西线也没有进展,您觉得这样的攻势值得吗?”在婚礼过后我一度忘了这个问题,但当我从卡尔斯巴德回到维也纳、重新坐在办公室里的时候,我再一次想起了它。我为此翻遍了在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稿件和电文,最终只有一个发现,那就是对于这个问题,我手头上并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