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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未刊手稿
胡 适
嚼筋
孙诒让《札迻》(光绪廿年板)卷七、页十七、八云(淮南子主术训)聋者可令嗺筋而不可使有闻也。王念孙云“嗺筋未详。《易林》:蒙之离亦云‘抱关传言,聋跛摧筋。案……嗺当为嚼之讹。嚼俗作(广雅释言云“,茹也。咀,也。”玉篇口部云“同嚼”),与嗺形近而误。《易林》展转传写又误作摧,益不可通矣。《考工记》弓人云:“筋欲敝之。”敝注郑司农云:“嚼之当孰。”贾疏云:“筋之椎打嚼欲得劳敝。”是嚼筋为汉时常语,即谓椎打之使柔熟以缠弓弩也。
适按,吾徽至今尚有“嚼弓筋”之语,言哓哓多口而无当也。亦云“瞎嚼筋”。此盖即《淮南子》与《易林》“嚼筋”之义。
六年七月十六日
(在上海新旅社)
张九成 论语绝句
在近仁处见南汇吴省兰所辑《艺海珠尘》(八集)。其中(系集)有宋张九成之“论语绝句”一百首。皆白话诗也。
张九成字子韶,宋绍兴二年进士第一人。历宗正少卿,谪南安军。起知温州。丏初,卒,谥文忠。
此百首诗为题所限,颇多迂腐之语。然实专意作白话诗之第一人。其诗亦间有佳者。今录数章于此。
吾不复梦见周公
向也于公隔一重,寻思常在梦魂中。于今已是心相识,尔自西行我自东。
子见南子,子路不悦
未识机锋莫浪猜,行藏吾只许颜回。苟能用我吾何慊,不惜因渠也一来。
适按,辛稼轩词云“长忆商山,当年四老,尘埃也走咸阳道。为谁书到便幡然,至今此意无人晓。”此诗意同而不及辛词之含蓄。
必也狂狷乎
狂狷虽云执一偏,一偏所执尚能坚。不然欲与中行士,往往其中亦未全。
辞达而已矣
扬雄苦作艰深语,曹操空嗟幼妇词。晚悟师言达而已,不须此外更支离。
此一首可作全书之题词。
八月一日(在里中)
道地。
俗话称货物真确可靠者曰“道地”。各地药店招牌多书“川广道地药材”。故吾前作诗曾云
请问朱与杨,什么叫白话。货色不道地,招牌莫乱挂。
实则吾亦不解“道地”两字作何解。顷见宋严羽答吴景仙书,中有云世之技艺犹各有家数。市縑帛者必分道地,然后知优劣。况文章乎。
详玩此节,似古者中国区域分道。办货者亦依“道地”分别货色之高下。如今言“万载夏布”“常熟米”是也。其后道制废而“道地”之称犹存,遂不易解矣。
八月廿六日
此第十六册札记,为运送公司所误,吾到京后数月始收到。故另作第十七册。今又归里,带有此册,即用为“归娶记”本子。
民国六年十二月
适
归娶记
十二月十六日由北京起程。
火车中读沙法克尼(Sophocles)戏曲五种:
一、葬兄记 Antigone
二、争甲记 Ajax
三、复仇记 Electra
四、归国记 Philocletes
五、英雄末路记 Oedipus at Colonus
《葬兄记》与《归国记》皆极佳。馀殊平平。
吾前读其《孽冤记》King Oedipus,又尝听英国希腊文学大家穆莱Gilbert Murray自诵其所译《孽冤记》。
沙法克尼与墨翟同时,为希腊名家之一。今所传仅七剧,上所记六剧之外,其一为《毒袍记》The Trachinnian Maidems吾未之读。
火车中极冷。窗上积人口出汽皆成冰花,丽则可喜。吾见之深念此天然之美也。然向者积汽封玻窗时,亦是天然,何以不美?美者竟因何故?因又念“美”之一字寔不易解说。若说天然为美,如秋水芙蓉是美,然粪坑中蛆,亦是天然,又何以不得为美?若说美是人力,则北地妇女抹粉涂脂亦是人工,又何以不美?因为下一界说:
美者,天工人力所呈现象能引起吾人愉快的感情者也。
状词语尾之“尔”
吾乡状词语尾为“尔”字,今读如尼去声。如
慢慢尔来。 好好尔做。 快快尔去。
此即古人“尔”字,如“徐徐尔”、“纵纵尔”是也。
形容词语尾之“的”
吾乡形容词语尾为“呐”字,此即“的”字,的字在端透定,变为泥。吾乡泥娘无别,故读如“呐”。例如
“好呐罢?”“好呐。”(好的)
某人呐?(读如“门呐”)(谁的?)
