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丘智贤，网易历史专栏作者，黄埔同学后代联谊会会长，著有抗战史专论五十余篇。本文为网易历史频道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
1924年6月16日，中国国民党创办的陆军军官学校于广州黄埔举行第一期学生开学典礼，因校址所在，陆军军官学校被习称为黄埔军校，后来并以该日做为校庆，迄今犹然。
1926年7月9日，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蒋介石誓师北伐
黄埔军校在极困难的环境下开办，当时只是中国近代出现的诸多军事学校之一，而保定陆军军官学校、云南讲武堂、东北讲武堂等早负盛名。相比之下，黄埔军校资金欠缺、筹备仓促，能否独树一帜，许多人并不看好。当时上海的著名报纸—申报，对军校开学，仅有寥寥数语：
「香港电，孙（中山）16日晨乘江固舰赴黄埔，参与陆军校开课，将顺往虎门一行」可谓创业维艰。谁也没有想到，仅两年多后，初出茅庐的军校学生，竟成为北伐革命事业的骨干生力军，从而改写了现代中国的命运。
黄埔一期学生受训不到四个月，便参与弭平广州商团事变，初试啼声，但广东革命政府里的军政要员，对这支校军不乏轻蔑与敌视，靠得校长蒋介石兼任粤军参谋长，方才将黄埔校军编入东征讨伐陈炯明势力的作战序列中。军校师生不负所托，展现旺盛作战精神、建立卓越战绩，在棉湖、惠州战役危急关头，屡屡以无畏的革命勇气，扭转颓势，国民政府逐步统一广东，至1926年7月9日，蒋介石于广州东校场就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誓师北伐。
黄埔军校创办初期，蒋介石督办校务，无微不至，与学校师生朝夕相处，耳提面命。有事直接报告校长，乃成了不少黄埔师生的习惯，北伐军次间，亦复如此，为各种理由，打报告给校长辞职不干，竟也成了北伐当中函电往来的主题之一。事后看来，当年这些血气方刚的黄埔同学们，却都留任军旅，成了南征北战的重要将领。
李良荣为同学孙元良两肋插刀
黄埔军校时期的孙元良与李良荣
孙元良于2007年辞世，高寿103岁，是黄埔一期最末一位去世的同学。刚上火线，孙元良便在东征战场上，与同学马励武、关麟征、侯镜如、甘丽初等同告负伤，在蒋校长撰写的该期同学录序言中留名。黄埔军校，是在烽火中锤炼出来的，第一期同学开学不到一年，蒋介石便痛心地回顾「第一期随余出征五百之子弟，与教导团三千同志之军，死伤几达三分之一，言念及此，能不痛心！」战场上阵亡的杨厚卿、章琰、刁步云、余海滨、陈述、胡仕勋烈士，身中五弹乃至十一弹，蒋校长几不忍睹视遗体。
孙元良回忆，当东征担任教导第二团第三连排长时，每到一村，当地百姓便主动慰劳以红糖水，并放鞭炮欢迎，官兵士气深受鼓舞，而黄埔同学每在肉搏登城时，「浩然捐生，乐如还乡」，展现出一股大无畏的革命精神，与军阀部队确实迥然不同。
北伐军兴，孙元良升任为国民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第一团团长，当时方才23岁，可谓事业得意，同为一期同学，年仅20岁的李良荣，在其麾下担任第二营营长。1926年9月，第一师在湖南浏阳集中后，会同友军攻入江西，计划由修水、武宁，指向省会南昌。
当时，国民政府与据有江浙各省的军阀孙传芳部，谈判无果，双方决战势不可免。9月13日，第一师攻克江西铜鼓，后奉令协攻修水，当时友军进展同样顺利，孙传芳为阻止北伐军的攻势，陆续调集大军入赣。蒋介石预感孙部，有缩短战线，待机决战的企图，特别致电负责该线战事的总指挥朱培德留意，但因为北伐时期的通信条件有限，战局的发展，常超出高司单位的掌握之外。
