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附耳过来,且听我说。《耳语者》是历史频道最新推出的音频栏目,讲述不为人知的历史点滴。本系列与新历史合作社“我的历史电台”共同推出。
我的眷村(上)
作者:朱天衣,朗读:虹翕
推荐语
在台湾有一个享誉宝岛的“文学之家”,作家朱西宁、翻译家刘慕沙夫妇和他们那三位美丽与才情兼具的女儿——“一门五杰”。被称作“文学三姐妹”的朱天文、朱天心和朱天衣自幼辗转在不同的“眷村”,那里留存着她们的童年和少年。
作者简介
朱天衣:台湾作家朱西宁与翻译家刘慕沙的三女儿,与姐姐朱天文、朱天心在文坛有“朱家三姐妹”之称。爱好音乐和戏剧表演,长期担任动保志工、山林溪流保育协会志工,从事儿童写作教学二十余年。作品有《旧爱》、《青春不夜城》、《孩子王》、《朱天衣散文集》等。2013年,《我的山居动物同伴们》获中国童书发布榜年度最佳童书奖。
从小到大,我待过三个眷村,分别是桃园大溪的“侨爱新村”、台北板桥的“妇联一村”及台北市的“内湖一村”,也就是说,在12岁前,我整个童年都是在眷村度过的。
一
我两岁前是住在“侨爱新村”的,父亲虽已在台北军中电台服役,但却没能分到就近的眷舍,只好每天长途跋涉通勤于台北、桃园之间,有时加班没赶上桃园回大溪的末班公车,便要徒步两个钟头才能到家,即便有三轮车可搭,父亲也会省下车资,为我们姊妹仨买饼干,有时脚气严重,还是宁可歪着脚板走十几公里回家,那时我还是个奶娃,一切都浑然无知,直至后来迁居桃园,常往返这条路,才知道父亲的辛苦。
前一阵子,和两位姊姊回到“妇联一村”去缅怀旧事,以那仅存的几个建筑物为坐标,细细寻觅半个世纪前的往事:上学的路径、打预防针的卫生所、村子周边的小市场……当我们在细数过往时,竟然发现在同一个环境中长大,彼此所记得的却是如此参差,也许是因着年龄的差距、玩伴的不同,所以三个人在成长中汲取的也会不同。
对姊姊们来说,“妇联一村”是她们人生伊始,有着不一样的意义,我欣羡她们能记得那么多,且都是连贯的,那时才3岁的我,记忆都是片段的,我只记得那时庭院是以竹篱笆圈围,还用公共厕所,烧饭煮水是用煤球炉,马路则以碎煤渣铺就,那煤渣常卡在脚底与木屐间令人生疼,环境里种的多是尤加利(桉树)和羊蹄角,但树都不高,父亲和邻居叔伯也才30来岁,这样的居住环境,对随时还想“反攻大陆”回乡的父执辈们已足够了。
直到1963年葛洛莉台风来袭,适逢大潮海水倒灌,上游石门水库又无预警泄洪,位处中游的我们便被滚滚黄水给淹没了,幸好水漫至屋檐便打住了,大家还有天花板上的阁楼可躲。是后来长大了,才知道原来“妇联一村”所在的浮州里,顾名思义就是块浮在大汉溪上的沙州,大水来时不闹水患才怪,这也是之后不得不迁村的缘故。
上世纪60年代初,年幼的天衣(前排左)和父母、姐姐们在眷村。
在这之前,父亲因为是一起来台拜把弟兄中最早成家的,除了年节,即便一般休假,这些叔叔伯伯都会把我们这儿当家回,再加上文艺圈的朋友不时也会来家吃饭,所以在经济上总是寅吃卯粮,尔后却因着这场大水,各方来的捐助金,使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得到了舒缓,而且因此得以分配到正兴建中的“内湖一村”,也该算是因祸得福了。
二
“内湖一村”是个中型眷村,因为是新建好的,各家都有属于自己的厕所,而且是坐式的冲水马桶,厨房里也开始用桶装瓦斯炉了。配住在此的多是在“国防部”及情报单位工作的眷属,周围还有大型的“影剧五村”“宪光新村”“精忠新村”,我们的村子住了98户人家,其他村子少说都有两三百户人家,也就是说,在我们眷村外仍是眷村,从我4岁起,就在这范围里活动、在这环境中长大,这让我一直错觉以为这就是所有、这就是全世界。
在学校,也都是眷村孩子的天下,每值开学要填写父母亲工作栏时,我们清一色填写的都是“军”,只有少数“公”或“教”,而本省同学则多是“农”“工”,或是一些我们看不懂的职业。在课业上、在那“国语”教学的年代,本省孩子在起跑点上便吃了些亏,他们回家又总有忙不完的农事家事,而且相较之下,他们的父母也不是那么在意功课,也因此,我一直觉得他们是沉默的、少数的、需要特别关怀的。当我长大后看到人口普查资料——外省人只占台湾总人口18%,算是少数族群时,震惊得不得了,才明白孩提时,自己真的是一只青蛙,而眷村就是供我生长的那口井。
在这几个村子围起来的天地里,间杂着几家杂货店、小面馆、小诊所、理发院……外带一间小戏院、一个小菜市场,生活机能就完备了,无需他求就可自给自足了,即便其中许多店家摊贩不是住在眷村里,也不是外省人,但是当打烊收摊后,他们就自动消失了,我完全不知道他们打哪儿来、每晚又退回到什么地方,就像电影里的布景道具、临时演员,他们的存在只是为了满足我们生活所需。
三
