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奇葩说》盲人小哥蔡聪：火了也做不出“卖惨”的事

（原标题：对话《奇葩说》盲人小哥蔡聪：火了也做不出“卖惨”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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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聪:一加一残障人公益集团合伙人、有人文化CEO、非视觉摄影培训师，因2017年年初参加网络综艺《奇葩说》，以“奇葩”辩手身份普及残障领域的价值倡导，大获好评和关注。

对导演王耀徽来说，拍摄《黑眼睛》是平行世界的一次深度游，那是蔡聪和他理解的残障世界。

微电影《黑眼睛》海报。受访者供图

发现蔡聪是在年初的一档网络节目，在姹紫嫣红的舞台，蔡聪身着简朴，拄着盲杖，直言反对主流认知对残障只有“身残志坚、自强不息、大爱无疆”12字的刻板印象，他说，残障过的不是更少的生活，只是不一样的生活……

“不要动不动就说我的人生完蛋了行吗？”他的口吻满是轻松和幽默，现场众人却为之折服。

在20多天的拍摄里，王耀徽的镜头记录下盲人蔡聪独自上下班，到大学里与学生的交流，和北大研究生做的无障碍课题研究，与公司合作残障群体无障碍化的软件测试等内容，“你会发现他们做的，超出你的想象。”王耀徽告诉上游新闻-重庆晨报记者。

《黑眼睛》里也有不那么美好的一面——残障这个平行世界的“隔阂”，在蔡聪身上亦有呈现，“隔阂也是双向性的”。

6月18日，影片在一次影展上获最励志作品。王耀徽说，对他而言，获奖没有很大的兴奋点，但有这样的机会为残障群体发声，是很有意义的事情。

“别宣布我的人生完了”

两次，蔡聪的人生差点就“完了”。

10岁那年，蔡聪因误滴一瓶激素类眼药水导致患上青光眼，视力直线下降至0.02，四处求医无果，医生叹息：这么漂亮一男孩可惜了，这辈子就这么完了。

沉寂了3个月，蔡聪回到学校，匍匐在课桌上艰难辨字，第一次模拟考“不小心”拿到年级第一名，这给了他自信。生活好像恢复到从前。

到了高三，现实又试图逼他“从正轨上出轨”，高考报名时他的视力已再度下滑，只能靠同学读题来参与考试，老师替他向省里申请，希望在高考时安排志愿者读题，却被告知“没有先例”，蔡聪无缘高考。

“那也没办法，谁让我看不见呢”，现实前，蔡聪归咎于自己，感觉人生又完了。

不到两周，还未及消沉的蔡聪一家便看到转机。蔡父在杂志上看到一则励志故事，讲一名盲女的奋斗，用望远镜看字，最终考上盲人大学的故事。蔡聪已记不清故事的细节，但盲人大学这四个字让他兴奋起来：有大学上！

2004年，抱着有大学上，人生就有希望的想法，蔡聪报名参加了长春大学特殊教育学院的单考单招，顺利通过考试，就读针灸推拿专业。

盲人求学路

蔡聪向上游新闻-重庆晨报记者回忆说，觉得自己从高考报名开始，“诡异”的事一桩接着一桩。2004年11月，高考已是半途而废，蔡聪满怀希望地致电特教院招生办，问在考试时能否有“志愿者读题”，对方回答：不行，只能提供盲文试卷或者大字试卷。

别无他法，蔡聪只好在剩下的不足半年的时间里从零学盲文，他报考参加“高中组”，但特教院却把他安排在了“中专组”，两组都考语数外物化，但高中组还考生物，中专组是考解剖。

蔡聪一路都在普通教育学校读书，“解剖”这一科交了很差的成绩。后来他才了解到，原来当时仅有青岛设有盲人高中，因此，青岛盲人高中的学生走高中组，其它地区的考生统统被归入中专组。

但两组学生考完，不都是就读特教院的“针灸推拿”这一个专业吗？蔡聪呵呵笑道，这一路真的可以用光怪陆离来形容。

蔡家每个人都认为他读出来能做医生，蔡聪后来才知道，虽然都是本科专业，课程也都一样，但非特教的专业是培训医生，而自己读完出来是做按摩师。

刚开学的新生课堂让蔡聪印象深刻，辅导员讲，自古以来，盲人的三大传统行业是算命、乞讨和卖艺，如今有了按摩可以做，要好好珍惜，千万别有其它的过分的想法。

环顾四周，同学们的反映还好，哈哈一笑就完事儿了，普通教育出身的蔡聪心底一沉，体会到“被隔绝”的感觉。

对此，蔡聪采取了消极抵抗的态度。

一段时间后，蔡聪就不大上特教院的课了，他倒喜欢蹭读别的专业，尤其是心理系的课，还和心理学院的一名老师混得很熟。

蔡聪的抵抗，让他叛逆得像一个“文青”。他会和特教院别的残障学生组团，有的同学视野窄，但视力很清楚；有的远视眼，看远不看近；三五成群，各取所长，竟搭伙逛遍了东三省。

