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乐山大佛,你究竟有几个好哥哥?)
大足宝顶卧佛
宋代诗人陆游在《剑南诗稿》中,留下了一首名为《能仁院前有石像,丈余,盖作大像时样也》的古诗,“江阁欲开千尺像,云龛先定此规模,斜阳徒倚空三叹,尝试成功自古无。”诗写于嘉定,也就是今天的四川省乐山市,大像便是世界第一大佛,通高71米的乐山大佛。
陆游在嘉定能仁院看到一尊高约数米的石像,当地人告诉他,唐代为了开凿乐山大佛,曾尝试一些规模略小的大佛作为蓝本,经过多次试验方才动工。
时过境迁,当年的能仁院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中,那尊大佛也是踪迹全无。
几年来,我在深山老林中考察了诸多大佛——荣县大佛、半月山大佛、潼南大佛、禹迹山大佛、牛角寨大佛……
每到一处,老乡总会告诉我:“这是乐山大佛的哥哥”“乐山大佛就照这个模样雕出来的。”南宋年间蜀人对陆游说的话,至今仍飘荡在我耳中。
泸县玉蟾山建文皇帝像,其实是尊明代大佛
仁寿大佛,深山里的半身佛
因为不通班车,在双流县三星镇,我向街头的摩的打听牛角寨大佛,前几个都摇摇头,一个中年汉子走上来:“你要去牛角寨看那个没雕完的大佛吧?我外婆就住在大佛脚下。”
摩托车在一条碎石路机耕道上行驶了十多公里后,机耕道戛然而止,雨后初晴的山路泥泞不堪,师傅说:“这路确实没法开了,我少收你几块钱,你自个走到牛角寨吧。”牛角寨位于双流县与仁寿县交界的龙泉山中,距离喧闹的都市不过30公里,没想到如此鲜为人知。
没办法,我只有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溜滑的黄泥路上,约莫半个钟头,走进一片茂密的树林,透过葱郁的树叶,岩壁上的大佛已隐约可见了。
大佛高15.85米,肩宽11米,头长6米,棱角分明,嘴唇微闭,双目平视东方。千百年的风吹雨打在大佛脸上冲刷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痕迹,鼻子、嘴角也由于岩层风化、脱落形成“白斑”。
如此体量的大佛却直到1982年才为世人所知。那年夏天,仁寿县文管所工作人员邓仲元到高家乡做文物普查,老乡告诉他,自己有次到牛角寨割猪笼草,扒开岩壁上的枯藤,发现里面居然藏了个大佛头。
邓仲元找了几个村民,将岩壁上的枯藤、枝桠清理一空,一尊大佛在那个傍晚重见天日,当时大佛眉角爬满了厚厚的青苔,身躯被荒草与枯藤遮得严严实实,仿佛穿着一件“草衣”。
大佛前的坡地迷宫般遍布上百个大石包,邓仲元在其中十六块上发现了101龛、1519尊唐代造像,题材有千佛、观音菩萨、地藏菩萨、西方净土变等等。可以想象,以大佛为中心,这些佛像组成了一个完整的朝拜空间。
令邓仲元不解的是,大佛并不完整,只雕出了头与胸,胸部以下与山岩融为一体,双手合十于胸前,手的比例与全身极不协调,应该是后世补凿的。
这天,村里的老人相互搀扶着来到牛角寨,给大佛进香,他们告诉邓仲元,过去祖辈说村里有尊大佛,是乐山大佛的哥哥,工匠先造了这尊大佛,尔后才背着行囊去开凿乐山大佛。
牛角寨大佛似乎验证了传说——作为蓝本,只需对头部精雕细琢,胸部以下自然无须多做要求了。
仁寿牛角寨大佛
荣县大佛,中国最大的释迦牟尼佛?|
如果说牛角寨大佛只雕了半身,荣县大佛就可谓乐山大佛的翻版了。
荣县城郊有座大佛寺,寺里有个山头唤作真如岩,荣县大佛就雕凿在山巅之上,远远望去,大佛被一座四重檐歇山顶仿古建筑遮住佛身,仅露出佛头。
荣县大佛高36.67米,头长8.76米,大脚指直径将近1米,一个成年人也无法环抱,规模仅次于乐山大佛,是中国第二大佛。
荣县大佛双耳垂肩,右手抚膝,足下踏着莲台,与乐山大佛如出一辙。虽然有着这般相似,对其身份与年代的争论却始终莫衷一是。
民国《荣县志》记载,“开元中,僧海通于渎水、沫水、蒙水三江之会,凿山为弥勒大像,高逾三百六十尺,建七层阁。荣特无江耳,所凿乃释迦牟尼佛,非弥勒也!”
