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衣食住行、婚丧嫁娶、生老病死、岁时节庆……市井风俗，关乎历代民生，却罕见于史。网易历史推出“风俗通鉴”系列，钩沉历史细节。
往期回顾
作者|潘沙，网易历史频道专栏作者，主攻西洋史与文化史。本文为网易历史频道独家稿件，谢绝转载。
在八十年代的爱国教育读本里，有一则故事令人印象深刻：某日，周恩来总理与身边工作人员共进早餐，突然发问：“不借外力，光滑的鸡蛋如何竖在餐桌上？”工作人员是个行动派，说练就练，拿起一个鸡蛋反复试验，却不得要领，只能请总理指点。周恩来接过鸡蛋，将钝端轻轻向桌上一磕，蛋壳应声而碎，鸡蛋也就立住了，随后意味深长地说道：“正所谓，不破不立！”初读故事，对此中智慧深感佩服。但不久，在一本纪实文学里，出现了同样的情节，主角换成了邓小平，而工作人员变成了包藏祸心的王洪文。显然，两个故事很有可能都是杜撰的，而立蛋与洪水重生、弃婴复仇、牛皮圈地一样，是某种故事母题。
多年之后，读到哥伦布事迹，方才知道立蛋传说亦是舶来品。在西方世界，立蛋的鼻祖就是这位热那亚航海家。当然，也千万别把它当成证据确凿的信史。此事典出1565年意大利史学家吉罗拉莫·本索尼的《新世界史》——哥伦布远航归来，天主教双王欣然为他设宴庆功，席间西班牙贵族却对热那亚冒险家嗤之以鼻，挑衅地揶揄道：“克里斯托弗先生，即便你此行没能找到印度，我们也能再觅得一位堪当重任的人选，毕竟西班牙不乏知识渊博才华横溢之士！”哥伦布对此不置一词，只是把一枚鸡蛋拿到身前，放在桌子上，说道：“先生们，来打一个赌吧，你们都没法不借外物将鸡蛋竖起来，而我可以。”不服气的贵族轮番尝试，皆以失败告终。轮到哥伦布揭晓答案，只见他磕破一端，将鸡蛋稳稳竖起来。众人面面相觑之际，哥伦布朗声道：“当大功告成之际，人人知晓如何行事。然而，他们理应率先踏上发现印度之路，而非在前途未卜之际嘲笑先行者。”从此之后，“哥伦布之蛋”成为西方约定俗成的惯用语。
不过，哥伦布似乎也不能独享它的主权。此前，“文艺复兴”一词的发明者乔尔乔·瓦萨里在一本著作里，讲述了相似的故事，但主角是设计佛罗伦萨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天才菲利波·布鲁内莱斯基。而且，大航海时代的欧洲，还流行着一个随蛋起舞的民间游戏。据说，随蛋起舞是传统的复活节游戏，这个游戏听起来很有技术含量——参赛者一只脚站在圆圈内，另一只脚将鸡蛋轻轻踢出木碗，再用脚挪动木碗，使之盖在鸡蛋上面，当然，务必要保证鸡蛋安然无恙。这一游戏，最早出现在1498年奥地利公主玛格丽特与萨伏伊伯爵的婚礼上，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时代相去不远。
如果哥伦布之蛋只能混迹于后世的鸡汤文与故事书里，就称不上一段传奇了。它再度降临，改变了另一位天才的命运，他就是尼古拉·特斯拉。1887年，来自塞尔维亚的特斯拉正经历人生最艰难的时光，他踏上美国的土地追寻梦想，却只能在爱迪生名下的机械公司浪荡度日。在心底里，傲气的特斯拉瞧不起爱迪生——“如果爱迪生在在一个干草堆里寻找一根针，他会立刻像蜜蜂一样勤劳，一根草一根草地寻找，直至找到为止……”在天才的脑海里，大海捞针式的实验并不可取，伟大源于天马行空的灵感。可惜，在尝到工业革命甜头的美国，脚踏实地的实验比空中楼阁的念头吃香，特斯拉一直苦于找不到与他心有灵犀的投资人。转机出现在与律师兼发明家查尔斯·佩克的会面，特斯拉洋洋洒洒向潜在金主介绍了交流发电机的优越性能和广阔前景，对方却无动于衷。窘境之下，特斯拉冒出一个妙招，突然岔开话题：“您知道哥伦布立蛋的故事吗？我能将蛋竖起，又不打破蛋壳。”佩克被突如其来的问题勾起了兴趣，答道：“如果你真能做到，简直比哥伦布更棒。”机不可失，特斯拉找来镀铜的熟鸡蛋、黄铜球、带旋转轴枢的铁盘以及简易的交流电源，通电之后，奇迹出现了，鸡蛋慢悠悠地竖了起来。佩克对此大吃一惊，决定与眼前的天才并肩作战，他们共同成立了一家电力公司，特斯拉由此打开了成功之门。
