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的自我毁灭:一颗红色的小药丸与光宗之死

在阅读本文之前，大司马要澄清两点，一是有朋友认为我说现代阉党是攻击他人，这是误会，他们本来就是自称阉党，言必称厂公而拜，并以此为荣的；二是有朋友以为我们只骂明朝不骂清朝，是满遗，这也不对，因为我们批评清朝比明朝更狠，但清史方面较缺乏人才，难以高屋建瓴的说透，故而相应的清朝文章比较少，批评得也就比较少了。本文讲述晚明三大案中的红丸案，以及解开明光宗当皇帝一个月就驾崩之谜。

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距明亡还有24年），明神宗万历帝在天下人的殷切期盼下终于去见他的列祖列宗了。万历对自己的胡作非为其实心知肚明，临死前觉得爽完了，自己一手制造的那些弊政可以结束了，于是留下遗诏，命令增补空缺的朝臣，取缔一切矿税太监，此前因弹劾矿税太监而被自己罢官和迫害的诸臣重新起用，拿内帑支辽东军费等。

其实在万历三十年（1602），万历曾经病重，以为自己要死了，也曾经给内阁首辅沈一贯口述遗诏取缔矿税太监，但不久他的身体竟然很不幸的好转了，于是反悔，找沈一贯索要还没发出去的诏书，沈一贯很轻易的就给了，连司礼监太监田义都瞧不起沈一贯，说再多坚持一会把诏书发出去就能为天下除此大害。沈一贯在大是大非上连正派点的太监都不如，受到群臣的鄙视是理所当然，而万历也深知自己作恶深重，只不过要自己爽到死才肯罢休，一旦活过来就又要继续。

万历不上朝

据说跟嘴歪眼斜的形象有一定关系

万历死前半个月没有进食，虽然梃击案结束后，太子朱常洛的地位已经算是比较稳固，但大臣中的深谋远虑之士如杨涟、左光斗（日后二人被诬陷为“东林党”）担心郑贵妃一党趁皇帝病危搞宫变，要求首辅方从哲每天率百官到宫门问安，让宫中实力忌惮朝臣，不敢胡作非为。

事实证明，东林人士的担忧很有先见之明。朱常洛虽然顺畅的即位（明光宗泰昌帝），但宫中波谲云诡，危机四伏，很快，这位本应还不错的皇帝就不幸中招，留下一个木匠儿子胡作非为，让明朝再无转机。

朱常洛即位才几天，就颁布一系列新政，把万历的恶政基本取缔：矿税太监全部罢免；从万历从民间抢来的内帑中拨款给九边和辽东，缓解军事困局（当然这只能算是还债，不是皇家之德）；开始填补万历时空缺的官位，提拔一些名誉颇佳的正直之士叶向高、刘一燝、韩爌入阁；把因为弹劾矿税太监而被万历不分青红皂白一概罢免的官员重新启用并予以提拔，一时间大得士心、民心，令天下颇为期待。

不过，朱常洛虽然当了皇帝，宫中却一点都不太平。万历帝留下遗言要朱常洛给郑贵妃加封皇后，朱常洛并不想，把球踢给朝臣，朝臣争国本有一半是在跟郑贵妃争，当然也不想，于是就顶了回来。请注意，此时日后的东林和阉党都是拒绝封郑贵妃的。

郑贵妃深知自己得罪朱常洛已深，害怕报复，就去拉拢朱常洛的宠妃——一个蠢女人李选侍。郑贵妃请求封李选侍为皇后，李选侍请求封郑贵妃为太后。郑贵妃又深知朱常洛长年不被重视，缺乏享受，就送了八个美女过去讨好，朱常洛果然嗨了起来，一龙双凤、车轮大战玩个不休，身体很快就垮了。

这里要多说一句，朱常洛好色其实无伤大雅，只要肯委政贤臣，自己和后妃、外戚、宦官不去插手，国势就能好转。明穆宗隆庆帝也很好色，但把国政全盘委任给老师高拱，自己不掣肘也不让太监掣肘，高拱开启了延续到张居正时代的变法，让明朝进入最兴盛的时期，就是明证，从朱常洛的性格和智力来看，他成为第二个隆庆帝不是没有可能。反而那号称不好色，却不顾自己智商捉急，事事都要自己管的崇祯帝，才把一个未必就亡的大明朝带上了自我毁灭的不归路。

