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冷夜寒星,甘凉人士,客居豫章,历史学硕士,史地撰稿人,擅长北方民族史、铁道交通史、江西地方史等领域的写作。本文为网易历史频道独家稿件,谢绝转载。
公元8世后期的西域,风云激荡,唐帝国、吐蕃王国、回鹘汗国等政权在这里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军事较量。在安史之乱危难的形势下,唐朝不得不回调陇右、西域兵将,使得唐朝在西域的统治和经营由鼎盛走向衰落,百年基业随之倾覆。但是在陇右被吐蕃进占、与长安联络受阻的情况,唐朝的西域守将却在风雨飘摇战争阴霾中坚守了70余年。在强敌环伺、兵临城下的形势面前,唐朝的军事力量和政治影响还能持续如此之久,除了唐军守将的保家卫国的忠诚信念外,更有政治军事、民族关系等方面的因素值得我们去探究。
蒲类成秦地,莎车属汉家
西域,泛指玉门关、阳关以西广大地区,其核心部分为包括我国新疆在内的中亚地区。自张骞出使西域以来,中原王朝的势力开始进入西域。
西汉初年,匈奴称霸西域,设置“僮仆都尉”奴役、劫掠西域各国。随着国力的充盈,汉武帝在张骞出使西域大月氏不久后,便发动了对匈奴的战争。通过与匈奴的和战争,西汉在西部边疆设置的亭障得以由敦煌延伸至盐水(孔雀河)。
汉宣帝神爵二年(前60年),在西汉轮番的军事打击和联姻结盟的孤立下,匈奴在西域已成强弩之末,而匈奴日驱王先贤掸因与单于不和率众降汉。这一年西汉将领郑吉又击破车师兜訾城,断绝了匈奴通往西域的通道,并设置了西域都护府,西汉从而取代匈奴控制西域,将其纳入版图。
西域都护府不同于西汉在内地所设州郡,其职能为“都护三十六国”,《汉书·百官公卿表》中载西域都护职责是“以骑都尉,谏议大夫使护三十六国”。西域都护的职责除了代表西汉中央政府管辖西域外,还负责监督乌孙、康居等国。汉元帝初元年间(前48年),西汉中央政府设置戊已校尉,协作西域都护管理西域防务和屯田事务。
但是,面对遥远的空间距离和复杂的民族形势,西汉对西域的管理还是比较有限的,因此西汉对西域诸国采取见解治理的方式。西汉只是册封任命西域诸城郭国各级官员并为他们颁发印绶。委托他们对自己原有的领地和人民进行治理,一般并不介入西域诸城郭国内部的治理。这样西域治理模式被之后的东汉、曹魏和前凉等政权所承袭。
而唐朝对西域管理和经营,无论从规模上,还是效力上都远超前代。唐朝对西域的管理,大致可以分为三个层次。
这第一个层次便是唐朝中央政府直管的伊州、西州(今新疆吐鲁番)和庭州(今新疆吉木萨尔北),这是唐朝西域统治的“桥头堡”,是其在西域扩张的坚实基础。
早在贞观初年,唐太宗平定突厥颉利可汗过程中,凉州都督、西北道安抚大使李大亮便招降了伊吾的突厥残部。贞观四年(630年)唐太宗便在伊吾(今新疆哈密)设立了西伊州,从而打开了唐朝通向西域的门户。
高昌国原本在伊吾突厥归降时归附唐朝,但是当唐朝答应焉耆等国的要求,主持另开商路方便商旅时,长期垄断丝路过境贸易的高昌国反叛,投靠了西突厥。唐朝贞观十四年(640年),唐太宗下诏讨伐高昌国,同年九月便完全控制了高昌。
在平定高昌国的过程中,西突厥曾在可汗浮图城驻防,妄图与高昌国军南北夹击唐军。而唐朝则在对高昌的军事行动中,顺利的拿下了两地。这就为唐朝对西域东部地区的直接管辖创造了可能。
唐太宗在西域东部设州县的主张曾遭到魏徵、褚遂良等人的反对,但是李世民站在长远角度,力排众议,在高昌设立西州(今新疆吐鲁番),在突厥可汗浮图城设立庭州(今新疆吉木萨尔北)。从而形成了西域东部伊州、西州、庭州,三州控扼要径的形势。三州不仅与河西走廊交通要道联系密切,而且彼此间又能相互驰援,这为唐朝进一步向西域挺进提供了稳固的基础。
