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下旬,张国荣14周年忌日前夕,韩国的许多影院突然出现了上面印着一位京剧花旦的海报,海报上,那位花旦巧笑倩兮,眉目含情。他正是华语电影史上被塑造得最成功的角色之一,程蝶衣。韩国人以《霸王别姬》重映的方式,来纪念这部伟大的作品,和张国荣这位伟大的演员。
在韩流席卷华人市场的年代,这部20多年前的电影为何依旧能强势登陆韩国的所有院线,这还要从38年前说起。
1. 一个时代的兵荒马乱
《霸王别姬》的原著小说是香港女性作家李碧华1979年写就的,那一年,大陆刚刚迈向改革开放,而台湾则由国民党党外人士和知识分子创办了《美丽岛》杂志,翻开了台湾民主的下一章,两岸的政治和文化环境都在那一年开始实质上的解冻,任何政治生态的社会在复苏之际,文学界便会舔舐上个时代的道道伤痕,小说《霸王别姬》也不外如此,从晚清到民国再到新中国的种种历史事件,都以李碧华的女性视角作出关切和反思。
而1993年出品的《霸王别姬》,由于导演陈凯歌的个人背景和他之前导演的《黄土地》、《大阅兵》都带有浓重的宏大叙事史观,电影也比小说更多了几分厚重的历史苍茫感,这部时长3小时的电影大气磅礴,仿佛一个时代的写意画。
“我对自己的文化相当自豪,我们的民族善良高贵,可我们现在却面临文化与精神认同的严重问题,人们的精神和文化正受到金钱的腐蚀,我们都成了追求金钱的混混。我的电影正是通过过去的事件表现我对现代生活的看法。”面对法新社的记者,陈凯歌这么阐述自己的电影观。
“这才叫拍电影啊!”张国荣甫一来到北京,便被内地影人工作的敬业所惊叹,“下的本钱,做的准备工夫,对艺术的尊重程度,都是香港达不到的”。
“以京剧名伶的情欲带出时代动荡”,这是戛纳电影节的选片委员会主席皮埃尔.李斯昂对于《霸王别姬》的评价,他盛赞陈凯歌扬弃了以往的风格,用商业化的宏大叙事将中国最为动荡的几十年娓娓道来。
电影在戛纳的首映引起了轰动。首映结束,全场观众起立,向剧组人员鼓掌达10分钟之久。身着特制龙凤装的汤臣电影公司老板徐枫,白色上衣、黑色紧身裙的巩俐,和西装笔挺的陈凯歌、张丰毅、张国荣频频向这些并不一般的观众致意,徐枫激动得流下了眼泪。陈凯歌打电话给北京的父亲陈怀皑,描述了首映的盛况,老导演也兴奋不已。而张国荣、张丰毅则是首次看到外国观众的这种强烈反应,均是既激动且感慨。
国际媒体评价《霸王别姬》是中国的《乱世佳人》:“这部巨片几达3小时,但无一分钟多余,电影跨越50年历史……体现了电影技术及美学处理上的精湛技巧,将电影艺术的妙处发挥到了极致。”
在得到金棕榈的当晚,陈凯歌打电话给远在北京的父亲陈怀皑,“爸爸,我们得奖了,是金棕榈。”接着,陈凯歌动情地拜托父亲,“请替我在妈妈的灵前烧柱香。”
电影讲述的,是段小楼、程蝶衣和菊仙在动荡时代的生离死别,是种种势力对他们的吸吮和盘剥。而在戏外的戛纳,两岸三地的电影人却因为电影结缘,当届电影节,台湾导演侯孝贤率《戏梦人生》剧组前来征战,陈凯歌、侯孝贤、张国荣、张丰毅与李天禄在戛纳会面,大陆、香港、台湾的电影人推杯换盏、把酒互叙,他们说“不管谁得奖都是中国电影的骄傲。”而最终,《戏梦人生》得到了最先颁发的评审团大奖,《霸王别姬》将最后颁发的最佳影片金棕榈收入囊中。在对方电影获奖时,另一组也都大声喝彩和鼓掌。
2. 一部电影的四面楚歌
