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世界杯激战正酣,同一片足球场上,曾交织着梦想、责任、流离、阴谋、毒品、分裂与死亡。激情与热血的幕后,网易历史讲述着与众不同的绿茵往事。
24年前的此刻,一个哥伦比亚小伙子在与美国的世界杯生死战里不慎自摆乌龙,无人料到,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改变了他的命运。
往期回顾
作者|潘沙,网易历史频道专栏作者,主攻西洋史与文化史。本文为网易历史频道独家稿件,谢绝转载。
“足球无关生死,足球高于生死”——香克利先生的高论,是许多狂热球迷的座右铭,但对于1990年代的哥伦比亚足球而言,足球生死攸关。那是哥伦比亚足球的黄金一代,但短暂辉煌背后,却是毒枭巴勃罗·埃斯科巴的一掷千金;随着后防中坚安德烈斯·埃斯科巴惨死于乌龙球血案,一切戛然而止——两个埃斯科巴,勾勒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时代。
巴勃罗·埃斯科巴,曾经的世界头号毒枭,被美国视为最危险的敌人,在嗜杀成性的外衣之下,有着一颗为足球悸动的心。他的姐姐回忆道:“巴勃罗一直挚爱足球,他的第一双鞋是足球战靴,他被射杀时也穿着球鞋。”不过,她的话或许有些纰漏,在那张著名的毒枭毙命照里,巴勃罗显然打着赤足。当然,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在贫民窟长大的巴勃罗,一个平凡的右脚将,酷爱在左路内切。他努力追逐球场的伙伴,但天资匮乏,注定无法出人头地。在哥伦比亚混乱的20世纪中叶,他与千千万万穷小子一样,被残酷命运摆布。只是,这个心狠手辣的少年,偶然间随着毒贩哥哥走上“致富之路”,在刀光剑影的家乡建起了麦德林帝国。如果不是毒品之都的恶名太过招摇,麦德林也许可以被称作哥伦比亚的足球之城,国民竞技与麦德林独立两支剑拔弩张的同城劲旅是这座城市的骄傲。铁杆球迷巴勃罗,一朝财源滚滚,就动了投资足球的念头。
毫无疑问,毒枭撒钱,可不单单是回馈乡梓,更重要的是洗钱。1980年代,麦德林集团一度控制了美国毒品市场的八成份额,年入数十亿美金,可谓富可敌国。然而,巴勃罗也有苦恼——现金太多,无处用度。常规投资,断然不会接受毒贩的黑钱。存入银行,又担心政府照单全收。利用足球俱乐部洗钱,算得上一个妙招——球票等收入便于造假,转会费也并非无缝可钻。巴勃罗不会愚蠢到亮明身份操纵俱乐部,但他扮演国民竞技队的幕后大佬,是哥伦比亚足坛公开的秘密。有趣的是,他对国民竞技的死敌麦德林独立队同样出手阔绰,这大抵源于他对家乡爱得深沉吧。其他毒枭如法炮制,巴勃罗的合伙人“墨西哥佬”何塞·冈萨洛·罗德里格斯投资了百万富翁队,而巴勃罗的劲敌、卡利集团的头目米盖尔·罗德里格斯则投资了家乡球队卡利美洲。一时间,大小毒枭或明或暗地将赃款撒向绿茵场,造就了哥伦比亚足球的毒枭时代。如今,人们耻于谈起黑钱砸出的绿茵繁荣,但回忆起这一时代,国民竞技队的功勋教练马图拉纳坦言:“毒枭的注资,让我们得以买入实力派外援,更有力地阻止了青年才俊的外流,我们的足球水平就突飞猛进了。”
