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靖，网易历史专栏作者，南京师范大学教授。本文为网易历史频道独家稿件，谢绝转载。
1789年，费城大陆会议会场。端坐在中央的是乔治·华盛顿，而更为引人注目的是与他比邻而坐的一位老者：身材圆胖，满头银发。“我感觉自己入侵了下一代。”他在日记里不无歉意地说。他比在座各位的平均年龄要大四十岁——日后他们一同被后人尊称为美国立国之父——其实更准确地说，他应该被称为祖父。他是本杰明·富兰克林。
宪法通过后，富兰克林给法国友人写信说：“我们的新宪法出台了。它应该会永远生效，但是这个世界上只有死亡和征税是确定无疑的……”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预言自己的死亡。1790年4月17日晚，84岁的富兰克林溘然长逝。他的离去在美国和欧洲都引起很大的震动，尤其是法国。在巴黎，经米拉波动议，拉法耶特、拉罗什福科等人附议，国民议会上一致通过决议，为富兰克林逝世哀悼三天。美国国会也下令举国哀悼。下葬之日，自发前往送行的民众多达两万余人，为史上之最。而这位伟人的墓碑上却只镌刻“印刷工富兰克林”几个大字——华盛顿总统由衷地感慨：“因为善行而受景仰，因为才华而获崇拜，因为爱国而受尊敬，因为仁慈而得到爱戴，这一切将唤起人们对你的亲切爱戴。你可以得到最大的欣慰，就是知道自己没有虚度一生。”堪称是对富兰克林最全面、最准确的评价。
众所周知，富兰克林是独立宣言的签署者，独立战争的参与者，美国宪法的制定者，美国公共图书馆的创建者，现代邮政的缔造者，同时也是十八世纪伟大的科学家。他被称为美国先生，是美国清教与资本主义精神完美结合的代表性人物。 富兰克林晚年曾说，“如果你不想在死后被世人遗忘，要么写一些值得读的东西，要么做一些值得写的东西。”——通过普及推广教育进而促进科学研究，并以科学研究成果造福社会，乃是富兰克林长期坚定不移的信念。为此目的，他在公务闲暇一直坚持科学著述，终生不辍。
1743年，富兰克林在《关于推进英属北美殖民地实用教育的倡议》一文中建言成立一个由“居住在几个殖民地的、有艺术气质或勤于发明创造的人”所组成的学术交流机构，从事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及动、植、矿物和数、理、化、医等应用科学的学习和探讨，而不是形而上学的研究。除上述学科外，大凡有关国家组织、社会政治，教育税负及自然科学的最新进展等话题也无不在讨论范围之内，正如教育史家古特克所言“曾几何时，当高等教育还限于古典语言学习的时候，这些民间的和理智的组织便成为了非正式教育的机构，并使得费城成为美洲主要的理智和科学中心之一。”从这个意义上说，1744年成立于费城的美国哲学会（以自然科学研究为宗旨）堪称是一个跨殖民地的、拓展了的共读会。
另外，和他所崇敬的前辈马瑟一样，富兰克林也将大量与欧美文化界名人的通信视为促进科学研究的一种途径。据历史学家克雷明考证，其中所牵涉到的话题的丰富性与广泛性简直令人吃惊——与安东尼·贝尼泽特讨论奴隶制，与诺亚·韦伯斯特探讨正字法，与彼得·柯林斯探讨电学，与他姐姐简·梅科姆探讨人的品性，与大卫·休谟探讨英语，与杜克·登雅尔探讨立宪主义，与威廉·斯特拉思探讨印刷出版等等——可见富兰克林本人便是将“有用的知识”和“装饰性的知识”两者完美结合的典范。
富兰克林在科学研究方面最为突出的成就是电学研究。对于神秘的雷电究竟为何物，其原理为何，十八世纪的人们可以说一无所知。富兰克林通过仔细观察和科学实验，提出自然界中存在“正电”和“负电”的假说，并推断出电学中的“一流论”，从而揭示出雷电现象的本质。这一学说为十八世纪及以后的科学研究做出了重要的贡献，他本人因此被誉为“普罗米修斯第二”。后世的科学家们由此得到启发，大大拓展了有关电的研究领域，最终使人类能够在日常生活中广泛利用电能。1753年，他还因此获得英国皇家学院的科普利奖章。科普利奖章几乎就是十八世纪的诺贝尔奖，富兰克林也因此声名远扬欧洲，这为他以后代表美国出使欧洲大获成功打下了良好的基础。此外，他还先后当选为伦敦皇家学院院士以及法国巴黎皇家科学院院士，并被美国的哈佛大学、耶鲁大学，英国的牛津大学、爱丁堡大学、圣安德鲁大学等六七所大学授予硕士学位或博士学位。