然而,在戛纳赢得的满堂彩却没有为《霸王别姬》在中国国内带来足够的尊重。
在中国大陆,《霸王别姬》拍摄完毕后遭到了全面禁映,理由是“揭国家疮疤”,对文革中京剧名伶所遭受到的屈辱和人性的泯灭反映得过于赤裸,而影片中若有似无的同性恋情节也犯了官方的大忌。而在戛纳获奖后,当时的领导人亲自观阅了《霸王别姬》,才决定准予公映——但只是在小范围内,且不允许片方进行任何宣传。即便如此,据后来陈凯歌导演的《无极》上映时新影联老总的亲口证实,彼时《霸王别姬》的票房仍然达到了惊人的4000万元——要知道,当时的电影票价仅仅为4元一张,且整个中国的大银幕数量也远远不能和今日相比。
而在台湾,那时刚刚稳住自己大位的领导人李登辉正全面限制着两岸的交流,由于《霸王别姬》创作者主要是来自大陆,被台湾当局列入了禁片之列。那一届所谓“华语电影”金马奖自然也不允许这部电影的参赛,金马奖结束后的一周,台湾电影局放出规定,只要在国际影展上拿奖的电影,不管是不是“大陆片”,都可以在台湾上映——原本以为这项规定会让《霸王别姬》参与到第二年金马奖的角逐,谁知到了第二年,金马奖又出台了“二套一分”的政策,让霸王别姬再次失去了参与资格。有些影迷不忿地说,为了狙击《霸王别姬》一部电影,可以说倾尽台湾之力了。
而在香港,《霸王别姬》也因为只有主演张国荣一个是香港人,而被本土保护更甚的香港电影金像奖以血统不纯的理由拒之门外——其实照后来很多得奖影片来看,《霸王别姬》无法参赛的理由实在是有些牵强。
《霸王别姬》的典故中,楚霸王项羽被刘邦的军队围困,电影《霸王别姬》里,程蝶衣、段小楼和菊仙的人生被历史和命运捉弄,而《霸王别姬》这部电影本身,也被大陆、香港和台湾层层围剿,戏里戏外,都是四面楚歌。
3. 虞兮虞兮奈若何
不管经过怎样的改编,《霸王别姬》故事里的虞姬,是无论如何都要死的。
《霸王别姬》的小说1979年写成之后,在1981年便由香港电台改编成电视剧,那时属意的程蝶衣扮演者的人选,其实便是还在丽的电视台的张国荣。但被彼时的经纪人谭国基阻止了,他认为这会损害张国荣当时在香港的偶像形象。
而电影版《霸王别姬》,程蝶衣这个角色也差点和张国荣失之交臂。
其实,早在陈凯歌之前,许鞍华、吴宇森、关锦鹏等导演都曾对《霸王别姬》的改编电影表示出兴趣,但都一一无疾而终。当备受关注的内地导演陈凯歌正式筹拍这部电影时,时间已经到了1991年。这年的6月,张国荣与陈凯歌面谈后大致确定出演程蝶衣一角。此时的他,已经甩掉了偶像包袱,开始攀登自己演技的高峰。但当时他已经与黄百鸣的永高公司签订了6部戏的片约,只好忍痛割爱,辞演了《霸王别姬》。此时,好莱坞知名华裔演员尊龙毛遂自荐、自降片酬愿意出演程蝶衣一角。当张国荣在亚太影展上碰到尊龙时,也很有风度地与其握手,说:“我们都看你的了。”
但是,在电影即将开拍之际,尊龙提出的要求与剧组无法达成一致,合作也正式搁浅。而张国荣这个时候又给香港杂志《号外》拍摄了奇双会的专题,照片中,他反串青衣的模样有板有眼。虽然辞演了程蝶衣,张国荣还是希望与陈凯歌交朋友,便寄了一张自己青衣造型的底稿给导演。而其实,陈凯歌本身就更中意张国荣,只是因为考虑到尊龙在西方的号召力才会临时换角,张国荣主动递来的橄榄枝,与导演一拍即合。
陈凯歌十分感动,把开给尊龙的所有条件给予了张国荣。这时,黄百鸣也很豪爽地配合《霸王别姬》的档期,将张国荣参与的几部电影拍摄延后。