唐朝在西域管理的第二个层次便是安西都护府和安西四镇。安西都护府与西州同年所设,初设时治在西州的交河城。当时的西突厥还控制西州、庭州以西的广大西域地区,对唐朝在西域的势力构成着威胁。经过贞观十八年(644年)和贞观二十一年(547年)两次大规模用兵,唐朝进占了西域龟兹(今新疆库车)等地,将自己的统治力量延伸到了整个塔里木盆地。之后,唐朝设置了由安西都护府统辖的四个军镇,史称“安西四镇”。
贞观晚年初设的安西四镇为龟兹(今新疆库车)、焉耆(今新疆焉耆西南)、于阗(今新疆和田西南)、疏勒(今新疆喀什),后四镇曾三次陷落。高宗显庆三年(658年)西域都护府迁至龟兹(吐蕃陷龟兹时,又曾迁回西州)。高宗调露元年(679年)在第二次收复安西四镇时,又新置了碎叶镇(今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西南)。这之后的安西四镇则常指龟兹、于阗、疏勒和碎叶四镇。这时唐朝的军事和政治势力已经延伸到了巴尔喀什湖以南的广大地区。武周年间,在四镇之下又新设了一批二级和三级军镇。众多军镇的设置,使得唐朝对西域统治趋于稳定。
武周长安二年(702年),武则天在庭州设立北庭都护府,管辖天山以北包括阿尔泰山和巴尔喀什湖以西的广大地区,仍隶属于安西都护府。景云二年(711年),北庭都护府升为大都护府,与安西都护府分治天山南北。此后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成为了唐朝在西域的最高军事和行政机构。
北庭都护府的设置,是为了管理西突厥故地的羁縻府州,这里就不得不提到唐朝在西域统治的第三个层次:羁縻府州。
高宗李治即位初年,突厥降将阿史那贺鲁乘太宗去世叛乱自立。唐朝三次出兵,最终于显庆二年(657年)平定了阿史那贺鲁之乱,此后不久,唐朝便在西域先后设立了大量羁縻府州。《旧唐书》记载唐朝在西突厥故地和塔里木盆地设立的羁縻府州有16个,而《新唐书》记载的则多达23个。不仅如此,在公元658年至661年的四年间,唐朝还在葱岭以西地区设置了一批羁縻府州,不过各史书对这些羁縻州府的记载出入较大。我们可以笼统的用《新唐书·地理志》中“西域府十六,州七十二”来感知唐朝西域羁縻府州的规模。
羁縻府州是唐朝因俗而治,顺应边疆民族不同地理环境和社会发展程度所采取的政策,虽然羁縻府州内的长官仍有该民族的首领充任,但是解饿受唐朝册封的长官和守将,都要奉唐正朔,慎守封疆。
从伊、西、庭三州,到安西都护和四镇,从羁縻府州到安西、北庭的南北分治,至开元年间,唐朝在西域统治达到鼎盛,这离不开唐朝因地制宜、逐层推进的行政管理模式。西域守将在安史之乱后防线的逐步收缩也正是逆着原来唐朝进击的步伐,这样的模式使得唐朝在势力不至于在军事实力的情况下全面崩溃。
云昔义靖师,万里穷西域
而安西守军能坚持70余年,跟这一时期西域周边变幻复杂的民族形势也有着密切的关系。
7世纪上半叶,西域的主要威胁都来于自于突厥,但是从高宗晚年开始,这种周边形势就发生了变化,青藏高原崛起的吐蕃王朝屡犯安西四镇,回纥逐渐取代突厥占据着北方草原,而西方阿拉伯半岛勃兴的伊斯兰文明也正向着东方跃跃欲试着。而这当中,倾覆唐朝在西域统治的则是来自雪域高原的吐蕃。