而在眷村里,生活中更基本的柴米油盐则是采配给制,由专人拉着车送到村里来,每当听到摇着铃铛的声音,便把眷补证、米袋、油罐准备好,我很记得那眷粮本子的模样,里头用虚线分隔着,写着米面油盐,另有煤代金可领,还分大口小口,一般人家绝对是够吃的,像我们家客人多、狗猫多,每个月就必须向邻居转买些米票,或拿面粉换米,只要别公然交易就好。
上世纪60年代,天衣(前排右)和父母、姐姐们在眷村。
有时也会有一些活动摊贩来村里兜售,挑着扁担卖炸臭豆腐的,骑脚踏车卖冰淇淋、麦芽糖的,三轮小货车卖的则是饼干,那饼干装在长方形的铁桶里,桶子向外的一面是透明的,可以清楚看到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避免铁桶开开关关饼干会受潮,买的时候是论斤秤的,那种拿在手上一根杆子的秤。当时做生意好方便,手握一根秤就可以走天下了。
最受小孩欢迎的就是爆米花了,老板会在村子的广场摆上好大阵仗,我们小孩玩得再热闹,顿时也会作鸟兽散,有的回家淘一奶粉罐的米,有的则围在一旁闻香凑热闹,我们家米都不够吃了,当然只有围观的份,大家等的就是那最后一响,“砰”的好大一声,接着就看到雪白膨松的米花滚进铁网里,有的人家就这么吃了,讲究点的会拌上浓稠的糖浆,再压在木头模具里切成一块一块就好打包回家了,这算是小时候比较高档的零嘴了。
那时节,大家的生活水平都差不多,父亲们拿的军饷饿不死人,但也好不到哪去,日子过得如何,端看这家女主人如何持家,经心些的,便会利用面粉做出各式各样的点心来打牙祭,北方家庭的包子馒头就不用说了,包着肉馅的饺子烧卖也都是自己和面擀皮。我的母亲是土生土长的台湾客家人,兴头来时,也和邻居妈妈学着做面点,芝麻包子、甜咸烧卖都是儿时记忆深刻的面食点心,有时连酒也酿,最常见的是葡萄酒、李子酒,有一次连芭乐(番石榴)都拿来当酿酒食材,记忆中那味道实在不怎么样,难怪会被尘封起来,大概每个人家床底都有几坛这样弃之可惜、食之又不怎么样的酒吧!
后来台湾外销慢慢发展起来,妈妈们便从工厂批一些手工回来贴补家用,最多的是圣诞装饰,那五光十色的灯泡彩球及彩带,把原本平乏无奇的屋子都点缀得亮丽起来了,有一阵子接的手工是在毛衣上绣花,便可看到许多家里都摆着一个绷架,那粗粗的针线在画了图样的薄纸间穿梭,一朵朵花便这么绽放了,我家妈妈忙译稿、忙打网球,有一阵子还迷上钓鱼,钓来的鱼也不吃搁在水缸里养,算是村里的化外之民,为此我很欣羡那些会做手工妈妈的家庭,至少她们的儿女可跟着做、赚点外快。
不过,也不是每个妈妈都如此勤俭建家,像我的母亲终年养着一群不事生产、没人要的猫猫狗狗,大概早被划归异类之属,至于沉迷于方城之战的妈妈也有,眷村里是不许赌博打麻将的,若有人耐不住一定要打,总会在桌面先罩上军毯,再铺上薄薄一张纸,为的是隐匿麻将牌碰撞的声音,我长大后看香港人乒乒乓乓打麻将,都觉得惊心不已。有一次夜半,父亲还在写稿,听到家里狗吠不已,开门张望,只见一个宪兵低声示意,要父亲管管狗,他们正在执行公务,后来才知道宪兵进村子是来抓赌的,被抓到会如何?好像眷补证会被扣点,这是偷听大人谈话得来的讯息,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不过,此事过后,那超爱打牌的邻居,确实收敛不少。
台湾新竹关西镇马武督“宁苑”:天衣的家!自幼喜爱动物的天衣和自己养的狗狗在一起。获奖散文集《我的山居动物同伴们》记录的就是她的居家生活。
平时,依各家厨房里端出的菜肴,多半就能看出他们来自哪个省份,只有少数眷村情况特殊,成员才会都来自同一个地方,比如整个被服厂搬迁来的山东村,从缅甸撤回的云南村,而其他按军种或单位分配眷舍的,那一定是各省人都有,逢年过节可就热闹了。像端午节各家的粽子口味、馅料、形状都不一样,用蒸用煮也各有讲究,我们家除了客家口味的咸粽,还会包父亲最爱的家乡粽,那是什么馅都不添的白粽,吃的时候沾点面糖,单纯享受它的糯米香和竹叶香。端午当天还要上半天课,中午才给回家吃粽子,不过晨起到校时,每个孩子都会带几个粽子,放在教室讲桌上,这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粽子,待老师搬回家享用时,该像抽奖似的,永远不知道会吃到大江南北哪一省的风味粽。
进入历史的名词 | 眷村
在台湾,通常是指1949年起至1960年代,于国共内战失利的国民政府,为了安排从大陆各省迁徙至台湾的国民党军及其眷属所兴建的房舍。
六十年后这里已凋零,但它孕育的人才和影响力,意外地成为台湾软实力的亮点。眷村走出了大量名人,成为当今台湾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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