言下之意,乐山大佛开凿于三江交汇之处,是弥勒佛;荣县无江,就是释迦牟尼佛了。按照县志的说法,荣县大佛便是中国最大的释迦牟尼佛。
这位编纂县志的老先生显然有点糊涂了,判断佛像的类别,依据的不是临江与否,而是佛的手印、坐姿等等。
荣县大佛善跏趺坐,这是巴蜀弥勒佛最常见的坐姿(敦煌、云冈石窟中许多弥勒为交脚形象,即通常说的交脚弥勒,塑造的是弥勒未成佛前的菩萨形象,这类题材目前还未在巴蜀发现)。
关于大佛的年代,《荣县志》的记载也是糊里糊涂:“元丰十八年僧淳德凿像,元佑七年成。”元丰是宋神宗赵顼年号,只用了八年,《荣县志》所谓“十八年”,可能是“八年”之误。而《古今图书集成》等史料则认为大佛出自唐人之手:“大佛山,在县南一里,唐人刻大佛,与山齐。”
在刚刚结束的第三次文物普查中,荣县又发现了几尊唐代大佛,比如二佛寺高8.5米的荣县二佛,望佳镇高8.72米的武官大佛,无一例外全为弥勒佛,可见唐时弥勒信仰在荣县颇为盛行。
而晚唐五代以来,中国几次农民起义,首领皆托言弥勒佛下凡,弥勒崇拜由此受到北宋朝廷的禁止与打击,没有了弥勒崇拜的土壤,自然不会开凿弥勒大佛了。荣县大佛开凿于唐代的说法,似乎更为可信。
荣县有句俗话,“乐山大佛雄,荣县大佛美”,可眼前的荣县大佛风化斑驳,千疮百孔,已丝毫没有美感了。
1943年,县长黄希濂来大佛寺,看到荣县大佛周身贴着金箔,居然发起了佛祖的横财,他以整修大佛为名,刮下金箔,尔后用不值钱的金粉涂上去,起初还光洁如新,没多久便纷纷脱落,昔日饰彩贴金的巍巍大佛,从此伤痕累累。
荣县大佛
半月山大佛, 巴蜀耗时最久的大佛
巴蜀唐代大佛中,资阳半月山大佛排行老三。半月山形如一弯新月,山上遍植桔树,深秋,金黄的柑桔压满枝头,农家的青瓦房点缀在果林中。
时间慢悠悠地走过半月山,当地人就在大佛的注视下,过着淳朴、宁静的生活。
半月山大佛高22.25米,肩宽7米,头长4.3米,面相饱满,给人宽厚敦实之感,也是一尊善跏趺坐的弥勒佛。
大佛旁的岩壁上,尚有明朝浙江御史熊永懋撰写《改修静悟院为大佛寺》题记,“半月山在资阳县治南四十里许……其寺旧名院,曰静悟,未稽创于何时。惟唐真(贞)元九年,不知何许人凿巨佛于悬崖之上,高可十寻,人或梯升至膝,手足皆虚,肃然而恐,凛乎!……宋绍兴元年,汝南梅修开巨佛眉目……”
从题记来看,半月山大佛称得上巴蜀耗时最久的大佛。大佛开凿于唐德宗贞元九年(793年),此后工程一度中断,直到南宋绍兴元年(1131年),居士梅修等人为大佛开凿眉目,历时三百余年之久的半月山大佛才宣告完工。
大佛脚下有座静悟院,明代改称大佛寺。在无休止的岁月变迁与王朝更迭中,大佛寺也是浮浮沉沉,直到上世纪70年代才彻底消失。
1950年,大佛寺改为公社小学,村民张学聪在这里渡过了小学生涯,儿时跟小伙伴上山念书,下课就爬到大佛上玩耍,那时候个头小,站在大佛脚下只有脚指头那么高。
张学聪还记得,当时的大佛寺大雄宝殿、玉皇庙、斋堂尤存,大雄宝殿供奉阿弥陀佛,四壁绘有《西游记》与《封神榜》壁画。
可惜好景不长,1971年,大佛公社决定新修小学,大雄宝殿被拆毁,壁画从此下落不明;1973年,大佛公社又将斋堂木料取下来,运到乡上修政府大院。
我走到大佛脚下,发现大佛双腿用青砂条石砌成,与红砂石身躯颜色迥异,脚如同古时女人的“三寸金莲”一般,小巧别致,与庞大的身躯不成比例。
