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彬：如何赋予一座建筑以灵魂？

（原标题：贺彬：如何赋予一座建筑以灵魂？）

很多年以来，我就养成了一个习惯：去往一个遥远的异地，就会尽力找寻与那一地相关的那一个人的踪迹。那人，可能是我热爱的一个小说家，一名诗人，画家，或是电影的导演，那人大多早已经永别了我们处身的现世，我或许只是通过那些他所创造的玄妙的语句，他手底下颤抖、飘忽的影像，感觉和那个慈祥的灵魂格外亲近，在他的城市或是乡土，那个悬浮的故人，反而极有可能栩栩如生，借助偶尔的那些心意相通的时刻，我一瞬间就会在那个远地宾至如归，消除了所有的漂泊和流离之感。

2009年10月的那一次，在都柏林的街头，一条几百米的街道还没有走完，一场雨就会突然降临，又倏忽地撤离。那一次我想得最多的自然是詹姆斯·乔伊斯，想到的是他在《都柏林人》还有《尤利西斯》里，写到的“那些破败、孤独、秘密生活的人们”，“他们独行，他们生活一半的燃料是酒精，这些被工作困住的人，住在肮脏的招待所里，或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受了些教育但几无希望”（科尔姆·托宾语），在那黑洞洞的，浩大辽阔得超越了一整个足球场的酒吧里，相隔几米，就游荡着一个类似的，在兀自燃烧着的酒鬼，他们见人就像发现了光亮的夜行人，会直扑到你跟前，要用一杯浊酒和你倾诉衷肠。那一刻的惊悚，就如同乔伊斯书里的幽灵，忽然要开口对你说话。

这不知不觉成了我私底下的一个信念。我相信，那些最伟大的讲述人，都在无形中赋予一个城市，一条街道，一座楼宇，一片乡野真正的灵魂，抽去了他们，那一切就会变得空落而寂寞。

或者可以反过来说，没有了我崇敬的这些代言人、吟诵者，我们的眼中所见，肌肤所触，都将是乏味的空壳。

刚刚过去的9月28日，在东京，因为一场浇泼而至的雨水，我们舍弃了迪斯尼的行程，改去国立新美术馆，瞻仰了建筑大师安藤忠雄回顾展。不出意外，这个展览，又一次为我们的东京之旅赋予了灵魂。

这个年轻时代的拳击手，在日本的学历社会中，竟然选择了自学建筑。那极致的清水混凝土，成了他最钟情的风景，也成了他顺应自己内心的坚硬而强大的存在。

从饱受诟病的“住吉长屋”出发，安藤忠雄用他盖的一系列特异的房子，将日光，风雨，寒冬，烈日引入日常的起居，最终抵达了光之教堂、水之教堂那样的精神空间。

回顾展的招贴海报上，安藤忠雄安静地端坐在教堂长椅上，他眼窝深陷，疲倦而温顺，头顶上的锅盖发型几乎有几分滑稽，而布道讲台的背后，那镂空的十字架玻窗，刺目的天光长剑一样地劈来，让这个简朴至极的水泥匣子，瞬间获得了美丽庄严、直捣人心的启示。

安藤忠雄说，正是在这样的有几分艰辛，严酷，禁欲主义的逆境之中，他的人生才得以抓住微小的希望之光，拼命地得到了幸福。

这样说来，他的挑战，就已经不仅仅是临渊而立、向极限搏斗的六甲集合住宅，以及掘地三尺、索要空间的地中美术馆的基本姿态，也更加地成为了开启那个四面环海、国土狭小、资源有限的岛国文明的精神密匙。

半个月以后，在重庆10月份以来几乎不曾停歇的秋雨中，我和另外的两位作家朋友前往財信·赖特与山探访。我们驾车在雨雾蒙蒙的密林中逡巡，并没有意识到，无意之间我们已经又在接近另外的一位建筑大师……我们随口提及“赖特与山”的案名，觉得奇特，却并不知悉真正的奥妙所在。

赖特，一个人名？一个地点？还是开发商任性的灵机一动？

主人后来微笑着答疑，赖特也就是弗兰克·劳埃德·赖特。对，就是那位“20世纪的米开朗琪罗”，你即使不知他的大名，也一定曾经因为他那飞檐落瀑的流水别墅而惊艳。

赖特是草原之子，也是美国诗人惠特曼、小说家马克·吐温的邻居。出生于美国威斯康新州的他，在儿童的时代，甚至有过游牧和农耕生活的记忆。所以他最早期的草原式住宅，低斜的尖屋顶，飞檐，中置烟囱，开放式的结构，都被认为是维多利亚式封闭盒子住宅的解药。

至于他之后的纺织品风格，则以更加线性、简洁的手法，结合玛雅风格，引出了更负盛名的有机建筑。面对全美“最著名的广播电视记者”麦克·华莱士的追问，赖特解释说，“有机”这个词，实际上源于自然，它更多地考虑的是人的需求和感情，极力地与基地的自然环境相协调，让住宅就像从大自然中生长出来的一样……

赖特进一步地解说：“没有房子应该始终建在一座山上或任何的东西之上。它应该是山的一部分，属于它。山和房子在一起，每一方都因另一方而更加快乐。”

赖特著名的流水别墅

直到从这样的意义上来解读，我才理解了，“赖特与山”将这个并不那么广为大众所知的密码，植入自己别墅项目的良苦用心。

就像大师赖特终其一生，都在致力于拆掉围墙，将自然引入室内，并且百转千回，也要回归祖传的故土一样，这个低调地隐匿于重庆铁山坪山中的顶级半山豪宅，也拥有一颗与大师赖特一脉相承的“自然之心”。也正因为这一颗“自然心”，那进口于加拿大的红雪松屋 顶，以及采自福建的深岩石材外墙，才如同赖特那些回归本源的人居的重现。

赖特与山实拍图

关于赖特，还有一个特别动人的结局是，在他生命的末期，这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出于他对于城市无限扩张、膨胀的反思，提出了他关于城市居民分散居住的广亩城思想，他甚至实际描绘出了住在“浪漫的独立地带与组团，都拥有自己的汽车，宽阔而景观良好的高速公路在居住区之间纵横交错……这些道路分而又合，合而又分，无穷无尽，将农场、商店、学校、住宅——每个单元连在一起……有伊甸园式的花园，有葡萄园、浴室、马戏场、植物园等”……

也正是在这样的一个层面上，这位20世纪上半叶建筑界的先知，才与晚于他70余年的安藤忠雄构成灵魂上的共振，同样地成为了属于他们各自时代和民族的伟大诗人和诠释者。

(原标题：贺彬：如何赋予一座建筑以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