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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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塘

沧浪应笑山水间

鄱阳湖缓缓解下薄雾编织的纱衣。鞋山似乎美梦未醒,依然逗留于漫漫烟雾里。

姑塘山仿佛一畦被收割过的梯田,失去了色彩,势如一本翻开的旧书。那个曾经“日对千桅杆,夜观万盏灯”的古镇,神秘地消失于历史的沧浪之中,如此彻底,如此决绝。

我惆怅地沿着湖畔行走,沿着姑塘山逶迤,目光迷乱。我渴望透过一些褶皱和遗迹去解读一座有过鲜活、圆润、荣光和温度的小城。残砖、瓦砾、青石、瓷片,散落在脚下,像前人设置的暗语。

苍茫中,姑塘海关遗址静静地蹲守水云间,静静地为古镇收集记忆碎片。

姑塘因榷关而兴盛。商贾摩肩接踵,烟火绵延不绝,百业繁荣,货物云集。一座小小的关卡,造就了一座名镇。浩渺烟波带走了光阴,却如何忍心带走那些生龙活虎的身影?

自宋代以来,作为贯穿江西南北的交通要道,鄱阳湖一直船只昼夜不舍、络绎不绝。进入明清时期,水上货运税收成为国家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之一。明代景泰元年(公元前450年),朝廷开始在九江设立钞关,由户部委官,专门负责收税。然而,不少船只从湖口偷渡逃税,史称“遗算于湖口”。为此,明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于湖口增设一关,试图“堵漏”,但由于此地乃鄱阳湖与长江交汇点,风高浪急,峭石巉岩,无法保证过往商船的安全,不过4年便撤销湖口关。之后又反复数次,终究未能圆满解决问题。

清雍正元年(1723年),根据朝廷旨意,九江府委派工程师张远东负责四处选址,筹建榷关。经反复比较,距离湖口40里、商舟必经的大姑塘进入了张先生的视野,这儿一面依山、三面环水,“水势纡缓,可免重激之危”,无论水涨水落皆可停泊船只,且“利于宿泊,脱于沉溺”。为慎重起见,江西巡抚裴度还特意实地考察,十分满意位于德化(今九江县)、星子两县交界处的姑塘。于是,棋子落定,九江榷关大姑塘分关开启了其风云激荡200余年的帷幕。

原本荒凉的小渔村热闹起来了。一艘艘满载货物的船只望姑塘而来。景德镇的瓷器、赣抚平原的大米、袁州的夏布、婺源的茶叶、赣南的木头,在这湖滨短暂集合,纳税后,扬帆出发,进入长江,远走异乡,甚至跨越重洋。“湖广往江西船,若在九江纳税,至大姑塘即验票放行;江西至湖广船,在大姑塘纳税者,亦如之。”姑塘分关管辖着老马渡、北关、八里江、梅家洲和白石嘴等5个分卡。士兵们那一双双鹰隼般的眼睛警惕地巡视着湖面。榷关大厅里连续不断地传出算盘珠子清脆的声音。炊烟缭绕,五谷芬芳。码头、驿站、酒肆、会馆、茶楼、青楼、当铺如暑雨后的蘑菇成片拱出,沿着湖湾,在水与山的狭长地带构成袅娜多姿的街巷,建筑群层层叠叠,耸立于水上、岸上、山上,犹如宝塔,蔚然成镇。

经由姑塘分关的商品种类繁多,其中以粮食、茶叶、食盐、瓷器、竹木、纸张为大宗。仅乾隆三年(1738年)8月至次年4月间,由鄱阳湖出运的粮食即达120万担。而姑塘关的茶叶输出,光绪二年(1876年)为25.1万担,1915年则增至32.98万担。江西全境及周边地区所需淮盐,在光绪年间每年有54万担以上从姑塘疏运。瓷器的出运略微逊色,但在1915年也突破6.93万担。浩浩荡荡的木筏运输在这儿演绎到了极致,仅1935年,便有1600万立方尺的竹木过境。咸丰、同治年间,每年有70万担纸张由姑塘关走向大江南北。据统计,40类3266种船只选择停泊姑塘港作业,1920年停靠的木帆船达到32095艘。水涨船高,税收源源不断,以乾隆年间为例,每年征收钱粮十七八万两不等,1758年征收船料及盐仓税银44600余两,1759年征银41400余两,1780年征收木税银82364两,1781年4月至6月更是突飞猛进,两个多月即收木税银95223两。借势发展的姑塘,于道光年间迎来黄金时期,这儿居民稠密,烟火数千家,达3万余众,“帆樯蔽江,人货幅凑,日夜不绝”,“小扬州”之美誉不胫而走。九江、姑塘两个榷关汇集皖、鄂、苏、赣、浙、闽、湘等诸省商船,数量之多、范围之广,均超过明代关税收入,居全国之首。