作为当时第一流的科学家，除了电学上划时代的研究成果，富兰克林在光学、热学、声学、数学、海洋学、植物学等方面也有研究。在数学上，他创造了8次和16次幻方，这两个幻方性质特殊，变化复杂，至今仍为学者称道。在海洋学方面，他最早发现墨西哥湾海流，最先解释清楚北极光原理。在气象学方面，他最先绘制出暴风雨推移图，提出风暴移动理论，最后衍生出日后的天气分析、天气图，改变了单纯依靠目测预报的方法。此外，他的科学研究还包括一系列应用型的发明创造，如新式火炉、避雷针、电轮、三轮钟、双焦距眼镜、自动烤肉机、摇椅、高架取书器、新式路灯等。
富兰克林于1763年发明的玻璃琴，是一组放置于水平纺锤中的玻璃器皿，经由演奏者的脚踏板使纺锤中充满水，再经由手指精巧的摩擦而发出声音。这种名为“哈摩尼”琴的乐器是现代钢琴的原型，在欧洲风行一时，据说连法国王后也倾心不已。而且，为造福社会，他主动放弃上述各项科学发明的专利权，显示出高尚的品质和高贵的人格。同时，他还制定出首部新闻传播法，最先组织了消防厅，创立近代邮信制度和议员选举法。正是由于他在社会生活各个方面的发明创造和贡献，富兰克林虽然从未当选过美国总统，但他的头像却与华盛顿、林肯、杰斐逊等人一样，印在美国的纸币上，而且是印在目前流通纸币面额最大的百元美钞上——可见他在美国人心目中的地位。
在富兰克林的众多发明研究中，较少为人所知的是他的人口学理论研究。托马斯·马尔萨斯的人口学理论举世闻名，他的著名预言是食物增长的“算术级”速度赶不上人口的“几何级”增长，而事实上这一理论深受富兰克林的影响。富兰克林通过对十七世纪三十年代及四十年代北美人口增长的研究，发现美国的人口增长速度是当时地球上最快的，每二十年增加一倍，并将在一个世纪内超过英国；他同时强调人口的增长最终将取决于粮食的供应。富兰克林将其研究成果匿名在波士顿出版，很快在英国再版，亚当·斯密及马尔萨斯对他的研究成果十分感兴趣，并将其研究成果吸纳到各自的著述当中。
同样，时常被忽略的还有富兰克林在经济学理论与实践方面的创新与发明。1723年，宾夕法尼亚首次发行纸币。1726年，部分纸币被收回，市场上货币缺乏。货币问题成为当时经济生活中相当尖锐的问题。富兰克林赞成增发纸币，并确信增发纸币大有好处。他在《自传》中写道：“我们的辩论，使我对于这一题目感到很大的兴趣，我撰写和发表了一本不具名的小册子，名为《纸币的性质和必要性》。”富兰克林在这本书中指出，一个自由贸易的国家，必定有数量均衡的货币。多于或少于这个数量，对于贸易都毫无益处。然后，他进一步探讨，大量增发纸币是否会使它的价值大幅度降低。要回答这个问题，他说：“我们必须首先树立关于一般货币的性质和价值的正确概念”——就是在这一部分，他阐发了劳动价值理论。这本小册子一出版，受到普通老百姓的欢迎，遭到有钱人的反对。后来议会终于以压倒的多数通过了增发纸币的议案。
不仅于此，富兰克林在《关于国民财富有待研究的几个问题》（1769）一文中也试图从人类生活所必需的物质资料的生产活动中，历史地论证他的劳动价值论，解析价值的构成，并说明利润的来源。其中特别提倡勤劳致富——他主张“在任何情况下，都应该采取一切手段鼓励和保护任何形式的勤劳；应该使用一切可能的方法根除懒惰。”因为游手好闲是一种“没有补偿的消耗”。他倡导家庭妇女把家务劳动之余的零碎时间利用起来。一年的零碎时间的总和，对于单个家庭，乃至相应地对于整个国家都是非常可观的。他的格言是：“丧失时间就是丧失生计，因而也就是丧失财富。”这也是“时间就是金钱”这一格言的最早出处。对此，马克思曾评价说：“最早的经济学家之一、著名的富兰克林，继威廉·配第之后看出了价值的本质，几乎看出了价值是由抽象劳动创造的。他说：‘既然贸易无非是一种劳动同另一种劳动的交换,所以一切的价值用劳动来估量是最正确的。”马克思非常赞赏富兰克林对价值的这种深刻见解，称之为“一种萌芽状态的劳动二重性的观点”。马克思本人并将其作为一种非常有创见的观点在《资本论》中加以引用与评述。