9月19日，孙传芳兵力尚未集结完毕，北伐军一度攻占南昌，但孙部随即大举反扑，北伐军损失惨重，不支后撤，双方激战于南昌最早的火车站—牛行车站，孙元良与李良荣陷入苦战当中，李良荣足部中弹负伤，在最危急时，孙元良亲自率领少数官兵，据守方围二十多米的土堤，和敌人白刃对战两个多小时，阵地里唱起了代表北伐的「国民革命歌」：
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
李良荣称，孙元良「有非死不可的气概」，对他佩服非常；但因孙传芳部兵力雄厚，北伐军再度退却至万寿宫，并受到敌人机枪、炮兵的猛袭，态势危急，前线乃决定暂时撤退到奉新后方的罗坊、上富一带集结。第一师代理师长王俊，于9月27日命令由孙元良部接替奉新一带的警戒任务，当中规定，如遇敌人大部队进袭，则勿与敌决战，撤回主阵地。
9月28日，孙元良得到侦探报告，有敌三、四百名向奉新前进，后续并可能有大部队跟进，于是决定按照前令后撤，结果情报不确，敌军并未真的如预想发动攻势，孙元良因为撤退之举，被代理师长王俊按「不遵命令，弃城辱职」定罪，报请前来督战的蒋介石将其枪决，以儆效尤。
大祸临头的孙元良，只好先到武汉暂避风头，原想请黄埔老师，时任总政治部主任的邓演达为己说项，却吃了闭门羹，内心惶恐，在这要命的关头，负伤住院的李良荣，却铁了心为同学出头，他准备了一份洋洋洒洒，「为孙元良一白」的传单广为散发，将孙元良奉到可相稽后撤的命令誊录一清二楚，为孙元良辩护，指孙最多不过误信错误的侦探报告，罪不至死，况且孙元良作战英勇，不该受此污名，李良荣更豁出去指称，都因王俊惧罪诿过，把失利责任推给了孙元良，加上孙素性刚直，妒忌者多，这样坐实了罪状。
李良荣为了救护同学，写了数页信函呈送校长蒋介石，最后写道「今良荣伤已愈十分之九。大约一星期内可出院。惟出院后，拟请钧座准许良荣回家读书。」言下之意，如果校长对孙元良的冤屈不明就里，我李良荣，也就不干军人了。
经此风波，孙元良后转往日本继续深造军事，李良荣并在孙元良赴日后，寄上了自己仅有的三百元积蓄，资助老同学，至于他力谏蒋介石，却从未对孙元良表功，孙元良感激异常，晚年仍称许这位同学的古君子之风。
李良荣为孙元良辩白的传单、致蒋介石亲笔函件
方天、沈发藻哥俩好愿上前线
一二八淞沪抗战期间，任陆军第八十七师第二六一旅第五二二团团长的沈发藻
在北伐当中，甫毕业，甚至正接受训练的黄埔学生，常因为战事紧急需要干部，便匆忙赶赴前线。
北伐未久，黄埔二期毕业的两位江西籍同学，方天与沈发藻奉调到前方，但不久后，蒋校长的桌上便收到了两人的联名报告，请求「给假归里，从事农工」，言下之意，准备打报告回家，不干军人了。
原来，抵达前线前，方天担任入伍生第一团第九连连长，沈发藻担任第十四师政治部总务课长，两人自认，有机会调来前方，并非投机求升官发财，就盼望着作战牺牲，结果晋谒校长后，被分派到副官处，支取中尉薪水，两人甚感委屈，「既不能达牺牲之目的，复遭降级之处罚」，真是所为何来，于是萌生不如归去的念头，他们真正的目的，无非让蒋介石改调上前线杀敌，以全宿志。
黄埔二期方天及沈发藻报告蒋校长请调职务呈文
由事后看来，两位打报告上前线的同期同学，先后进入陆军大学深造，方天成为陈诚麾下的重要将领，先后担任陆军第一八五师师长、第十八军军长、第五十四军军长、第二十集团军总司令等指挥要职，先后参加武汉、鄂西、滇西反攻等抗战重要战役；沈发藻则曾担任第八十七师师长、第二军副军长、暂编第二军军长等职务，参加两次淞沪抗战、南京保卫战、兰封战役、豫中会战、长衡会战等役，两人亦先后育才黄埔，建树颇丰，报告中流露的军人血性，体现在了军事生涯当中，只是方天后来追随陈诚，多予外界谨言慎微的观感，对照青年时代，显是饱经历炼所致。
李济琛副校长为同志觉得好累
黄埔四期同学录上的李济琛肖像（单补生先生典藏）
