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蒋廷熙，网易历史频道专栏作家。本文为网易历史频道独家稿件，谢绝转载。
1990年6月的一天，早上7点，来自东京海鲜市场上的一堆新鲜、肥嫩鲍鱼，被急匆匆送往羽田机场。鲍鱼们搭上飞机，赶往台北的中正国际机场，飞行时间不到4小时。飞机落地，鲍鱼们迅速被运到台北一家粤菜馆，专门供一位刚过了九十虚岁生日的老人食用。
耄耋老人名叫张学良。看到远道而来的日本客人和日本鲜鲍鱼，他眉开眼笑。
“据说他喜欢生鲍鱼。因为在台湾难有新鲜的生鲍鱼，所以作为礼物买回去给他。”参这场交际的NHK文化节目制作人井上隆史回忆。原来，1990年6月份的鲍鱼宴，是NHK对采访张学良计划的探路，日本人找了中间人，希望先见上这位传奇人物一面。
兴许是鲜美可口、汁水横流的鲍鱼在一定程度上撬开老人的心扉，张学良同意接受采访。8月3日，采访正式开始，共3天。这是他自软禁54年来第一次接受媒体采访，外部世界对他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心，这份好奇心被压抑了半个世纪。1990年底，NHK播放了专访张学良的纪录片，《张学良：昭和时代的最后证言》。
NHK的记者在采访最后一天的午宴桌上问张学良，最爱吃什么。“鲍鱼。日本海产的鲜鲍鱼最好吃，但螃蟹吃不了了，牙坏了。”张学良毫不犹豫回答。一谈及美食，他就显得特别精神，仿佛在体味生命中最美好的篇章。那顿午餐，90岁老人的胃口很好，他将桌上菜肴一个个吃过来，红酒一杯杯喝下肚子。旁人惊叹不已，赞不绝口。
盛产海鲜的台湾，难道鲍鱼就不及日本的吗？不过，日本出产的网鲍和吉品鲍，在当今中国大陆海鲜市场里确实是最高档的鲍鱼。可见，张学良这种含着金汤勺出生、一生享受过荣华富贵、吃惯山珍海味，尤其是吃鲍鱼无数的公子哥，美食欣赏能力是我等普通人难以企及的。
心情格外舒畅，张学良打开话匣子，他说自己很崇拜日本“战神”、陆军大将乃木希典，一语惊动全桌人。“过去，我到过旅顺，你知道吧，就是日俄战争激战的那个地方。当时有一个日本的军人领我去的。他参加过日俄战争，在203高地上，他给我讲了乃木希典的故事。当时我听了，很感动。”张学良越讲越兴奋。
兴致上来了，张学良干脆要了一根笔，让人铺好纸张，他默写出乃木希典的著名七言绝句《尔灵山》。“尔灵山险岂难攀，男子功名期可坚。征马不前人不语，万众齐仰尔灵山。”“尔灵山”，是乃木给203高地的谐音命名。俄军重点布防的这个高地成为日军梦魇，因为它让日军血流成河，但最终成为日军的荣耀，毕竟不惜一切代价攻克了。
90岁的中国人能默写乃木希典的诗，日本人当然觉得了不起。虽然他写错了一句，“征马不前人不语”应更替为“铁山覆山山形改”。当然，他错得不算离谱，错句来自乃木的另一首诗：“山川草木转荒凉，十里风腥旧战场。征马不前人不语，金州城外立斜阳。”这首诗，是乃木写就于长子乃木胜典阵亡现场——金州南山阵地。
“作为一个军人，我尊敬乃木。我尊敬乃木的人格。我认为，日俄战争是日本军队的最高峰。不仅作战勇敢，指挥官的纪律也好。即使是对敌人，也尊重对方的人格。领我参观旅顺的日本军人给我讲了当时的战斗场面。在乃木将军的时代，日本的武士道还是存在的。武士道的精神还在。但是后来，日本军人中的武士道精神就渐渐没有了。”张学良的这番话，更加赢得了日本人的尊重。大家相信，这绝不是对远道而来的客人的奉承，张学良内心确实敬重乃木希典。