高宗龙朔二年(662年),吐蕃就曾与弓月部一同攻击过龟兹,被高宗派苏海政所击退。但是此后,吐蕃则会同弓月部以于阗与中心与唐朝展开争夺。这之后的8年间,吐蕃趁着唐朝在西突厥故地册立的濛池都护去世,突厥各部混乱加剧的四级,不断对西域发动进攻。迫使唐朝于咸亨元年(670年)不得不放弃安西四镇,将安西都护府迁回西州。
在唐朝与吐蕃的西域将较量中,双方能够投入的兵力是十分有限。对于唐朝来说,西域路途遥远,在西域的驻军规模也十分有限,内地向西域调兵遣将既需要时间,又需要巨额的军费开支。而对于吐蕃来说,翻越昆仑是和喀喇昆仑山也才能进入西域,且沿路高海拔恶劣条件对于军队行进十分困难,因此在实际军事较量中,双方都在积极争取西突厥各旧部的军事力量。突厥旧部的向背一度成了双方的胜败的关键。高宗调露元年(679年),唐朝军队终于经过长途奔袭击溃了归附吐蕃的突厥阿史那都支,并置碎叶镇,恢复了安西四镇。
之后由于西突厥的再次反叛和武则天“广地而不劳人”的政策,安西四镇又两度弃置。这两次弃置给了吐蕃深入西域带来了绝佳的机会,吐蕃大军长驱直入,进占了整个西域,并一度兵临敦煌,开始对河西构成威胁。
武则天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于长寿元年(692年)派王孝杰与阿史那忠节率军出征西域,击溃吐蕃,西突厥旧部也很快倒向唐朝。这次的军事行动后,唐朝复置安了西四镇,将安西都护府又从西州迁回了龟兹,此后直到安史之乱爆发,唐朝安西四镇没有再弃置过。
8世纪初,阿拉伯帝国向东方的推进和东突厥的西侵,一度让唐朝在西域的形势显得极为紧张,而西突厥中的突骑施又不满唐朝对于西突厥旧部的册立,屡屡倒向唐朝的敌对面。吐蕃在这一时期又与唐朝展开了对帕米尔高原上大、小勃律的反复争夺。
唐玄宗即位后通过对突骑施的几次军事行动,消除了其对西域北部地区的威胁。而唐朝虽然在怛罗斯之战败于大食(阿拉伯帝国),但是大食也并未乘胜跨过葱岭,袭取四镇。但是天宝十四年(755年)爆发的安史之乱,则使西域本就有限的守军不得不回调内地平叛,拉开了唐朝势力在西域衰退的序幕。
这给蠢蠢欲动的吐蕃带来了绝佳的入侵机会,他们趁着唐朝西部边疆防御能力的衰退,代宗广德元年(763年),吐蕃尽陷陇右、河西大部分地区。西域守军与内地的直接联系被断绝。这之后兴起于突骑施故地的葛逻禄更是与吐蕃联军,从西、南两个方向围攻唐朝在西域的军镇。
尽管如此,唐朝在西域的势力却没有像河西那般迅速倾覆,这其中回鹘汗国给唐朝西域守军的驰援显得极为重要。一方面,回鹘通过自己控制的通往长安的“回鹘道”,使得西域守军和丝路贸易得以经由北庭,借道回鹘而抵达长安,另一方面,回鹘还几度派出军队救援北庭等地的西域守将。
在安史之乱后的20多年中,唐朝守军仍然掌握着安西四镇、北庭和西州等地。在吐蕃、葛逻禄步步进逼的情况下,唐朝有效的联合回鹘,使得西域这块板块飞地得以继续延续。
贞元五年(789年)吐蕃、葛逻禄大举进犯北庭,回鹘也从漠北西进,救援北庭。然而,由于回鹘可汗被杀,回鹘援军不得不返回处理。第二年,在失去回鹘援助后,北庭终被吐蕃所攻陷。葛逻禄的东进也威胁着回鹘,回鹘后于贞元九年(793年)收复了北庭,并打退了围攻龟兹的吐蕃军队。
在变幻复杂的周边民族形势下,自玄宗时期就归附的回鹘显然为唐朝西域势力的延续创造了一定的外部条件,不过回鹘同样也可以说是唐朝西域势力的接棒者,维吾尔族的祖先们就是在这一时期由阿尔泰山、北庭一带进入西域的。
苦战功不赏,忠诚难可宣
而最终让唐朝西域飞地坚守半个多世纪成为现实的则是英勇不屈、忠诚于国家的西域守将。
安史之乱,尽管朝廷下令各地边防军内调平叛,但是西域仍然保持着一定的军事力量,永泰元年(765年),河西唐军就曾遣使安西,“索救援河西兵马一万人”,可见当时西域守军仍具有一定的规模。
