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司马戡,网易历史频道专栏作家,民国八卦掌故爱好者,著有《关山悲歌·太原保卫战》、《碧血千秋·抗日阵亡将领录》(均与胡博合著)等。本文为网易历史频道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
1944年1月18日下午,安徽省石埭县山区一处河边沙洲上,国军第三战区的一支部队正缓缓接近一架涂着“313”号标识的客机。突然,有人喊道“飞机要动!”,官兵集中火力向驾驶舱射击。几分钟后,机内伸出了白旗。国军官兵冲入飞机,将里面的13名乘员一一拖出,除驾驶员等2人已经死亡外,俘虏了7名日本军人和数名平民,其中1名右膝盖中弹的日本军官,赫然佩戴着海军大佐的军衔。
包围飞机的国军官兵急忙将俘虏转移到战区长官部驻地上饶五都镇,经过审问确认,这名被俘的大佐是日本海军著名的“中国通”、驻汉口武官冲野亦男。
这是十四年抗战史上,中国军队俘虏的军衔最高的日本军官,也是盟军俘虏的军衔最高的日本军官之一。
“海军的长江男”
冲野亦男曾长期担任日本驻华海军武官,对这个名字,连蒋介石、何应钦都不陌生。
1935年,日本陆军阴谋以“华北自治”蚕食平津冀,冲野身为驻华海军武官辅佐官,代表海军进行活动。国民政府在华北的最高负责人何应钦,在接见冲野时还曾向他吐槽陆军军官是何等的蛮横,“把佩刀放在面前当手杖捣地做响,逼我签字”“这难道就是日本的道义吗?我的心情、中国的心情,冲野先生,您是会了解的吧!”。按冲野的回忆,何应钦甚至当着他的面哭了起来。
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身为驻上海武官的冲野亦男又成为对华交涉的急先锋。7月28日,他曾经闯到上海保安总团的司令部,要求总团长吉章简带他参观防御工事,遭到后者拒绝。日本海军陆战队大山勇夫中尉擅闯虹桥机场遭国军击毙背后,也有冲野的身影。
大山事件后冲野第一时间赶到虹桥机场勘察现场,这张照片中几名日军的背影其中就有一人是冲野亦男
在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日本陆军的“中国通”土肥原贤二、板垣征四郎、铃木贞一等人奔走在中国大陆,使劲浑身解数探听情报、拉拢民族败类,策划侵吞华夏。而日本海军也同样培养了一批“中国通”,冲野亦男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冲野出生于1898年7月27日,东京府中人,毕业于日本海军兵学校第47期。这一期海兵毕业生于1919年10月9日担任少尉候补生,1920年8月1日正式任官海军少尉,属于海军中的少壮力量。第47期毕业生中产生了30名海军少将,但只有极少数是在1945年战败前晋升,多数都是在大佐军衔上战死而追晋的。以冲野的资历,如果不被俘虏,是有希望在担任一任舰长后晋升少将的。
任官大尉期间,冲野亦男作为海军大学学生开始学习汉语,随后被派到驻中国的日本海军第一遣外舰队担任参谋、副官。作为海军悉心培养的中国通,冲野的任职经历十分丰富。他在海军军令部负责过对华情报,担任过日本海军驻华炮舰安宅号的炮术长、驻华第三舰队参谋,以及驻北平、南京和上海等地海军武官辅佐官、武官。在日本海军保存的情报档案中,有多分来自北平的“普燕情报”,作者都是冲野亦男。冲野搜集整理长江沿岸情况,编写了《扬子江案内》一书,在海军内多次再版,为他赢得了“海军的长江男”的绰号。