清咸丰十一年(1861年),九江开埠通商后,美国、英国、德国、法国、丹麦、荷兰、意大利、挪威、日本等外商轮船公司涌入长江流域经营航道和贸易。腐朽的清政府在英、法的胁迫下成立九江海关,取代了曾经的九江榷关。同治四年(1865年),九江进出口贸易额达到952.6万海关两,光绪八年(1882年)则增长至1237.5万海关两。姑塘关的税收亦突飞猛进。然而,1901年,一纸屈辱的《辛丑条约》,使通商口岸的22个海关税收变成抵押赔款,洋人攫取了关税权,“日有千人作揖,夜有万盏灯明”的姑塘古镇也未能独善其外,其海关落入英国人之手。

那个主持九江海关事务的英国人赫德趾高气扬地踏上了占据黄金水道的姑塘镇,聘请九江知名营造商张谋知建设新的姑塘海关。毕业于九江南伟烈大学的张谋知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他将加工好的生产建筑材料装入驳船,从龙开河起航,直抵姑塘港。工匠则来自湖口、都昌等地,熟悉鄱阳湖流域,技术过硬。很快,一座中西合璧的院落在姑塘山麓、鄱湖之畔诞生。在姑塘海关,洋人工资可达八九百两银子,而中国人只能充任书办、水手、伙夫、更夫之类的低级职员。

真是揶揄。在中国大地上,却由洋人颐指气使地行使海关的指挥权,强盗一般将白花花的银子揣入腰包,美其名曰“赔款”。

院落如今保留完整,是古镇唯一的幸存建筑群。波光簇拥而来。我无比彷徨,像一颗不慎遗弃在岸上的贝壳,孤独,不敢亮出美丽的纹理。

芭蕉叶,十个湾,这是姑塘的形状和地理。姑塘人在这方沃土精心耕耘,经营出一座云水之间的名镇。茶饼、豆豉、萝卜粑、“蛤蟆尿”酒是生活的佐料,更是古镇的个性文字,记录着数百年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

星星点点的蓼子花隐没于萋萋芳草,似乎沉浸于繁茂时节的记忆中。鄱湖水永无倦意地洗刷着沙滩。随时可以俯拾一些残砖断瓦。姑塘山如同穿着灰色僧衣的僧侣,静坐苍穹下,无穷往事化为飞鸟。

有谁还记得,这荒芜僻静的地方,曾经有无数建筑绕着湖汊子蛇行,构成姑塘古镇婀娜多姿的“十湾”。有民谚说:“绕山一圈十里,围湖千米十湾。”“十湾”位置自镇北亭子山南的白泉寺开始,折南向西。打头阵的不叫一湾、二湾,而统称“首二湾”,乃多年来约定俗成。海关和灯塔便位于首二湾里。

就船建房、就湾建街、就山建屋。姑塘镇成为鄱阳湖畔的热闹去处。除了10条大湾街,还有直街、横街、豆腐湾街,街道多为4米宽,以麻石条铺就。姑塘山上聚集着船业、木排竹筏业和渔业;码头聚集着装卸转运业、挑脚业;手工业、商业、屠宰业、百货南杂业则遍及湾街。安徽金县会馆、浙江同仁会馆等9个省的会馆飞檐翘角于闹市,王恒昌、罗兴隆、黄宝泰、黄利泰、王源丰、尹荣和、杨兴和、钟源昌等商号生意红火,万寿宫、孟公庙、靖王庙、令公庙、娘娘庙等10余座庙宇香火旺盛,整座古镇薰香袭人。更令人称道的是,匠心独具的石桥点缀着古镇日子,柳为背景,扇面美人款款而来,一派烟雨江南意境。而八湾地段更是以“桥上桥”“桥下桥”两座清代石桥闻名于世。据《九江县交通志》记载,“桥上桥”长5米、宽2米,“桥下桥”长5米、宽2.5米。错落有致的建筑成就姑塘的千变封面风景,令水客商贾竞相折腰。

十里“十湾”,沿着姑塘山缓缓展开气象万千的风情风物画卷,有着《清明上河图》的气质。清代魏源有诗道:“别有天地非人间,大湖山内小湖山。女儿港畔连朝泊,何异桃源销夏湾。”湾与湾之间设有关卡,以木栅栏隔离,晨时打开通行,夜里打烊关闭,可以有效地防御盗贼。镇前,碧波万顷;镇中,姑塘山叠翠。辉煌时期的姑塘,是名副其实的娇艳欲滴、秀色可餐。时人评价道:“大姑塘,小浔阳。”姑塘镇躺在山水的怀抱里,惬意而安详。

一切,因水运地位的变故而发生了大逆转。休止符,则定格于1938年7月,在日本侵略者的狂轰滥炸下,美丽的姑塘古镇化为废墟,疮痍满目。那些诗意盎然的江南画面,从此不再。

