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大卫，网易历史专栏作者，工业时代陆战史研究者，曾著有《哈尔科夫1942》。本文为网易历史频道独家稿件，谢绝转载。
1957年7月24日，苏联最高法院大楼
一个身着军装的军官提着公文包从黑色的苏联政府通讯车里面走出，推开沉重的大门，向警卫出示工作证后走上了办公处所在地的二楼。他走进那间熟悉的办公室，咔嚓一声打开锁，从包里取出一个盖着苏联最高检察院漆印的公文袋。对面的军事审判庭办公室主任习惯性的瞅了一眼手表，在文件的收件栏签字后交给了机要通讯员。
通讯员走开后，办公室主任打开了信封。这是时任苏联最高检察长的鲁坚科对前苏联工农红军西方面军司令，曾获得苏联英雄称号的巴甫洛夫大将一案所做的结论，十六年前的7月22日，根据苏联最高法庭军事审判庭的判决。巴甫洛夫大将和他下属几名将军被枪决。最高检察长鉴于重新审理后认为他们的行为并没有犯罪，建议法院撤销十六年前的判决。办公室主任新来军事审判庭不久，并不熟悉这一审判情况，究竟是什么使得巴甫洛夫大将被扣上叛徒和懦夫的罪名，随后被枪决呢？于是他充满好奇心，兴致勃勃地打开了最高检察长的呈文，一出活剧随着公文袋的打开被展现了出来。
“你们疯了，我不是叛徒”
1941年7月7日1时30分到下午16时30分的第一次审讯记录
审讯人：巴甫洛夫斯基（不是巴甫洛夫）正营级政委，科马洛夫国家安全少尉。此外看不到关于审讯人的任何信息，只能看出对六次战争参加者，苏联英雄，三次列宁勋章三次红旗勋章获得者巴甫洛夫大将的庭审持续了十五小时。
克格勃总部，卢比扬卡广场
问：向您宣布了逮捕原因吗?
答：我是今年7月4日白天在多夫斯克被捕的。在那里曾向我宣布这是按照中央的命令。稍后人民委员会副主席梅赫利斯向我宣布我作为叛徒被逮捕
问：既然这样那就供出您的背叛活动吧。
答：你们疯了！我不是叛徒！我指挥的部队吃了败仗，原因不在我。
问：有调查材料证明，多年以来您的行为都是背叛性的，在您指挥西方面军期间这种背叛行为表现的尤其明显
答：我不是叛徒，作为方面军司令员，我的行动中不存在阴谋，敌人之所以能够深入到我国领土，也不是我的过错
问：既然这样，怎么发生了这种事情呢？
······审讯记录中记载了审讯人提出这一问题后出现的长时间沉默。巴甫洛夫大将在思考什么？我们已经无从而知。他也想知道他的西方面军三十万大军为何在两周内不明不白地几乎全数走进了德国人的战俘营。
他或许想起了被解职后那一周，见到后任者铁木辛哥元帅和叶廖缅科中将后两人回避着他的目光，或许想起了老友伏罗希洛夫元帅建议他去莫斯科“见斯大林”的提议，更可能想起了收到总参谋部电报让他去国防人民委员部后，他不仅没有受到召见，之前多年的同事在过道里都像躲避瘟疫病人一样躲避着他的场景，他更记得在各处国防人民委员部机关接待室吃了一周多闭门羹返回部队时，在多夫斯克交出武器和带军衔军装被捕的那一刻。
他拒不回答审讯人员的任何问题，固执地重复到“只有国防人民委员或总参谋长出席才能审讯！”
门开了，“是谁不想提供证词？！”来者眼镜后面闪着凶光
他再次疲惫地重复“有国防人民委员或总参谋长出席才能审讯！”
“哼！不回答！难道人民委员会副主席，国家监察人民委员，方面军政委对您还不行？难道让斯大林同志亲自来？多光彩啊·······”来者原是梅赫利斯。“我以人民委员会名义命令你回答提问！”
巴甫洛夫大将
巴甫洛夫只得服从了。他镇定一番后讲了起来，一旁的速记员默默记录了下来。他回顾了德军进攻前西方面军司令部的行动。6月22日午夜1时，在发现德军不断调动后他请示了国防人民委员，并召开西方面军司令部会议后下达了部队全部进入战斗状态，占据既设阵地的命令。两个小时后各个部队纷纷报告要么已经就位，要么即将就位。随后德军进攻展开后，西方面军采用了力所能及的一切手段进行反击，无奈实力相差过大。