马图拉纳所言非虚,哥伦比亚国内联赛实力水涨船高,自然迎来了收获的季节。1989年,他率领的国民竞技队一路披荆斩棘,在决赛两回合战平的情况下,通过点球决胜,击退了巴拉圭奥林匹亚队,首度问鼎南美解放者杯冠军,这也是哥伦比亚俱乐部历史上最具分量的一座冠军奖杯。巴勃罗目睹了历史性一刻,他的心腹波佩耶回忆起这一刻,曾说:“这么一个冷若冰霜的人,在那场比赛里如痴如狂,每进一粒点球就大喊大叫。”
赛后,巴勃罗将全体队员接到私人庄园彻夜狂欢,据说还将一卡车现金赠送给了他心目中的英雄们。此事被媒体曝光后,引来各方非议,射入致胜点球的功臣莱昂内尔·阿尔瓦雷斯日后辩解道:“每个人都在谈论那个投资绿茵场的人,批评他是个毒枭,但他修建了那么多足球场,令我们心存感激。”的确,尽管双手沾满鲜血,但巴勃罗·埃斯科巴希望乡邻对他感恩戴德,不惜本钱改造家乡。在他修建的球场里,走出了疯子门神伊基塔、阿莱克斯·加西亚、马里西奥·塞纳等名将,让不少年轻人从毒窝走上正途。正因如此,即便臭名远播,巴勃罗在麦德林却深受爱戴,甚至被赞为“哥伦比亚罗宾汉”。
但半年之后,毒枭巴勃罗就露出了狰狞的真面目。1989年底,他心爱的国民竞技在联赛里输给了卡利集团控制的卡利美洲。在毒品市场上,卡利集团的悄然崛起已经令巴勃罗不安,如今他们又在足球场占了上风,这令毒枭火冒三丈,迁怒于在比赛中有过几次争议判罚的裁判阿尔瓦罗·奥尔特加。麦德林集团的哲学很简单:收买他,或者干掉他。心腹波佩耶出面,策划了对这位可怜裁判的谋杀。这桩惨案,震惊足坛上下,但只是巴勃罗诸多血债里不算起眼的一笔。同一年,麦德林集团刺杀了公开宣扬禁毒立场的自由党总统候选人加兰,这一狂妄之举戳痛了国际社会。
两年之后,在哥伦比亚警方不懈搜捕和不引渡美国的“优待”之下,巴勃罗·埃斯科巴终于宣告落网。可是,与许多影视剧如出一辙,警方对嚣张的毒枭无能为力,巴勃罗住进庄园般的独栋监狱,过着土皇帝一样的生活,依旧远程操纵着毒品帝国。更荒唐的是,不用东躲西藏的巴勃罗,一旦球瘾发作,干脆就要求各路球星陪他到狱中“切磋”,其中甚至包括当年的球王迭戈·马拉多纳。这听上去像是娱乐小报的炒作,但马拉多纳近年在媒体采访里对传闻的真实性予以承认。在阿根廷球王的记忆里,1991年一个朋友邀请他参加神秘富豪组织的友谊赛,声称伊基塔等知名球星都将参赛。然而,当马拉多纳乘车抵达赛场时,他却惊觉自己置身重兵把守的豪华监狱。马拉多纳清晰地记得当年的惊讶:“这他X的怎么回事?我被捕了吗?这里简直是世上最奢华的酒店!”于是,在巴勃罗的独栋监狱里,马拉多纳踢了或许是这辈子最独特的友谊赛,在通宵篝火派对领略了哥伦比亚女郎的风情,第二天一早拿上佣金离开了毒枭的地盘。就在那几年,马拉多纳一直深陷吸毒丑闻,不知与巴勃罗有无关联。
物极必反,在哥伦比亚只手遮天的巴勃罗,终有一天踏上穷途末路。1993年,哥伦比亚警方在一次抓捕行动中击毙了越狱出逃的巴勃罗·埃斯科巴,倒在瓦砾上的毒枭,似乎宣告着足坛暴力危机的解除,毒枭左右足球的尴尬境况将一去不复返。许多围观者看来,在1994年世界杯前夕,哥伦比亚足坛的黄金一代摆脱臭名昭著的定时炸弹,实乃幸事一桩。这支球队坐拥中场大师“金毛狮王”巴尔德拉马、终结AC米兰如日中天58场不败的阿斯普里拉、实力派前腰弗雷迪·林孔、疯子门神伊基塔等赫赫有名的天才球员,在1991-1993年之间仅有一次败绩,还在世界杯预选赛里客场5:0狂胜90年世界杯亚军阿根廷。足球评论家普遍认为,哥伦比亚是1994年世界杯不可忽视的力量,有望打破巴西阿根廷的南美双雄均势。哥伦比亚原本获得了1986年世界杯主办权,但由于国内经济持续低迷和毒品贸易带来的社会动荡,被迫在1982年宣布放弃这一来之不易的机会,此番他们急欲一鸣惊人,洗刷多年之耻。一向唯巴西独尊的球王贝利,也在世界杯前坦言,哥伦比亚是他心目中的夺冠大热门。