殊为怪异的是,姑塘海关竟然侥幸躲过浩劫,依旧默峙湖滨,饮沧浪之水。

我眼前的姑塘海关,背倚姑塘山,面朝鄱阳湖,由三栋欧式风格的建筑围合而成,面积2028平方米。这些建筑屋面采用青石板瓦,屋顶为木构架,以金属构件连接,墙体则用青砖砌筑,外墙面铺鹅卵石,内墙面有抹灰、水泥踢脚。当赫德踌躇满志地按照自己的意图建设姑塘海关时,同样来自大不列颠岛的传教士李德立也正在庐山的牯牛岭吆喝着建造别墅。于是,姑塘自然而然成为洋人们从东侧登匡庐避暑旅游的中转站。洋商、洋船、洋货充斥于古镇水面陆地,催化着姑塘的畸形发展。

据独自守护海关遗址的曹传德老人介绍,最前面也是体量最大的这幢建筑乃办税楼,建筑面积200多平方米,高8米,以粗大东北松做横梁和顶柱。办税大厅南侧设有4扇大型落地窗,既改善了采光效果,又可观察湖面情景。院落后面是关长官邸,台阶边那幢则是办公用房。我在办公楼一隅见到了一通立于清道光二十三年十一月初五日的青石“禁碑”,隐约可辨“民等湘帮,撑驾大小钓钩船只,揽装客货”字样,由此足见当年水运的盛况。碑,保守着秘密,与时间同老。

小朵的野菊爬满海关的后山坡。弯弯曲曲的石径直通炮台遗址。我像一位怀旧的水手,念叨着梦里的姑塘。浩瀚的鄱阳湖旋开偌大的碧裙,娇颜依然,而姑塘山已老。

像许多江南古镇一样,姑塘也曾经只合盛产美女与诗歌。渔家的日子盛开于田田荷叶中。痴情的古镇忘却不了故人,一直将自己完全湮没于沧浪之深。归去兮,一杯浊酒慰风尘。

姑塘海关之外,蜿蜒着古码头遗址,现存鹅卵石垒就的码头驳坎约250米,宽0.8米,高3米。青花、粉彩瓷片裸露于湖滩,有碗、钵、罐、坛和香炉等器物,其年代多为清代中晚期。它们一边聆听着鄱阳湖水的歌谣,一边仰看着姑塘山憔悴的面容,除了疼痛,还有怀想。

其实,在姑塘成为名镇之前,很多人已经倾心于这方乐土。宋代黄庭坚《学元翁作女儿浦口诗》道:“五老峰前万顷江,女儿浦口鸳鸯双。惊飞何处沙上宿,夜雨钓船灯照窗。”元代揭傒斯《女儿浦歌》道:“大孤山前女儿湾,大孤山下浪如山。山前日日风和雨,山下舟船自往还。”但姑塘的辉煌对于浩渺鄱阳湖而言,实在是过于短暂。

十丈红尘中,戏曲家唐英走进了姑塘。这位多才多艺的名吏,著有《古柏堂戏曲集》17种,蓄养着一个阵容强大的昆曲家班。清雍正六年(1728年),唐英监督江西景德镇陶务,后于乾隆年间兼理淮安关、九江关和粤海关税务。这位官声甚佳的能吏,更多的感情倾注于陶瓷艺术,对兼职的榷关似乎没有浓厚的兴趣。但唐英绝非尸位素餐之流,客观而言,九江关务占用了其大量精力,他为此多次上奏辞去九江榷关一职,却终究未能如愿。山水滋养的姑塘,自然也成为唐英的梦中故园。他将对待陶工的情感倾注进了这方土地。农事成为其诗歌的蝴蝶,道:“雨足山农爱日长,玉田镜水插针秧。夕阳西下未归去,不似风尘俗吏忙。”渔事成为其吟唱的心曲,道:“丝纶在手更渔杈,江上生涯水上家。也有闲情妻子乐,艄舷秋意载黄花。”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七月二十九日,唐英病逝于九江关署。他一直渴望回到辽宁故里,却最终只能让赣鄱大地收容那绵绵的乡愁。

更多的姑塘海关人员,注定只是过客,化为鄱阳湖里的水珠。

漫步于瓦砾间,我时常想象三湾、四湾的水码头,想象五湾的合面街、六湾的积善堂,想象七湾的狮子洞、九湾的岸柳。自然,还有江南的旗袍风韵。我能感觉到古巷间的杏花香。才子与佳人的故事,应该曾是古镇的话题之一。船来船往,构成流动的画卷,辉映着历史的天空。

如花的日子说去便去了。我无缘见识姑塘的千娇百媚。寻找与眺望,是我无法拒绝的选择。

远处,“娘娘庙”以几树单薄的绿影作屏风;脚下,任凭风卷波澜去。我情不自禁口占打油诗一绝:“鄱阳湖畔姑塘镇,曾经多少繁与华。沧浪应笑山色浅,有谁再把匡庐夸?”

或许,我,应该等待水深处的秘密。

彭文斌 文/图

(原标题:姑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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