现有的苏联解密文件也证实了巴甫洛夫的证词：边境各个军区的苏军将士并没有如同流言所说那样，在暖洋洋的被窝中被德国人打个正着，而是积极地在德军进攻前展开了备战。那么究竟是谁，出于何种目的把这些诽谤之词加到了这些忠于职守的将士身上？更令人惊讶的是，战前苏联坦克手驾驶时间严重不足，达标时间居然只有5小时？这是蓄意破坏还是无知？
都不是，这一五个小时的标准是国防人民委员铁木辛哥在苏芬战争爆发后，出于节约燃料的考虑制定的，当时掌管苏联坦克兵的巴甫洛夫大将勉为其难地签署了这一命令——西方国家开始了对苏联的特别油料禁运，出于节约油料考虑苏军别无他法。
我们回到巴甫洛夫的供词上来，他如实招供出了西部军区油料处在开战第一天便将军区手头的全部油料——不可思议的是居然只有300吨！——全送到了机械化第3军那里。至于军区别的油料？按照总参的计划还远在数千公里之外的迈科普！
经过了十几个小时的轮番审讯后，巴甫洛夫总算是将西方面军的作战经过讲述完了。然而，审讯人员称“既然军区部队做好了军事行动准备，您收到了出发令，那么，德军能深入苏联国土就只能认为是你这个方面军司令员的罪过”
巴甫洛夫“我断然否认这种指控，我没有背叛，变节”
审讯人员：“您别想把失败推脱的和您无关，调查证明，早在1935年您就参加了阴谋活动而且在当时就有在未来战争叛国的想法，目前您方面军的形势证实了这些材料”
巴甫洛夫：“我从未参加过任何阴谋活动，也没有同任何阴谋家交往过，这种指控对我来说太严重了，是彻头彻尾不公正的。如果对我有什么证据的话，那么这是任意诬陷忠良并以此危害国家的人的十足明显谎言！”
“别打了，我就是叛徒”
1941年7月9日12时至15时
问“侦查人员再次建议您谈一谈您干的反苏的罪行”
答“我在分析自己过去和现代的全部活动，认为必须向侦查人员交代自己的反苏罪行”
在法庭上的巴甫洛夫
随后巴甫洛夫招供了自己的幕后黑手——乌博列维奇如何培养他和另一名同伙——梅列茨科夫的。并指出自己“作为追随者盲目执行他的一切指示”。
就这样，一天前还在系统分析战场形势，断然否认参与任何阴谋的巴甫洛夫供出了自己的幕后黑手，那么，乌博列维奇是谁？他是苏联最为杰出的将领之一，在内战期间便指挥红军痛击各路白军，国外干涉军，三次获得红旗勋章，一手栽培了朱可夫，华西列夫斯基，马利诺夫斯基等日后苏军著名元帅。不过在巴甫洛夫供出他四年以前的1937年，他已经同图哈切夫斯基等人一起被镇压了。
巴甫洛夫还供出了自己的同伙-前总参谋长梅列茨科夫“认为希特勒德国近期不会进攻苏联”并因此导致下级疏忽大意，并供出自己没有监督好手下执行命令导致战备不足，讲出了一大堆手下的问题：各个集团军司令消极怠工，军区各部门领导惊慌失措。审讯人员则指出
“您又在说单个人的行为，对您的要求是讲出这些行为的图谋，您作为阴谋家，蓄意向敌人开放战线，敌人了解您的整个部署和作战计划，再次要求您现在就向侦查人员交代这方面的问题！”
“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故意开放战线，德军的突破归咎于我的失职”
“侦查人员相信，您蓄意出卖防线，因此揭露您这方面的问题”
为何侦查人员如此卖力地试图揭发巴甫洛夫叛国勾结德国人的罪行？我们从西方面军军事委员会的一份材料中找到了答案。方面军司令铁木辛哥元帅，政委梅赫利斯，赶来此处视察的伏罗希洛夫元帅，沙波什尼科夫元帅都参加了这次会议。会上梅赫利斯指出他怀疑巴甫洛夫和德国人勾结蓄意开放战线。
自然这一过分的指控让铁木辛哥看不下去了，他愤怒地称“你有什么证据说明巴甫洛夫叛变了？”梅赫利斯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这使得伏罗希洛夫也忍不住加入了声讨梅赫利斯的行列。梅赫利斯不得不如实说出了这一指控的动机：