是我呐。(是我的。)
到南京,以电话约陶知行来会。知行九月归国,现在南京高等师范。
到芜湖,以轿归里。
十九夜在夜航船上,忽思仲甫前拟采用胡彤夏女士之直行圈点法,用三种符号如下:
、 = ,
= ;
。= .
惟苦无“冒号”。仲甫、玄同、尹默诸人皆不能有以补之。吾亦不能得第四种符号。今夜忽思得一种“、、”号,可作冒号。如下
、 、、 、、、 。
此种似可用,因急以书告仲甫诸人。 重唇音
吾乡有许多轻唇音字犹读重唇音。
(例)木筏读木排
甫读普
缚读博
此皆古音也
又问话语尾“乎”字亦读如罢。
能喝一杯罢?
你来罢?
又问话语尾“未”字读“曼”(即无字)
吃饭曼?(吃饭了吗?)
他来曼?(他来了吗?)
此亦古音也。
淖—滒
轿上读《淮南子·原道训》,有“甚淖而滒,甚纤而微”两句,高诱注云,“滒亦淖也。夫饘粥多沈者为滒,滒读歌讴之歌。”庄逵吉曰:“按《说文解字》滒,多汁也,读若哥。”
吾乡谓粥之多汁者曰“淖”,又曰“淖滒滒”,滒读若呵。
二十一日大雪行七十里,宿笮溪桥。
二十二日,雪霁,行九十里到家。
三溪道中,见大雪里一个红叶,极爱之,因攀摘下来,夹在书里,为作一诗。
雪色满空山,抬头忽见你。
我不知何故,心里狠喜欢。
还想做首诗,写我喜欢的道理。不料此理狠难写,抽出笔来还搁起。
记一场无谓的笔墨官司。
到家数日,日日闻绩溪县知事李懋延在乡里征粮,扰民不堪,怨声载道。乡里小民痛苦无所呼吁,绅民又委缩不敢与直言。我一时高兴,作一书与知事,其略云:
……古者冬日省刑,所以体天和重民命也。况今当刑律革新之时,为政者用刑,尤宜慎重将事。今闻执事在乡数日,无一日不用非刑。铁索盈担,杖责盈千。差役横行,尤为民患。甚至以些小积欠,横迫已故学员之孀妇。尤甚者,竟以供应不周,杖责地保数百。请问执事,此几百板子,载在新刑律第几条?无怪乎乡里不平之声之载道矣。又闻执事讯事往往用极惨酷之掌责。此种非刑废止已久。执事出任民牧,岂无所闻知耶?……
此人极笨。得此书后,读之半点钟始可了解。读后,乃以之遍各在座诸绅,遂致喧传众口。一时人心大快。此人初极愤激,自言拼将知事的官不要了,要和我争一口气。数日后,忽倩人办贺礼送来,吾本无意与斗气,遂收其联幛,而送一桌酒往谢之。
此人本市贩出身,不知用了几个钱,弄得知事做。在乡时,常对人言,“如今做官,资格是用不着了,须要会运动,即如兄弟到省十五日便挂牌署事了。”又闻此次段芝贵任陆军总长,此人(亦合肥人)发电往贺,段有电复之。此人出此电遍示来访者。其卑鄙可想也。
上头有段芝贵、倪嗣冲一流人,下面自然有这一班害民的官。记之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