李济琛，陆军大学第三期毕业，黄埔军校成立后，先后任教练部主任、副校长，北伐期间，复被任命为国民革命军总参谋长、中国国民党政治委员会广东分会主席、广东省政府主席等职，坐镇广东，负责部队调遣、保障后方等工作，蒋介石在军政与校务方面，对李氏甚为倚重。
早在1924年9月18日，国民政府即已发布北伐宣言，以军阀及帝国主义为对象，称「此战之目的，不仅在推倒军阀，尤在推倒军阀所赖以生存之殖民主义，中国乃能脱离次殖民地之地位，以告成自由独立之国家也。」至1928年6月8日，国民革命军第三集团军开入北京，北伐全国统一大局粗定。
为实现中山先生遗教，由军政时期进入训政时期，中国国民党于1928年8月8日，正式于南京召开第二届中央执行委员第五次全体会议，简称五中全会，会议分为党务组、政治组、军事组、教育组、财政组、司法组、外交组、侨务组、建设组等组，如何实施训政、裁减军队、统一财政等，成为会议上的讨论焦点。
蒋介石函请阎锡山、李宗仁、李济琛等赴南京参加五中全会电
李济琛于五中全会期间，呈请蒋介石拟到汤山休息二、三日
李济琛、冯玉祥、李宗仁等要员，于8月1日抵达南京。会议中，王法勤、郭春涛等委员先后提出撤废各地政治分会主张。政治分会，系北伐军事进展当中，为了就近指导党政事务需要而设立的机构，主张撤废者认为，政治分会原为军事需要而暂时设立，若北伐结束后继续设置，可能又成割据之局，不利于国家统一。
对此，李济琛提出异议，认为目前军事尚未结束，中央对各省又常感鞭长莫及之苦，政治分会并有地方分权的意义，不该直接取消，张静江、李石曾等委员也主张保留，但会议结果，仍决议各地政治分会，到当年年底取消。
在双方针锋相对过程中，多次发生意见相左，委员出走的情况。8月11日，蒋介石亲自由南京赶到上海，劝慰张静江、李石曾回南京开会，未想到了约定好同回的8月13日，张、李两老却放了蒋介石鸽子，依旧不愿回京，蒋介石无奈感叹：「彼诸老不来，太不诚意矣，余乃惟有独行回京。彼辈可负气而不顾国事，余则不可与彼同也。办事之难，一至于此。」
李济琛对于取消政治分会，同样反弹激烈。8月11日上午，提笔致信蒋介石，指斥「一部分不负责或别有用心之人，颠倒是非，伪言惑众，幸灾乐祸，固无论矣，而多数同志，求集权统一之心过急，全不观察事实，结果必至愈滋纷扰，将来收拾更属困难。」同时称己「连日审查提案，精神不支，拟到汤山休息二三日」，不愿再去开会。
国民党五中全会召开时，因涉及各国是否承认国民政府统一全国后，并交涉缔结平等新约等问题，在中外动见观瞻，十分重要；同时，蒋介石亦在会议当中提出军事整理案，即以日本明治维新的成功经验为借镜，整编全国军队，国民政府掌握军事统帅权，以最高国防会议为军事最高统率机关、军事委员会担任国军动员战备检阅机构，造成健全国军，避免再蹈过往军阀割据的覆辙，亦堪称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最后，会议虽告顺利落幕，但其中各党政大员出缺席会议，以及意见争执，风波不断，也预示了不久将来，部队编遣及中央地方分权问题，始终困扰国民政府，而成为训政时期风波延续的核心焦点。
刘峙自认统御无方不如离去
1927年3月25日下午，国民革命军东路军航空司令部的三架飞机，在上海市上空飘洒传单，安定民心，此时北伐军在苦战后，已经逐步进驻上海市区；次日，总司令蒋介石由南京抵上海，南京与上海于1927年3月下旬陆续攻克，堪称北伐的重要里程碑。
3月26日，国民革命军第一军第二师师长刘峙，率部进驻上海闸北，从北伐开始，刘峙的部队每战必与敌人肉搏拚刺刀，直到在昆山一带作战，孙传芳部大举溃退，刘峙称，这才是「第一次没有使用刺刀的胜利」，也可见之前战况激烈。
两天后的3月28日，刘峙便报告蒋介石，请求准予辞职，前往俄国求学，蒋介石当即批示了两个大字「慰勉」，那么，为何刘峙在革命情势一片大好之际，却又想要挂冠而去？
北伐军攻克上海后，刘峙向总司令蒋呈请辞职赴俄留学函