这个实验，日后被命名为“哥伦布之蛋”，在交流电源创建的旋转磁场里，鸡蛋绕长轴旋转，最终因陀螺效应竖立起来。1893年，哥伦布之蛋再度迎来用武之地。彼时，特斯拉与昔日雇主爱迪生的“电流大战”已臻白热化。相较于技术成熟的直流电，特斯拉亟需将潜力无限的交流电推向台前。这一年的芝加哥世界博览会，堪称梦工厂，爆米花、蓝带啤酒、箭牌口香糖都从这里走向世界。当然，它们的意义加起来，也敌不过爱迪生与特斯拉的对决——正是在芝加哥，完全人工照明点亮了世界。这届世界博览会，主题是纪念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四百周年，哥伦布之蛋几乎是再完美不过的献礼了。在展台前，特斯拉用铜蛋代替了镀铜的鸡蛋，在许多内行人士的注视下，用一场惊世骇俗的实验向人们传递出重要讯息：倘若妥善加以利用，交流电才是人类的未来！自此，交流电登上了科技舞台，哥伦布之蛋两度改变了特斯拉的人生。
立蛋的传奇故事，半个多世纪后卷土重来。只不过，这次的舞台搬到了抗战烽火里的重庆。1945年初，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局势渐趋明朗，数年来维系着中国一线生机的陪都重庆也有了活泼的空气。是年2月，中央社刊发了一篇奇怪的报道——《一个古老的传说：立春日鸡蛋能直立——魏景蒙曾作试验而不爽，爱因斯坦闻之目为笑话》，牵出了一则国际玩笑。原来，国民政府国际宣传处的魏景蒙，对合众社驻重庆记者伦德尔调侃道，中国有旧俗，立春之日，将鸡蛋任何一端置于平地，即可竖立不倒。伦德尔深表怀疑，两人就实地验证了一下，中央社发布的简讯称：“魏君于是日下午一时立春时，邀伦氏当面试验，当于一运动场上将鸡蛋一一置于地上，无论鸡蛋之大小端接触地面，竟能直立不动。历试二十二枚鸡蛋，均立效不爽。”
魏景蒙一本正经地给出了解释——此与月令及潮汐有关，在过去中国三四千年历史上均有此记载。伦德尔心有不甘，仍弄不懂个中奥秘，想来此君也是一个直肠子，干脆电告美国，请教各位专家，结果——“爱因斯坦闻之大笑，认为系中国之笑话。纽约大学物理系主任迈尔得教授，则认此一事毫无根据。洪特尔学院物理系某教授认为此仅系一种迷信。”
报道结尾，努力自圆其说，指出“魏君生性好诙谐，或系出于玩笑之谈”。这个猜测，其实不离谱。魏景蒙，人称魏三爷，是民国年间资深新闻人，年轻时也是个风流才子。后世记得他，或许大多源于另一个身份——张艾嘉的外祖父。不过，抛开国际玩笑，重庆的立蛋风波还真吸引了大洋彼岸媒体的关注。
不久，《生活》杂志刊登了安娜莉·雅各比的文章，题为《重庆的立蛋——立蛋之谜减缓中国战时紧张》。雅各比描述了令人惊异的一幕——人们四处立蛋，在草坪上，在墙上，在舞厅地板上，在外交晚宴的桌子上……毫无疑问，几乎所有重庆人都在立蛋。在全民立蛋的风潮里，一时间“重庆蛋贵”，1939年仅卖两分钱的鸡蛋，此时价值25元。雅各比也发现，立蛋其实无关立春，只是风行一时的消遣。2月21日，在一次讨论货币稳定与战后经济的例行会议之后，时任最高经济委员会副委员长的翁文灏当众尝试了立蛋游戏，赞不绝口。时任立法院院长的孙科，在一次与美军将领把酒言欢的晚宴上，将游戏推向了国际化。魏德迈将军禁不住手痒，试了一下，很快成为此中高手。立蛋风潮很快感染了在重庆的外国人，据说加拿大使馆的4枚鸡蛋足足竖立了10个小时，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坊间传闻，好事者还想用竖立的鸡蛋摆一句“爱因斯坦是疯子（Nuts to Einstein）”，以回击他对立蛋的嘲讽，最终因言辞不雅而作罢。
雅各比的报道，真名实姓地提及了不少中外要人，虽然情节虚虚实实，但至少令人相信重庆确有立蛋风潮。但不知从何时起，魏景蒙的立春立蛋玩笑，登上了许多科普读物，白纸黑字地成了中华四千年之传统，还不明就里地将立春改成了春分，就令人哑然失笑了。考诸史籍，此类自古未闻的传统，近年被堂而皇之地“发明”出来，也不算孤例了。
诚然，立蛋传说，还需要一个答案。战后的1947年，日本物理学博士中谷宇吉郎读到了报纸上的立蛋轶闻。凭借科学家的直觉，他断定这与魏景蒙所言的月令、潮汐并无关系。他将蛋壳放在400倍显微镜下观察，揭开了其中奥秘——蛋壳表面呈粗糙的丘陵状，在直立状态下，鸡蛋底部也有至少三个支承点，当鸡蛋中心垂线穿过三者中间，竖起来就在情理之中了。至此，哥伦布之蛋的谜题，终于在完璧状态下有了圆满解答。
本文来源：网易历史
责任编辑：
安梁_NN206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