“和善的语气变得严厉。想必在张学良脑中浮现出了蹂躏故乡满州土地的日本军队的样子吧。”井上隆史记得很清晰，采访对象突然语气一变，和蔼老人摇身成为怒目少年。
当然，天下人皆知，若论中国人中与日本有着最大国仇家恨者是谁，当属张学良。
1928年6月4日，皇姑屯事件，张学良之父张作霖被关东军炸成重伤，当日去世。1932年9月18日，九一八事件，暴走的关东军占领了“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的中国东北。
至1932年1月2日，日军占领锦州，东北军尽数撤入关内。这支由张作霖一手培育起来的劲旅，从此告别故土和根据地，漂泊在关外。张氏父子——大帅张作霖和少帅张学良，一直是东北军的实际领袖和精神领袖。即便张学良被软禁后，东北军内没有哪个高级将领的威望能及张学良，王以哲比不上，于学忠比不上，何柱国也比不上。
西安事变，以及此后长达半生的软禁生涯，也是由日本人而起。如果没有九一八，他不会带着东北军来到内地客居、漂泊；如果没有九一八，他和东北军依然盘踞在拥有雄厚工农业经济基础的关外，他依然是全国仅次于蒋介石的第二号军政首领。
“我的一生都被日本给毁了。我的父亲被日本人杀害，我的家庭被日本人破坏，财产被日本人夺走。中国有句话叫做‘父仇不共戴天’。”他受访中发怒，表达对旧日本帝国的憎恨。据记者们回忆，张学良有时直接开骂日本，似乎丧失了一个90岁老人该有的风度。但是，所有日本人都能理解他。
怒火发了就发了。事实上，到了晚年，张学良强烈的国仇家恨已经被漫长的岁月风蚀，所剩无几。1990年的最后一天，他在台北家里接见日本《每日新闻》记者池宫城晃。紧张不安又激动万分的日本晚辈见到中国长者时，蹦出第一句话是：“日本人给您造成了很大麻烦。”孰料，张学良轻描淡写回答：“大家都以为我憎恨日本人，其实不是。年轻时我也有很多日本朋友，有些还是至交。对于战争，普通的日本百姓没有责任。”
的确，90岁的人什么都可以放开。就在2年前，1989年1月7日，裕仁因十二指肠癌而去世，享年87年。次日，太子明仁在悲伤中即位。一页篇章翻过去，始于1925年的昭和时代结束了，平成年代开始了。
遥看当年，年轻的张学良与年轻的裕仁长得有点神似，两人都出生于1901年。1921年，张学良去日本参观秋操演习，他出场时，日方以为皇太子驾到，乐队赶紧奏响《君之代》音乐，闹了一场乌龙。他随后进皇宫见皇后，皇后也惊觉这位中国人像极了自家儿子。
“如果可能，我还想再次到日本看看。也许是上了年纪了，更想了。想看看新日本是个什么样子，想亲眼看看。”张学良告诉NHK记者。不过，他的日本之行没有实现，连中国大陆之行都没有实现。没有人为的限制，只有内心的纠结和压力。
1991年3月10日，张学良获准去美国探访亲友，他带着赵一荻前去。这标志着半生软禁生涯终于结束。张学良在6月回到台湾，年底前往夏威夷定居，从此在阳光海滩上终老一生。这里有看不完的秀美自然风光，有吃不完的海鲜，还有无数的比基尼美女，张学良决定让夏威夷成为自己生命的终点站。
88岁的赵一荻在2000年去世，100岁的张学良在2001年去世。
参考资料
《缄默50余年 张学良开口说话：日本NHK记者专访录》
臼井胜美 著
辽宁人民出版社
1992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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