明穆宗好色但不独夫

这在明朝皇帝里已经很难能可贵了

朱常洛病了四天之后，御药房太监崔文昇给朱常洛进了强力泻药大黄，导致朱常洛一昼夜腹泻四十次，整个人顿时奄奄一息。崔文昇原来是郑贵妃的亲信太监，本身并不懂医术，给身体亏空的皇帝下泻药更是大大的违背医学常识，所以外朝大哗，都认为郑贵妃指使崔文昇谋害皇帝，而朱常洛的郭元妃、王才人的家人也向朝臣告状，说郑贵妃和李选侍谋害皇帝。

朝臣一面警告郑贵妃皇太后不要想了，一面要求首辅方从哲劝皇帝赶紧立储，杨涟则单独上疏要求审讯崔文昇让真相大白。皇帝朱常洛病倒八天后，自觉时日无多，召大臣进宫交代后事，因为欣赏杨涟的奏疏，特意召见了官位不高的杨涟（兵科右给事中），杨涟本来以为冒犯了皇帝会遭廷杖，结果皇帝反而以太子朱由校（即明熹宗天启帝）相托，杨涟从此对太子死心塌地，尽心保护。

明光宗被鬼父后妈迫害一生，直到害死

次日，鸿胪寺官员李可灼说有仙丹给皇帝治病，首辅方从哲等人不予批准，李可灼又走太监的门路，太监也不敢做主，来问方从哲，方从哲依然拒绝。

当天，朱常洛又召大臣进宫，托付儿子朱由校，并且过问自己的陵寝事宜。朱常洛本来性格软弱，此时病重，可能神智有时也不清晰，有时候就被李选侍控制了。就在朱常洛跟群臣商议后事的时候，李选侍居然把朱由校拉到一边，逼朱由校去跟皇帝说，要封李选侍为皇后。

试想连郑贵妃都只敢借万历的恩宠狐假虎威，不敢公然逼迫万历呢。李选侍敢来这一出，胆子比郑贵妃还大，将来岂不是要垂帘听政，向武则天的方向发展？这就引起了朝臣的反感和警惕，朝臣把封皇后改为封皇贵妃，并且予以拖延。

此后朱常洛病危，五天后，朱常洛不顾大臣劝阻，吃了李可灼的仙丹——一颗红色的小药丸，简称红丸，感觉回了一点血，让李可灼再进一颗，结果吃完睡下去，第二天五更就在睡梦里挂掉了。

这红丸里都有些什么成分呢？主要有四种成分：红铅、秋石、人乳、辰砂。红铅是处女月经初潮的经血，秋石是儿童尿里面的结晶……人乳好理解，据说这些出自人体的玩意儿可以“以人补人”，辰砂则是硫化汞，含汞量86.2%。这些玩意儿按传统医学的说法是大补之药，从现代医学的角度看当然是充斥着病菌和剧毒，一个身体十分虚弱的人，无论是吃大补药还是吃毒药，都只能加速其死亡。

红丸

居家旅行，杀人灭口，必备良药

朱常洛吃红丸吃死后，外朝群情激奋，要找崔日昇、李可灼算账，但宫中居然传出太子令旨，对李可灼予以嘉奖，前面朱常洛跟大臣交代后事的时候，李选侍就曾公然逼迫太子去为自己讨皇后之位，可见太子已被李选侍控制，嘉奖李可灼是李选侍、郑贵妃一伙掩人耳目的手段。

御史王安舜对嘉奖李可灼一事痛加批驳，要求治李可灼的罪，李选侍、郑贵妃只好退一步，借用太子令旨将李可灼罚俸一年，想就这样过关，御史郑宗周不同意，主张审讯崔文昇，揭穿背后的奸谋，李选侍、郑贵妃又用太子令旨为崔文昇开脱，说朱常洛本来就有重病，即位后又太操劳，是宿疾加剧而死，与崔文昇关系不大，只命令司礼监去查崔文昇的药方，但崔文昇做御药房太监的同时，自己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自己查自己当然是没错。