就在哥伦比亚上下踌躇满志之时,传来令人不安的消息:代表着足坛自由不羁灵魂的疯子门神伊基塔被卷入了一桩绑架案——他帮助一位穷苦人家赎回了被绑架的女童,但收取了一份价值不菲的礼物,此类在绑架案中的不当获利,违反了哥伦比亚法律。没多少人关心此举是否出自善意,舆论翻出旧账,指出这位出身麦德林贫民窟的个性球星与巴勃罗·埃斯科巴曾经过从甚密,长期被怀疑与毒贩有染。积毁销骨,尽管伊基塔日后洗脱了罪名,但在那个节骨眼上,他与世界杯失之交臂。疯子门神的缺阵,推开了1994年哥伦比亚的厄运之门,但当时球迷们并未忧心忡忡,他们还有后场定海神针安德烈斯·埃斯科巴。
与毒枭巴勃罗有着相同的姓氏和家乡,但安德烈斯·埃斯科巴却有着迥然不同的成长经历。他出身麦德林的中产家庭,与枪林弹雨的街头世界格格不入。巴勃罗暴虐急躁,安德烈斯则安静沉稳。在学生时代,安德烈斯自律、节制,每天早上都与虔诚的母亲一起做弥撒。步入热情而浮躁的哥伦比亚足坛后,安德烈斯也绝对是一个另类,他能扎实地坚守在后场,为国民竞技筑起固若金汤的防线。1989年的南美解放者杯上,安德烈斯·埃斯科巴与伊基塔领衔的防线,是国民竞技夺冠的基石。在巴勃罗庄园的庆功大会上,据说安德烈斯是少数几个没有参与瓜分一卡车奖金的球员。随着哥伦比亚在世界足坛声名鹊起,安德烈斯进入了国际球探的视野。有记者披露,在1994年世界杯之前,梦幻之师AC米兰就献上了一纸合同,只待大赛后敲定细节。可惜,他再也没有机会与当世最伟大的球星们并肩作战了。
1990年意大利之夏后,中国球迷逐渐陷入了对世界杯的狂热。1994年的美利坚,人们记住了罗伯特·巴乔在决赛错失点球的落寞身影。但在那一年,最落寞悲伤的莫过于哥伦比亚。世界杯开赛前,哥伦比亚举国对足球寄予厚望,平日来去于血雨腥风的毒枭们也燃起了热情。巴勃罗·埃斯科巴与他的麦德林集团轰然倒下,但卡利集团迅速填补了真空。毒枭们可不满足于在电视机前喝啤酒嚼爆米花,他们投下重资参与赌球,期待借着祖国球队狠赚一笔。
然而现实给了哥伦比亚当头一棒,首战罗马尼亚,对方在“中场阴谋家”哈吉的带领下3-1取胜。志在四强甚至冠军的哥伦比亚球迷如坠冰窟,国内舆论哗然,难以接受球队的失利。记者塞萨尔·巴斯克斯担忧地写道:“许多赌徒大受损失,幕后黑手干扰了球队。”可怕的事情接踵而至——先是后卫路易斯·费尔南多·埃雷拉的兄弟在赛后死于离奇车祸,队内气氛凝重,生怕家人有恙;随后执掌国家队的国民竞技功勋教练马图拉纳接到贩毒集团的电话,被要求换掉中场大将加布里埃尔·戈麦斯,否则后果自负。身为领袖的安德烈斯·埃斯科巴深知,在舆论推波助澜之下,国内已经失控,黄金一代可能在一届比赛后沦为“国家罪人”。但他依然沉着安慰大家,毕竟还有一线生机,球队还有机会重整旗鼓。
