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1949年,他坐太平轮到台湾)
马拉打望
读城
邮箱:896835357@qq.com
微信公号:马拉打望maladw
今年88岁的重庆交通大学退休教师周远宁老先生的大半生传奇生涯,都反映在他保藏至今的一件件纸质文献上。民国31年的身份证、成畅五金店练习生名片、1945年1月1日就读一中后开始记的日记、盖有蒋中正之印的兵工工程学院毕业证。
1948年他以重庆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上海的国民党军校——兵工工程学院读5年制本科,第二年年初乘下一班就要沉覆的“太平号”轮船,随学校整体撤退到台湾。后来最终回到大陆。他的经历,同事和亲人都很少知道,直到二儿子周生力近日发现了他在1955年写于日本东京的17万字回忆录《穿过海峡》。这是一个民国中产阶级青年奋斗励志的人生写照:他工商业学徒出身,爱好阅读,爱看电影,对社会和时局有批判意识,善于理财,有一技之长。
千厮门
周远宁1928年出生于重庆千厮门行街57号,一座租来的地主独立小院。
街上行人,最多的是抬棉花包子的苦力和挑水夫,抗战开始后,当兵的就多起来了。他说:“连我们小娃儿,都能够分出川军和中央军:大凡队伍里有背大刀持长矛的就是川军;衣服整齐,武器花样多一点的就是中央军,后来都叫‘国军’。我家离码头近,又是大院子,所以常常有过往部队驻军。有好几次驻的‘国军’是刚抓来的壮丁,和以前的部队大不相同,服装很乱,有时冬天穿单衣,夏天穿棉衣,没有皮带,连布的鞋带也不许用,裤腰很大,在腰间一褶一卷,走路要常常扶着,听说这样可以防止在路上行进的时候逃跑。”
母亲很同情这些壮丁。“他们吃饭没有菜,我妈就将家里吃不完的泡菜送去,很受欢迎,连罐子里的盐水都喝光了。有一次部队出发前夕,一个壮丁跑进母亲房里,跪着哀求母亲把他藏起来,母亲心里害怕,但终于答应了。第二天早上发觉少了人,要搜查,母亲死也不答应,说他们想打劫,闹着要找保甲,叫带队官员出字据,搜不出人该怎么办。部队因为急于上船,觉得和母亲也闹不清,还是没有搜就走了。这个逃兵是外县的庄稼人,临走时母亲还给他衣服、路费。”
造飞机
在江北县立中学读了两年后,1941年10月—1942年3月,周远宁在《时事新报》上找到一条某国防工厂机械士训练班招生广告。“我就赶着去报名。听登记的人讲,这个国防工厂是飞机厂,心里更加高兴,恨不得马上就到工厂去造飞机。这个厂的全名叫‘航空委员会第二飞机制造厂’,地点在四川南川县丛林沟。建在一个很高很大的天然山洞里,洞子旧名海孔(该厂旧址现已被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海孔虽然叫飞机制造厂,其实也只能算装配厂。“发动机是昆明第一飞机‘制造’厂造,螺旋桨、仪表和其他某些部件是外国买来的,木料、层板、铝皮,甚至白钉、洋钉无一不是从外国买来的。生产的是教练机,由各部门分工做成机身、机翼、方向、水平舵后由装配股凑起来,再交油缝股蒙帆布、喷漆。生产量说来也可笑,如果上面催得紧,三个月可勉强凑成一架。厂中没有试飞的场所,出厂前加油发动,看见螺旋桨能转,听听声音,没大毛病就送出,用卡车分装交给接收单位。常常退修,据说很少飞行员敢试飞我们的飞机。”干了5个月后,他就回城到一家五金店当练习生。
练习生
周远宁在中正路(现新华路)404号蜀丰五金号(后改名成畅五金号)当学徒三年,按当时新派风气,学徒叫练习生。
三年后,周远宁因病被老板辞退。结算工钱和股金时,他一阵暗喜。“我的钱绝大部分是由工资、红利作股本累计起来,当时折合黄金约三十两,如果放利息只要一个星期的利息就够缴高中全学期的膳宿学杂费用,算得上是一个小财主,如果打算结婚,组织个小家庭,也是够的。”
他很会理财很会算。“我知道法币一天一天会贬值,全存起来不是办法。政府正在办黄金储蓄,方法以每两三万五千元的代价,存入法币,半年后取黄金。我想政府总不敢骗人吧,就将一半的积蓄七十万元存入,取回一张凭票领取黄金二十两的单据。”
“抗战胜利不久,宋子文代替孔祥熙管财政,公布一项法令,黄金储蓄的存户,要‘捐献’十分之四给政府,作经济建设。我二十两黄金到手只有十二两了。”
最后,内战开始,钞票越印越多,但含金量越来越少,“我的钱愈来愈多,由几百万增加到几千万,高中毕业后法币改成金元券,我的财产超过一亿元,但是折合黄金,已不足一两!”