“我一直不是那种有勇气站起来要反抗的人，我就是个普通人”，蔡聪说，这是他能做到的最好的抵抗。

蔡聪资料图。

选择人生不必仰仗幸运

毕业临近，蔡聪还没敲定对未来的想法。

大学第五年，是在北京一所医院实习，此期间，蔡聪也学同学抽空去按摩院打工，但做了3天就逃之夭夭了，“傻傻地等着盼着客人来，来了按摩，完了又坐等，人生很空洞啊”。

家人曾想安排他回乡找医院的工作，或者开家按摩店，他不置可否，和同学一起到上海毕业旅行，恰巧看到一加一残障人公益集团的招聘信息，招广播制作的正职岗位。

其实，蔡聪关注这家机构的时间还不到半年，但他知道，在2009年的下半年，某商场曾打出标志，“狗—— ”、“轮椅—— ”，这被他们戏称为“残障与狗不得入内”，当时，一加一残障人公益集团就组织人员，以“行为艺术”表达抗议。

蔡聪没多想，向一加一投了简历，顺利通过。拿到“offer”，蔡聪才向父亲提出要买一张去北京的火车票，父亲问他去北京干嘛，他说：“工作啊。”

家里同意让他闯一闯，蔡聪再次踏上北上的列车，这一去就是7年。

失明后，蔡聪的每一次人生转折总有“幸运”光临，但这却让他想起来觉得后怕，如果没有看到盲人大学呢？一加一很少招聘，如果它早几年或者晚几年招聘，那他会在哪？

“一个普通的残障者也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人生，而不必仰仗幸运”，这是蔡聪憧憬的健康社会。

如今，蔡聪是这家公益集团的几个合伙人之一，他的工作便是“发声”，做培训，做杂志，做媒体倡导，这使他在遇到阻碍时，会思考是不是制度的问题。读书期间，蔡聪只是一个逆来顺受的、甚至会把责任怪罪到自己身上的“乖学生”。

拼出完整真实的残障印象

初到一加一残障人公益集团时，机构只有十几人，月薪800块。

到现在，机构设在北京、上海两地，人员也增加到近50人，但月薪仍只有几千元。蔡聪笑道，他有一次在地铁上被人认出来，是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想请教他职业规划的问题，问在一家公司实习工资只有8000的他，是否应该考虑去更好的公司，蔡聪讪笑着答：“其实我没资格指导你，我一个工作7年的人连你的实习工资都挣不到。”

但这并不妨碍蔡聪继续做下去，在一加一的工作不仅让他喜欢，也让他有机会重新思考自己成长经历中的困惑，关乎一个庞大群体的现实问题。

“其实我也不是要黑自己的母校，他们理解的残障教育本来就是那样的。”蔡聪说，融合教育任重道远，包括目前人们对残障的理解也很片面，这些都是他工作要改善的地方。

6月21日，一则“暖闻”引起蔡聪关注。在郑州，“公交车长任性脱岗3分钟，竟赢得乘客一片掌声”，报道称，该名司机姓贾名真，行驶途中看到路边有一盲人，“双手将盲杖高高举起，貌似在请求帮助”，便下车帮扶其过马路。评论区有人说，盲人举杖过头顶，是在发出求助信号。

这并非常识，“大多数人都没这个 常识 ，他就傻傻地站着，难道是行为艺术吗？”，蔡聪告诉上游新闻-重庆晨报记者，关于这一谣言，他已辟过多次。

这便是“大爱无疆”，还有“身残志坚”、“自强不息”，蔡聪说，残障者常年以这样的面目出现在媒体中，要么就很励志，要么就很凄惨很弱势。

主流认知对残障的印象是刻板的、不完整的，蔡聪几乎每一次发声，还有他的工作，都是为了传达真实的残障者的普通生活，以及更好的对待残障的认知理念，“就像一块拼图，残缺了，要一块一块地补上。”

蔡聪《奇葩说》视频截图。

对话

做不出“卖惨”的事

上游新闻：在影片《黑眼睛》里，我看你是租住在北京的南三环，做了7年的“北漂“，这让你有压力吗？

蔡聪：过去还好，这两年慢慢地会有压力，因为有了小孩了嘛，可能等到上幼儿园，对我们压力就更大了，不能只谈梦想不谈面包啊。还好我家太太创业，做美容顾问和彩妆，我们家里的财务自由就靠她来准备了。

上游新闻：在《奇葩说》“红了”后，没有增加的额外的收入？

蔡聪：我们同事私下也聊过，你说我红了，好像也没有适合的公司来找我做广告啊，墨镜公司也不找我啊。要么上娱乐节目，但是社会对盲人有道德压力，上了节目，他们开不开我玩笑？不开，我上来干嘛，开了，他们心里又会过不去。还有就是做励志演讲了，但我讲不出大家要的那种期待，没法激励人啊。