1992年2月,这场充满波折的选角风波,终于在张国荣正式签约决定出演《霸王别姬》后划上了休止符。24日,电影在北京电影制作厂正式开拍。
带着行李,张国荣抵达了北京。到的第二天,他就开始练习京剧造型。
“张先生,你脸怎么这么红呀?”张国荣的形体指导张曼玲第一次见到他时,看到了正在压腿的张国荣面色绯红。
“没事,练的!”张国荣淡淡回应着老师。
后来的张曼玲才知道,那时的张国荣正发着高烧,但对京剧入了迷,又极为敬业的张国荣依然在坚持压腿、跑圆场,练水袖、扇子和兰花指。甚至,连走去饭堂的时候,张国荣都迈着台步。
张曼玲在之后也回忆道,张国荣学起戏来特别认真,就像是一个天真的孩子。受到表扬的时候,他会欢呼雀跃,搂着老师的脖子直蹦。当动作不到位而受到老师批评的时候,张国荣也会跟老师讲,“老师,虽然我今天做不好,您明天看,我一定能做好。”而第二天再来的时候,他的动作真的就挺到位。
“国荣对艺术是从来不应付的,为了让自己能演好虞姬这个角色,他甚至连走路的时候都在练习着台步。”
京剧的贴片子,在头上贴好后,演员就不能再吃饭,张国荣就一直那么饿着。
京剧的勒头,也是非常难受,不仅仅是皮肤不舒服,被勒上的头部、脑部血液流通不畅,呕吐不止,但张国荣硬是用自己的意志力坚持了下去。
戏中,程蝶衣要扮杨贵妃,张国荣戴上了足有十几斤重的凤冠,拍了一天,他就在一整天里顶着那凤冠,走路、吃饭、交谈。戏里,需要程蝶衣表现出极为柔软细腻又刚硬坚挺的身子板去演出,影片反复出现的折子戏,一般学戏多年的旦角都不一定能拿得下来,张国荣却可以做到四平八稳。
而程蝶衣为救段小楼而在日本军人的聚会上演绎的那昆曲《牡丹亭·游园》,也颇见功力。昆曲看似身法简单,其实相较于京剧难演得多,戏台上的张国荣,未施粉黛却巧笑倩兮,俨然一个眉目顾盼杜十娘。
片中一出《贵妃醉酒》的片中那个“舒广袖”的舞蹈动作是由张国荣本人一口气演下来的,完全没有经过后期任何的修剪处理。
到了八月,拍摄结束时,张国荣再次做东请全剧组吃饭。席间,他眼泛泪光,和每个剧组的人对饮,仿佛对剧组的每一个人都有着说不完的离愁别绪。不擅饮酒的他,却在这一天喝了三杯茅台、十二杯白酒。回到房间,他呕吐了四个小时爬不起身。
有人劝他,以后剧组还可以再聚的。
“可是再聚的时候,场景、心情就完全不同了!”他难过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单纯、执着和长情的样子,堪比程蝶衣。
最终,张国荣因一票之差错失戛纳影帝,而意大利评委克劳迪亚·卡迪娜尔也执意在影后评选时投了张国荣一票,她认为张国荣比女人更能演好女性角色。另一位评委说:“你不能以成败论英雄,张国荣并没有输。他与大卫有着完全不同的表演风格,他实在太特殊、太出色、太抢眼了,评委会最初是想将影帝奖给他的。”言外之意是,最佳影片大奖和最佳男主角奖按照惯例,也会分开颁发。
“像迈克尔.道格拉斯这样的好演员都没有得奖,我没有得奖就不意外了。好在我还年轻,以后可以再来。”张国荣用胸襟让世界看到了中国艺术家的翩翩风度,但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入围戛纳电影节的最佳男主角奖项。
“大王,快将宝剑赐与妾身。”
“千万不可。”
“蝶衣!”
……
“小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