但这时西域守军处境已十分艰难,葛逻禄、吐蕃的南北夹击使他们腹背受敌,北庭、西州和四镇的资源又十分有限,在河西走廊这条与内地的通道断绝后,西域守军无法获得来自内地经济驰援,而经回鹘道的与朝廷信息往来又常因战争而中断,因此当大历二年(768年),西域守军与朝廷恢复联系后,朝野上下称赞他们“忘身报国”,唐代宗更是下诏赞扬他们“不动中国,不劳济师,横制数千里,有辅车首尾之应。以威以怀,张我右掖,稜振于绝域,烈切于昔贤。微三臣(河西节度使周鼎,安西都护尔朱某、北庭都护曹令忠)之力,则度隍逾陇,不复汉有矣”。
在众多西域守将中,郭昕是最值得世人所铭记的守将,便是他率领西域军士抵御吐蕃大军直至808年。郭昕是唐朝名将郭子仪的侄子最,代宗年间,在吐蕃不断侵入大唐西域地区的情况下,奉命巡抚河西、安西等地,继尔朱某之后,担任四镇留后。他这一去便被隔绝在西域长达十五年,直至德宗建中二年(781年)才与内地联系上。贞元五年(789年),因北庭沦陷,安西又再度与内地失联。
在吐蕃攻陷河西、陇右后,其势力已威胁到唐朝的核心地带,而相隔数千里的西域对这时的唐朝已没有多少军事战略意义,唐朝对其采取的则是一种任其自生自灭的态度。以至于建中四年(783年)唐德宗为了请吐蕃出兵,救援平叛,不惜答允吐蕃将西域交割的条件。若不是因吐蕃观望不定,未能履约,否则这些坚守数十年的西域将士将如何面对朝廷这割地于敌的一纸诏书?
虽然不能从史料中获悉这些坚守于西域的唐朝守军的最后岁月,但是可以想象这是一段异常艰辛的岁月。此起彼伏的号角声中,伤病员日渐增多的军队,仍然在凄苦的黄昏中列队迎敌,远方的家乡在难眠夜里频现于他们的脑中,支撑着他们等待着那个遥遥无期的驰援和心心念念的回归。
建中二年(公元781年),朝廷嘉奖郭昕为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观察使,并且诏令四镇将士均按等级破格提拔七级,封郭昕为武威郡王。在今天阿克苏地区境内的唐代遗址中,考古工作者还发现了由安西守军自铸的唐代“大历元宝”和“建中通宝”及“元”字钱和“中”字钱。这些铸币正是西域军民万里悬孤,军疲民乏,泣血死守,不失对祖国的一片耿耿忠心的历史见证。
宪宗元和三年(808),吐蕃最终攻陷了龟兹,郭昕与仅剩的几千军士殉职于此。大唐帝国在西域的荣耀与辉煌没能再次重现,它如那倒下的将士,残破的城郭,血染般的夕阳,静静地沉入了历史的长河当中。
参考文献:
1.(后晋)刘昫等编:《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
2.(北宋)欧阳修等撰:《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
3.(北宋)司马光主编:《资治通鉴》,中华书局,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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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管彦波:《试论唐朝在边疆民族地区推行的羁縻府州制度》,《青海民族研究》,2010年第2期。
8.赵永伦:《论唐朝在西域的都护府制度》,《凯里学院学报》,201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