在人人自危的不妙局面下,哥伦比亚队如履薄冰,但第二个对手是坐拥主场之利的东道主美国。1994年6月22日,加利福尼亚州的帕萨迪纳,93869名球迷的注视下,哥伦比亚迎来决定命运的一战。哥伦比亚开局占优,大有否极泰来之势。然而,噩梦就在此时降临。第35分钟,美国队约翰·哈克斯传中,安德烈斯·埃斯科巴奋力伸出一脚,想抢在对手身前将皮球破坏出底线,皮球却径直飞向了本方球门,门将注意力集中在中路,等回过神来已经鞭长莫及——乌龙!历代球迷将这个乌龙球回看了数万数亿次,但安德烈斯不曾看过任何一次回放。后世成千上万次讲述这场悲剧,都定格在安德烈斯瘫坐在草地上的绝望背影。几乎没多少人记得,余下的比赛里,双方各入一球,而最后一役哥伦比亚击溃瑞士挽回些许颜面。人们记住的,只有这一记乌龙,似乎它是令哥伦比亚猝死的致命毒药。
哥伦比亚铩羽而归,多数球员意识到了国内的糟糕状况,不敢踏上归乡的航班,选择在海外避过风头。安德烈斯的家人,也为他的前途惴惴不安,劝他远走高飞,等事态冷静下来再做打算。但安德烈斯不这么想,他自认为欠朋友和球迷一个交代。回国后,他在一家报纸上发表亲笔信,向全国人民检讨自己的过错,同时安抚球迷、激励队友,他在结尾这样说道:“生活不应戛然而止,我们需要努力前行。生活不应画下休止符,不论多么艰难,我们要彼此支持。我们只有两个选择:或是让愤怒麻痹自己、让暴力无休无止,或是努力将其克服、全力帮助他人。我的选择是,让我们保持敬仰。将最温暖的致意带给每个人,尽管这是一段令人惊愕又离奇的岁月,但我们很快会重逢,因为生活不会在这里结束。”孰料,这段成熟、有担当的寄语,冥冥之中成了一语成谶的遗言。
1994年7月2日,美利坚的绿茵场厮杀还在继续,安德烈斯·埃斯科巴却在用酒精逃避着自责与诟骂。他和朋友走进一家夜店,本想一醉方休,中途却被一伙混混认了出来。对方来者不善,恶语讥讽着安德烈斯的乌龙球,一向沉稳的球星或许受够了为无心之失没完没了地道歉,一场致命争吵爆发了。混混们突然拔出手枪,照着安德烈斯后背连开六枪,还不停大喊着“乌龙”“乌龙”。行凶后的混混夺路而走,前几日还在奉劝球迷“生活不应戛然而止”的安德烈斯却在血泊中闭上了眼睛。凶犯很快落网,但案情真相可能却无从知晓。警方发现,凶犯是加利翁兄弟的手下,而加氏兄弟则是巴勃罗·埃斯科巴的旧部。究竟是赌场失意的毒枭蓄意谋杀,还是街头冲突的激情杀人,或许永远都会是一个谜。凶犯被判入狱43年,但仅仅11年后就被提前释放。他出狱的那一年,哥伦比亚黄金一代的许多名将尚未退役,但安德烈斯的悲剧让巴尔德拉马、阿斯普里拉等人宣布在巅峰无限期退出国家队,哥伦比亚的世界排名也从前五跌落至三十名开外。其后,卡利集团瓦解,美国凌厉压制毒品贸易,大小毒枭不再明目张胆地借助俱乐部洗钱,哥伦比亚足球沉寂了长达二十年之久。
安德烈斯·埃斯科巴的葬礼上,时任哥伦比亚总统加维里亚亲自致辞,称之为“道德完美的英雄、顾家的男人、哥伦比亚的榜样”,安德烈斯当之无愧。不过,就在几个月前,在麦德林的同一片土地,巴勃罗·埃斯科巴下葬时,虽然官方极力阻拦,但仍有成千上万民众走上街头,将国民竞技队旗披在毒枭身上,送他们心中的“哥伦比亚罗宾汉”最后一程。两个埃斯科巴,一个麦德林,殊途同归,这正是哥伦比亚的奇幻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