上游新闻：主要也没到那份儿上，而且如果你做了励志演讲，更像是一个身残志坚的典型了。

蔡聪：也是，人都是被环境逼的出来的。我就和同事说，如果有天咱们机构没钱了，为了发工资，我就是去做励志演讲，哪怕卖身也要让我们机构活下来呀。

上游新闻：经营状况怎么样？

蔡聪：主要经济来源就是基金会资金和做政府购买服务的项目，但有很多项目没有钱资助，我们也在做的，比如做广播节目、杂志，还有四个视障小伙伴接听热线，我们接到全国各地的农村的残障人打来的电话，你可能告诉他们花个500块，买个很破的智能手机，装上一些软件，他与外界的联系立刻就发生了从0到1的变化，这是我们看到最有价值的事，目前也没有资助。

上游新闻：对你的这份工作，家里怎么看呢？

蔡聪：父母觉得我做自己喜欢的事，应该继续下去，但是希望我能在收入上再有所提高——做了7年，从当初的800元月薪到现在是5000元多点。

其实我们这种发展的机构，卖一下惨，说我们残障群体没有这、没有那，肯定也能筹到很多钱，但心里那关过不去，同事能聚到一起，都是都干不出来那种事儿的。

“明天好不好，鬼晓得”

上游新闻：今年高考有7名盲人考生使用了盲文试卷，你专门为此写了一篇文章，有没有想过，如果在你高考那年也有这样的机会，会是什么样子？

蔡聪：盲文试卷在高考出现是多方努力结果，我们也从2011年开始和教育部门各方面沟通过。我不感到意外，也没有想象中的激动，而且这只是一个开始，我看到的是一个更长的途径，而不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

如果我当时可以高考的话，会怎样呢？我想不出来，这件事对我肯定是有遗憾的，但人更应该向前看，因为不同的路途只是看到不一样的风景，另一条路上的风景我会好奇，但仅此而已。

上游新闻：关于你对高考的看法那篇文章，你反映还有没有人工读题等机制方面不够灵活，会否让你有无力感？

蔡聪：这是一种成长的过程，刚开始工作，看到一种很好的融合教育模式，但是讲给别人后，别人觉得好像还是有问题，这时候就会有挫折感，会想自己漂在北京，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但是时间长了，慢慢清楚是刚开始把自己想象的太强，欲望太大，你总想去改变世界，可是世界凭什么被你改变？是定位出了问题，所以现在慢慢地淡定了。

前几天参加社工考试，我在结尾还写：明天好不好，鬼晓得！但自己有没有搞清楚目标，有没有朝着这个方向去努力，这个最重要，结果是一个自然而然的事情。

上游新闻：听起来有些“存在主义”？让人想起希腊神话里，不停地徒劳地往山顶推石头的西西弗斯的传说。

蔡聪：不会，很多事情会变，残障工作的远景是会越来越好的，另外我觉得这个传说有另外一层意思：不是因为有好处才去做这件事，而是你真的觉得是正确的，应该去做就去做，重在这个过程。

上游新闻：在你看来，有没有一种教育的模式是理想的，又比较适合在国内推广？

蔡聪：很多人问我这个问题，融合教育是个什么模式？有没有效果？你说一个我做，没有就算了，事实上每个国家地区的融合教育都不一样，发达国家可以雇几个人负责读题，但落后一点的地方可能就随便找一个人来读，不同的形态是没有高低之分的，关键在你是不是真的相信残障理念，让他体现自己的价值，你认可了，去推动这件事，不断融合出适合当地的形态，一步到位不现实，也不能因噎废食。

残障的“炒作”太少了

上游新闻：在很多报道里，你基本都复述了你的残障理念，其实和媒体打交道也是你的工作之一，也期望借此达到一些科普的效果。

蔡聪：确实是有期望的，只是现在的期望比以前更小、更理性一些。以前巴不得借助一些平台一传播，马上大家都看到，然后大家都觉得对，接着大家都变了，后来发现不对，其实人看任何事都有自己固有框架，很难被一个东西或者报道就转过来，要通过反复的传播去逐步地改变，而且现在更加希望的是能找到有缘人。

上游新闻：有缘具体指什么？

蔡聪：比如，在一次在媒体报道后，有人托我的朋友说谢谢我，他解释说，他家里有一个心智障碍的弟弟，在过去全家人很少平静地看待和讨论这件事，其实他们是有困惑的，看到报道后，他们开始觉得是不是可以坐下来，平静探讨了，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鼓舞和价值。

一期节目有几万几十上百万人看，大多数人就是被触动了就忘了，但可能也有一部分，像这些家庭，是有困惑的，已经在寻找答案但一直没找到的，这种突然遇见的机缘，是我现阶段最大的期待，有一个算一个。

上游新闻：在你不断公开表达的时候，也许有人会问为什么要关注你或残障，这算不算是炒作，你怎么消化这些影响？

蔡聪：肯定有，我最近写的一篇论文，就是关于在工作中吸引别人来关注和说服的模型，一般来说，要从一个更宏大的角度出发，告诉他们，残障并非跟他们没有关系，而是与他生活每一天都相关的，比如问他家里有没有老人？或者他有没有残障的经历？找到一个共通点，就可以讨论，关注残障让社会更平等，生活才会更自由。如果这算是炒作的话，我认为我们这种以平等角度的交流，这样的炒作还太少了。

（上游新闻-重庆晨报见习记者 向治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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