刘峙，字经扶，江西吉安人，因家中贫寒，投笔从戎，先后入湖南省陆军小学、武昌陆军第三中学、清河陆军第一预备学校、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第二期毕业，后又任职于粤军，刘峙早年的军事求学与部队生涯，都在外省度过，因而常受排挤，刘峙又亲见部队里头虚应故事，实则战力低落，友军甚至公开抢掠百姓，毫无军纪与训练可言，这些情况，都让他十分痛心。
蒋介石出身浙籍，因参加革命，长年在粤军等部服务，和刘峙一样，颇受省籍隔膜的痛苦，每有冲突，就拂袖求去。刘峙曾说「我们这些在粤军总部的外省人，过去均赖蒋公维护」，因此当黄埔军校成立时，蒋介石首以粤军中的外省人优先任用，刘峙甘愿由中校降级为少校追随，成为黄埔军校最初的教官之一，蒋介石为黄埔军校拟定的校训「亲爱精诚」，同样是为了教谕学生，打破地域等观念，能将师生冶于一炉而论。
随着黄埔军校成立教导团，以及东征、北伐等军事开展，不到两年内，刘峙便由教导第一团第二营营长，而升任第一团代理团长、团长、第二十师副师长兼参谋长、第二师师长职，刘峙反思当时革命军所以能够取胜，还是与军阀部队相比，具有革命思想与精神，不论战况如何不利，还是敢于大胆挺进，主动攻击，「精神力量与当时所有物质力量比较，是胜过十倍以上。」
然而，以第一军为代表的黄埔系骨干部队，扩张过速，基础浮动，产生各种问题。北伐誓师甫一个月，蒋介石便去电刘峙等，查究该师第七团是否有吸食鸦片与赌博等军纪情况，刘峙除呈告已将违纪士兵送办外，也提到了该部诸多问题：
刘峙称，部队产生逃兵，主要因干部不尽责，例如第六团团长惠东升统御无方，被属下群起攻讦，各连连长也多不尽责任；初出茅庐的黄埔同学，当时不过是二十郎当的青年人，初为军官，颇多骄气，「惟升级之是争，又无掌握士兵能力，稍不如意，便致厌心」，有些同学在专业上不能令士兵心服口服，却养成了向校长打报告请调的习惯，如此大为影响领导统御。
而当时北伐军的基层士兵，成员复杂，也有无赖、老兵油子应募，混迹其间，破坏军纪，只为升官。刘峙认为，只有加强黄埔学生的部队历练，并鼓励表现优秀的军士，提升为官长，论功行赏，才能提升部队素质。
多年以后，刘峙回忆北伐岁月：「自我思量，小部队的作战指挥，自信有相当的知识与经验，而且经过考验。现在身为师长，而且兼过指挥官，对于未来的大军作战指导，与其他任务之遂行，自己还需要寻求新的知识与更高的修养。」
大抵也在这种感想下，刚刚胜利进军上海的刘峙，便又打报告，称个人指挥无方、作战无成绩，又无力应付上海复杂环境，又请辞职，恳准前往苏俄求学，未来再图报效等等。但用人孔急的蒋介石，自然无法同意刘峙离开，其实蒋介石本人，也在民国建立之初，屡有赴德国深造军事的念头，但却因为现实因素终究未能成行。
来自四面八方，一封封迭在案头的呈请与函电，也可看出，当年身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的蒋介石，维系部队，协调党政的细琐与困难。经历苦战军阀、内部分裂、国共冲突、外交折冲等各种艰辛，1928年10月10日，蒋介石被选任为中华民国国民政府主席，年末东北易终告易帜，孙中山念兹在兹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飘扬于中国全境，蒋介石迎来了个人事业的辉煌荣耀，但也正如上述这些报告当中所反映出，形式统一的中国，前途仍艰，内阋外侮，还将接踵而来，无由回避的蒋介石，也只能以王阳明等先贤之心自励：
不行不能知，惟行而能乃能知其知之真伪与是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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