我的疑问在张学聪口中得到证实——“文革”中,不仅大佛寺被拆毁,大佛也是命运多舛。
也就是在1973年,大佛公社的“地、富、反、坏、右”(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与右派)接到通知,命令他们到半月山砸大佛,一行人扛着铁凿、铁锤,花了两天时间,将大佛的腿脚凿了个稀巴烂。
有个叫刘以富的家里缺个水缸,就把大佛的大拇指凿下来,找个石匠掏空了做水缸。春来秋去,刘以富几年前去世了,佛的脚趾做成的水缸也不知去向。今天看到的大佛腿脚,是十多年前才补上去的。
大佛寺留给当地人的记忆还不止这些,大佛乡月佛街116号是家超市,屋后的果园中有座威武的石狮子;月佛街87号是家缝纫店,门口也有个面目全非的石狮子,瘸腿的女主人平时就在石狮守卫的窗前,在缝纫机上编织着乡邻送来的布料。这些融于市井生活的石狮,让人相信古老的大佛寺并未远去。
资阳半月山大佛
它们究竟是不是乐山大佛的哥哥
此外,安岳清流乡上大佛高7.4米,资阳骑龙坳祈尼山大佛高约10米,均为弥勒坐佛。
乐山大佛开凿于唐开元初年(713年),如果这些弥勒大佛是其蓝本,无疑在此之前就应完工,因为蓝本本来就是试验品。
事与愿违,乐山大佛却是巴蜀最早开凿的大佛,其他大佛的年代明显晚得多:阆中大佛809年完工;半月山大佛793年动工,1121年才完成。
况且,如果果真开凿了众多蓝本,无疑需要一笔庞大的钱粮作为支撑。
乐山大佛由僧人海通发起开凿,几年后海通辞世,工程便中断了,之后在唐朝官吏章仇兼琼、韦皋等人的资助下,磕磕绊绊历经九十载才完工,在大佛尚且无法保证的前提下,怎么会有那么多钱粮与人力遍地开凿蓝本呢?
综上所述,这些大佛是受乐山大佛影响出现的,如果非要排资论辈的话,其实都是乐山大佛的小弟。
马边大佛
同样在唐代,北方、中原出现了诸多大佛。
初唐年间,敦煌莫高窟开凿了一尊高达35.5米的弥勒坐佛,先凿出石胎,再用草泥垒塑、麻泥细塑,现编号96窟;永靖炳灵寺第171窟弥勒大佛高27米;武威天梯山第13窟倚坐大佛高23米。
它们无一例外,均为弥勒佛,乐山大佛和它的小弟弟,是此时兴盛的弥勒文化登峰造极的产物。
敦煌北大佛同样也是弥勒坐佛
就年代而言,北方、中原大佛出现的时间更早,可见大佛之风是从北方、中原吹到了巴蜀,而巴蜀大佛的规模却有过之而无不及——71米的乐山大佛、36.67米的荣县大佛、23米的安岳卧佛、22.25米的半月山大佛都堪称唐代大佛的佼佼者。如果说唐代是一个大佛林立的时代,巴蜀则将这场大佛之风推向了高潮。
潼南大佛
行走在巴山蜀水间,我碰到了许多与“大佛”有关的地名,比如大佛岩、大佛沟、大佛坝、大佛寨、大佛沱、大佛院等等。
记得有一年在宜宾大佛坝,我在当地未曾看见大佛,村民说,村里最早是有大佛的,不知哪个朝代消失了。
的确,岁月流逝与王朝变迁,甚至无休无止的革命,往往会让大佛遍体鳞伤,甚至永远消失,巴蜀过去的大佛数目,远比今天所能见的更为恢宏。
那些叫“大佛”的地名,让我触摸到巴蜀大佛文化最真实的脉搏。
四川大佛分布图
作者在夜色下的乐山大佛前
本文始发于《中国国家地理》2012年12期,原标题《巴蜀大佛多》
(原标题:乐山大佛,你究竟有几个好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