现代阉党喜欢拿太子令旨来证明朱常洛之死与崔日昇、李可灼无关，是“东林党”借机迫害郑贵妃、李选侍，想要控制太子，把持朝政。但就除太子令旨意外的其他所有史料来看，虽然也说朱常洛的身体不算好，但远没有到要死了的程度，而太子令旨明显是李选侍、郑贵妃借用太子的口气，为自己的党羽推卸责任。

李可灼是不是郑贵妃的党羽，没有百分之百的实锤；郑贵妃是不是从进八个美女开始就想弄死朱常洛，目前也缺乏百分百的证据。但是八个美女让朱常洛身体亏空之后，郑贵妃心腹太监崔日昇用泻药把皇帝身子弄垮，则断然与郑贵妃脱不了干系，而用完泻药又用补药、春药（红丸在当时人意识中的药效）榨干朱常洛的最后一点潜能，这一套组合拳杀人的思路十分的完整。

所以朱常洛就算不是郑贵妃从头到尾谋害至死的，但其死亡郑贵妃至少也参与了下泻药这一个环节，完全脱不了干系。东林追究郑贵妃的责任，绝不是现代阉党所说的“没事找事”。

明光宗之死，郑贵妃至少也要担一半责任

到这里为止，反对郑贵妃、李选侍的其实是所有朝臣，包括日后的东林和阉党。那日后阉党与东林为何又会在这件事里产生纷争呢？因为太子的令旨被部分朝臣误以为是方从哲票拟的，于是给事中惠世扬弹劾方从哲，破口大骂，从骂方从哲又引到骂李选侍、郑贵妃，而东林人士孙慎行、邹元标等也要求对方从哲追责，但这并不是东林搞党争，只是朝臣的误会，因为正是同属东林的韩爌、张问达证明奖赏李可灼是太子的令旨，不关方从哲的事，帮方从哲解了围。

方从哲最终在红丸案里充当了一个重要角色，恐怕他自己也不愿意。

因为方从哲懦弱无能，只想官场一团和气混日子，总是阻止正直大臣对无能之辈和贪腐之徒的弹劾，久而久之就成了这些人渣的保护伞，而这些人就是日后阉党的主要成员。方从哲是阉党一伙里面极少见的没怎么主动作恶的高官（实际上不作为和包庇坏人也是作恶），所以阉党要通过美化方从哲来美化自己。

魏公公得势以后，阉党炮制了一本《三朝要典》，此书是为了对付东林人士而作，完全无视当时流传的诸多史料，公然颠倒黑白，随意捏造。书中把万历帝和朱常洛说得父慈子孝，郑贵妃和朱常洛处得也是其乐融融，朱常洛也是自己病死跟崔日昇、李可灼乃至郑贵妃无关，红丸案那更是东林没事找事，为了把持朝局离间朱常洛和郑贵妃的母子感情。虽然此书已经被崇祯禁毁，但其部分内容仍然可以找到。

此书从编成之日起即被视为秽书，却被现代阉党奉为至宝。现代阉党欺负大部分人对明朝史料缺乏系统的阅读，拿这些当时就被视为笑话的手纸给他们崇敬的公公们洗地，还真带了很多人的节奏。不过现在有大司马正本清源，他们的把戏是玩不久了。

《三朝要典》这种东西，更是开了日后大清朝文化专制的先河。

明朝皇帝虽然廷杖大臣，十分恶劣，但是按孟森先生的说法，尚属“只与书生争意气，不与书生论是非”，也就是只搞死而不搞臭，当然，当时社会尚未被完全驯化，大家同情被廷杖的大臣，也搞不臭。而《三朝要典》借助政治劣化、阉党专权而强迫天下接受，开了“搞死还要搞臭”的先河，将来大清朝对文化人的种种驯化，也正是受到明朝公公及其灰孙子们的启迪。不得不说北族的酋长们虽然残暴，在阴损歹毒方面也得拜阉党为师。

朱常洛的猝死，让政局变得更加诡谲，郑贵妃、李选侍专权的最大障碍已经没有了，他们可以利用看护小皇帝的名义来掌握实权，按她们一贯的行事风格来看，这对天下是非常可怕的，正直朝臣也不能容忍，于是就有了对付李选侍及其团伙的移宫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