富兰克林的科学著述，与他的《自传》以及《穷理查历书》等文学作品类似，大多言简意赅，实用性强，可以说是浓缩了美国移民社会的生活哲学，往往不仅为家庭阅读提供足够的材料，也为人们提供生活指导。富兰克林毫不讳言自己的实用主义写作观，他说：“如果作者为某类读者而写作，他所采用的形式和方法必须适应这些读者的特殊口味”。
除此而外，富兰克林在经济学方面的主要作品还包括：《移民美洲须知》以及《评北美洲野蛮人》等。他用《移民美洲须知》这本书来向全欧洲介绍美国的真实情况，并对欧洲人妄自尊大的错误观点加以驳斥。“那都是漫无边际的想象……真实的情况是，尽管那个国家的人民很少有像欧洲的穷人那么贫困潦倒，也有极少的在欧洲称为富人的人……美国是一块劳动的土地，任何人在那里都不可能不劳而获。那里的人们用他们的双手辛勤劳动而不必担心会遭到耻笑，像在欧洲一样。”在文章结尾，富兰克林又满怀自信地总结说，“我们的国家给予外国人的不是别的，是好的气候，肥沃的土壤，卫生的空气，自由的政府，开明的法律，自由，可以在其中生活的好人民和衷心的欢迎。在国内已经拥有这些或更优越的条件的最好是留在他们的原地。”
另外，针对欧洲人对印第安人的偏见，富兰克林还写下讽刺辛辣的《评北美洲野蛮人》：“我们称他们野蛮人，因为他们的行为方式和我们不一样，我们认为自己的是文明的，完美的；而他们认为自己的同样如此……没有暴力，没有监狱，没有官员去强迫服从或刑罚。印第安妇女耕种土地、准备饮食、照顾和抚养孩子，保存并向后代传授记忆下来的公共事务处理方法。这些男人和妇女所从事的活动都从自然出发……和他们的相比，我们的劳累的生活方式，被他们视为卑贱和低下的；我们自己珍视的学识，他们看作是轻浮和无用的。” 最后他说，“如果我们不偏不倚地审视不同民族的生活方式，我们将发现没有一个民族是粗野得没有任何礼貌规范，也没有哪一个民族是彬彬有礼得没有一点粗野的残余。”
十九世纪法国著名历史学家托克维尔，在他的名著《论美国的民主》中对美国人和美国性格给出了如此的评价：在美国，人民视法律为自己的创造物，他们因此而爱护法律，毫无怨言地服从法律；人民对政府的尊重是因为必要，不是因为它神圣；人民对行政首长的爱戴来自理性。人权是其立国基础，人民的权利就有了保障，人们之间由此建立起的是信赖和不卑不亢的相互尊重关系。当人民了解了自己的真正利益后，他们懂得：要享受社会公益，必须尽义务。出于公益人民会组织起来，这样的组织使国家避免了暴政和专制。按照这种方式建立的国家，社会的进步会按部就班，循序渐进。在这样的社会里，情感不易狂热，享乐不会过分，科学福利普及，行为会更为稳健——几乎所有美国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方法和准则，那就是，摆脱一统的思想、习惯的束缚、家庭的清规和阶级的观念，一定程度上还会摆脱民族的偏见；他们喜欢清除一切有碍观察的障碍，近距离观察事物，获得第一手的资料和对事物最深切的认识。他们大都力图勤奋自立，凡事有主见，不肯轻易随俗。人们之间的关系更多是利害关系，而不是依靠意识形态的规训。这一切构成了所谓的美国性格，而“美国先生”富兰克林便是它的化身。
富兰克林的一生完满地体现了上述的美国性格。美国得天独厚，美国有别于欧洲。美国独立的意义不只是政治上的，它还给来自欧洲的北美人一块道德和物质上的处女地，一块政治文化上的试验田。就富兰克林的大部分精神和思想的努力实践而言，他的伟大更多来源于其实用性而非哲学的深奥或文学的诗意。其科学著述对于塑造美国国民性的伟大意义，或许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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