中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冲野还曾参与占领海南岛的作战。汪精卫伪政府成立后,冲野担任驻汪伪政府武官,在武汉地区代表海军进行情报活动。1943年9月,他还获得了汪伪政府颁发的二级同光勋章一枚。
1944年1月18日,冲野亦男乘坐伪中国航空公司航班赶赴南京,未料中途遭遇事故(一说被中国空军击中),飞机迫降。而他的军人生涯也到此结束。
“活尸”的后半生
国军第三战区司令部上校日文秘书唐乐三,见到了被俘之后的冲野亦男。“五十多岁,右膝盖被机枪弹贯穿,伤口已化脓,只好依靠拐杖走路”。审讯和体检之后,冲野被送到了湘西镇远的军政部第三战俘收容所。
冲野被俘惊动了中日双方高层。何应钦曾给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致电,表示认识冲野,“要顾在生活和医疗上给冲野照顾,尽快治愈冲野腿上的弹伤”。冲野得知后“呜呜地痛哭一阵之后,断续地、百感交集地说:想不到阔别多年的老友,竟如此殷切关怀,实在使我十分感激,十分惭愧”。而日本方面也通过汪伪政府经济顾问冈田酉次致函顾祝同,表示已经得知冲田被俘,请予以优待。据唐乐三回忆,冈田的信中还写到“大本营已决定指派冲野为日中和谈之先遣代表,任何条件均可商谈”。在进行了右下肢切除手术之后,冲野被送往重庆。
图为海军兵学校第47期的合影,其中有冲野亦男的身影
但是,重庆高层对于这位“先遣代表”“中国通”的评价并不高。军令部长徐永昌在1944年4月15日的日记中写道,“敌驻汉口特务机关长冲野海军上校(即大佐)于飞宁之际经过安庆对岸被我击落,俘解来渝”,供述了日本海军舰船的损失情况和生产能力,并称日军“发动太平洋战争之理由,系中国战场已不能速决,更不能再发动日苏战争,而南洋方面资源丰富,故有此举”,并称“现在华日军多属老弱”、“对中国作战皆牵制性质”。但是,对冲野供述的情况,徐永昌却认为“此人所言十之八九如同梦语”。
冲野抵达重庆后不久,被转送到美国继续接受审问。1946年1月,他被释放返回日本,先后在东京大学和美国读者文摘杂志日文版工作。冲野晚年投身于残疾人权益保护活动,担任过伤残军人会专务理事、世界退伍军人联合会理事。1978年3月7日,冲田亦男逝世,得年79岁。
在1945年8月10日日本宣布接受波茨坦宣言,准备投降之前,盟军没有俘虏过任何一名日本将军。身为大佐的冲野亦男,成为被盟军俘虏的日本最高级军官之一。这本是值得大举宣传的事情,但国民政府却十分谨慎。冲野被俘四天后,大公报曾以“皖击落敌机俘十二人”披露此事,此后再无跟踪报道。
截至1945年8月10日,日本向盟国乞降时为止,除冲野亦男之外,中国军队俘虏最高级的日本军官,七七事变前是1932年一二八上海抗战时的第9师团第7联队第2大队大队长空闲升少佐,之后则是岐阜飞行集团参谋山田信次少佐。
盟军俘虏日军军官的成绩也不突出。太平洋战场上,只有菲律宾游击队一度“拘押”了联合舰队参谋长福留繁中将,后被日军救出。被俘虏的日本军官中,海军方面级别最高的,是中途岛海战被俘的飞龙号航空母舰轮机长相宗邦造中佐;陆军倒是也有一名大佐,在冲绳战役中俘虏的日军第32军参谋八原博通大佐。苏联与日本在张鼓峰、诺门坎的交战中,也没有俘虏过大佐级军官。
1980年代,中国大陆以《活尸记》之名,内部翻译了冲野的回忆录《生きる屍の記》,但也没有注意到他中国战场最高级俘虏的身份。或许,在充斥了俘虏铃木传三郎“中将”(实为伪山西省教育厅顾问)、俘虏远山芳雄“少将”(实为伪政府经济顾问)、俘虏“天皇表弟”赤本“大佐”(实为宪兵军曹池本尼次郎)的时代,俘虏一个普通海军大佐的事迹,丝毫不值得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