“同志们，我们必须想想怎样向党，向人民，向全世界做出交代，红军为什么会撤退！”
看，原来是要找个替罪羊！边境交战的失利全是巴甫洛夫这个阴谋家在蓄意搞破坏。
被打断三根肋骨与被枪决
1941年7月22日零时20分
7月11日的庭审中，巴甫洛夫进一步“交待”了如何被梅列茨科夫一步步拉入阴谋组织的。在牢房里关了十天后，巴甫洛夫终于迎来了最终的审判。审判长是苏联最高法庭军事审判庭庭长乌尔里希——图哈切夫斯基，乌博列维奇等人同样也是他审判的。
1940年的梅列茨科夫
把巴甫洛夫“拉入阴谋集团”的梅列茨科夫命运却十分戏剧化。在他个人的回忆录中梅列茨科夫称自己在开战第二天被任命为“大本营常务顾问”。然而他却没有提到常务顾问的“办公地点”是内务人民委员部的地下室牢房！在这里梅列茨科夫被打断了三根肋骨，甚至被审讯人员向他头上撒尿！不过，“多亏了”德军进展神速，梅列茨科夫侥幸被放出来前往列宁格勒就地组织防御。他之后一直在这一方向指挥部队，并在1944年升任苏联元帅。1955年，时任克格勃主席的谢洛夫下令销毁了当年对梅列茨科夫的审讯记录。
而巴甫洛夫为了保命也开始最后一搏：“我承认自己的罪行是，我随心所欲地理解了工农红军总参谋部的训令，没有提前即在敌人进攻前执行该训令。我知道，敌人眼看就要进攻，但莫斯科向我担保说，一切正常，并命令我冷静不要慌。我不能说出向我说出这种话的人的姓名”
随后，乌尔里希反复质问巴甫洛夫为何不承认之前“招供”出从事反苏阴谋的罪行。巴甫洛夫答道“我从未干过反苏活动，我是在失去自制能力的状态下提供了关于自己参加反苏军事阴谋证词的”。双方经过一番争论后，法庭得出结论认为被告没有对断案做出重大补充，于是决定结束庭审调查，直接宣读审判书。巴甫洛夫和他的参谋长，通讯主任及第4集团军司令的命运在五分钟内便被决定了：
“被告原西方面军司令巴甫洛夫在德军向苏联发起军事行动期间，表现胆怯，渎职，指挥无方，致使军队指挥瘫痪，红军部队不战而对敌缴械，擅自弃守阵地，从而瓦解了国家的防御，使得敌人得以突破红军防线。
苏联最高法院军事法庭判决剥夺巴甫洛夫大将军衔，处以极刑——枪决，没收个人全部财产，并报请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剥夺案犯巴甫洛夫苏联英雄称号，三枚列宁勋章，两枚红旗勋章，一枚工农红军二十周年纪念章·······”
然而，巴甫洛夫与“人民公敌”乌博列维奇，梅列茨科夫勾结的罪行并未出现在审判书内，作为“阴谋集团”的梅列茨科夫只损失了三根肋骨，巴甫洛夫却丢了命。
尾声
办公室主任合上了相关卷宗，唏嘘一番后，官僚机构再一次运转了起来。一周以后的7月31日，军事审判庭决定重新讨论这一案件，并认为鲁坚科最高检察长的平反建议是有依据的。1941年对巴甫洛夫大将的判决应当撤销并予以恢复名誉。赫鲁晓夫在回忆录中指出给巴甫洛夫恢复名誉是他做的决定。
巴甫洛夫的墓碑
巴甫洛夫的“幕后黑手”乌博列维奇已经在半年前的1957年1月被平反恢复名誉，然而死去的人是无法复生的······
参考文献
Сувениров О. Ф. Трагедия РККА 1937—1938. — М.: ТЕРРА, 1998.
Черушев Н. С. Из ГУЛАГа — в бой. — М.: Вече, 2006
Бортаковский Т. Расстрелянные Герои Советского Союза. — М. Вече, 2012.
《梅列茨科夫元帅回忆录》 解放军出版社2008年版
尼·亚·津科维奇 《元帅和总书记》 东方出版社200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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