太平轮
1948年春季,周远宁当完学徒读完高中,以重庆区第一名、全国一千多考生中名列第五名的好成绩,考起了在上海的兵工工程学院,该校和国防医学院是中国当时最好的军事技术院校。
1948年10月,他从重庆坐民生公司的客轮民本号到南京,舍舟登陆,乘车到上海吴淞校址。“学校是日本人留下来的营房,范围很大,一色的砖红色木板房子,铁皮顶,很整齐的排列着,编成号数。”
到校后他们都换上军装入了伍。“那时的大兵,实在也和强盗差不多,老百姓又恨又怕。坐车可以不买票,看电影不花钱,怪不得老百姓叫军服是老虎皮、黄马褂。我很幸运地在兰心戏院看了一场话剧,石挥、张伐主演的《夜店》,票卖完了,我们坐在楼上过道的地板上。”
读了一年,1949年学校奉令疏散到台湾。“我们由上海到台湾坐的是太平轮,约三千多吨的老船,栏杆、甲板到处锈蚀,就同刚从海底捞起已沉没十几年的沉船一样。这艘老船近来专跑沪台线,我们运气好,赶上它最后一次完成任务,它在下一班由上海到台湾的途中就被一条小船撞沉了。”
周远宁在1949年12月15日下午五时由上海港起碇赴台,在当天的日记上,他是这样描写太平轮的:“黄埔码头属中信局。建筑设备都很完善。除太平轮外,尚泊有海鹰轮,也是差船(运兵船)。太平轮只有千多吨,旧得很,栏杆、甲板、起重机的护板都锈得厉害,各处脏得很。”
故园已逝,家山渐远,同学们顿时都有点淡淡的伤感,他的日记情景交融,准确地捕捉到这种情绪。“太阳落下去,船就渐渐远离,外滩上几栋高大建筑如百老汇等渐渐变模糊,天色渐昏暗。大家想看看长江口,都站在船尾上,结果都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江中许多浮标,有灯光,五六秒钟亮一次。”
他在船上写了几页日记,这可能是现在存世的唯一的太平轮日记:“船上各单位都挤在一个厨房里烧饭,秩序坏得很。饭拿出来大家也抢得一踏糊涂。这地方也实在太小了,一吃饭就站满了人。菜是在吴淞做好的黄豆和榨菜。饭前胃里很难受,以为是晕船,吃了三大碗饭,却无事了,盖着头睡了一觉,下午精神大振,饭量如常,坐在被里写了几页日记。”
在回忆录中,从小读《家》《春》《秋》之类的新文艺小说长大的周远宁,这样写到当时的心情:“我到底见到海洋了,生长在四川盆地的人,多么渴望见着那四无边际的大海呀。看,海水在船旁是多么汹涌欢腾呀,而远处望去又是多么平静,极目远望,海平线微作弧形,与天相接,这就是地球的弧度啊,多么大的弧度。”
航行36小时之后,船停基隆,再转船到花莲。从此,周远宁的台湾时期开始了。
(欲知他在台湾的故事和怎样回到大陆,我们下周专栏再说。)文/图本报记者 马拉(来源:重庆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