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厚春，1963年入伍，历任铁道兵文化部干事，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副社长，总政治部文化部文艺局局长，解放军艺术学院副院长，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副会长。
1986年，他历时五十六天，在昆明、武汉、成都三军区实地采访，著成报告文学《百万大裁军》 。
军旅报告文学作家袁厚春接受网易新闻专访
中国真心实意想裁军
网易新闻：您当时如何接触到国家裁军的消息？
袁厚春： 裁军的话题不是秘密的话题，它是全军公开的，而且编外报道了。世界上关于裁军也是有斗争的，美苏把裁军的口号作为一个互相较劲的话题——“对等裁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实际上谁都没有真裁。
1985年国际和平年，我们国家的裁军和美苏两家互相较劲没有直接的关系，我们是自己主动愿意裁军，真心实意想裁军。邓小平看准了新的世界大战十几年内打不起来，我们没有必要花钱养这么多的兵，不如节约经费支援国家建设。
网易新闻：您怎么想到写《百万大裁军》这个题材？
袁厚春：1985年年初，军委已经在做出了百万大裁军决策部署，武汉军区是被裁掉的八军区之一，我当时是在武汉大学作家班学习。有一天一个武汉军区作家诉苦说：“我老婆好不容易把农村户口苦熬了多少年才拿到一个指标，迁到武汉来，我的孩子刚入学欢天喜地，我现在要把他们搬回去，我都没法跟他们说”，说着说着他掉眼泪。
当时我心里很刺激，全军裁一百万，有多少家庭会遇到类似的问题，真是惊心动魄。但是大裁军从理论上怎么说都是应该做的，这个问题学问就深了，很值得研究。
昆明、成都命运两重天
网易新闻：成都军区和昆明军区的去留很有戏剧性？
袁厚春：一开始决定保留昆明军区，裁掉成都地区进行合并，因为昆明地处前线并且越南还有战争。1985年春节的时候，胡耀邦总书记还专门到前线视察，还题词“国危军危看急难”，但是从长远的战略考虑，真正的战略核心是在成都，因为成都可以监控三个方向，一个是云南方向，一个是西藏方向，还有西康方向。从总体布局来说还是在成都比较有理。
我的书里面有这个小细节，决定成都军区和昆明军区去留过程中变过好几次，一开始是撤成都留昆明，最后定盘子留成都，成都军区的司令员叫王诚汉，这两个老司令不能说，还得保密，所以他们两个就透露四个字：“老王变了”。当天中午午睡的时候，成都军区的代表都聚在一起，没睡觉，醒着保密，而昆明军区的代表全都睡得很香，因为他们以为这是定了板的事儿，不可能再变了。
网易新闻：昆明军区的干部会不会有“我比成都军区那谁谁要强多了，干嘛裁我不裁他呢”的想法?
袁厚春：这个弯子从高层到群众，转得不是很顺利，但是体现了军队的基本素质，他们确实听党中央的顾全大局。昆明军区裁掉，不是昆明所有干部都转业，还是要选出一部分优秀的合编到成都军区，成都军区也不是全部不动，也要往下减人，要给昆明军区来的干部腾位置。哪个军区都要动荡，比较起来昆明军区动荡最大。
副团级干部到公社当书记
网易新闻：军转干部在部队已经工作了一辈子了，突然裁掉回到地方上，感情上会有什么的感受？
袁厚春：肯定是受点委屈，那是毫无疑问的。大批干部转业，你团职（干部）可能会给你安排县长吗？把所有县委书记都换掉也不够干部安排，所以干部都降一级、两级、三级安排，这都是对他们的重大考验。
网易新闻：这些军官有没有思想斗争，他们怎么样表达这种情绪？喝酒？
袁厚春：假如说平时你本来是副团级干部，我给你安排转业了，你可能想不通。但此时全军裁军100万，其中60万是干部，你、我、他，一样命运，他就没什么怨言了。全世界都在进行裁军，道理他们都懂。
网易新闻：您当时知道最大的落差的案例什么样？
袁厚春：副团级到公社当书记（连职干部）。昆明区原来一个很优秀的连长标兵，他说现在地方位置很紧张，我就不去挤位置了，到深圳去自己打一片天下，贷款办企业。但其实地方分配不是最大矛盾。
网易新闻：最大的矛盾是？
袁厚春：矛盾比较大的是在军队升迁无望。原来是11个区，现在变成7个，要裁掉4个。这些干部都挤下去，哪有那么多位置？部队正在精心准备，裁减是第一步，然后进行整编，要建立高效的指挥机构，不是扩大，是精简。
网易新闻：当时裁掉这一批，大概是什么样的情况？
袁厚春：团以上基本上做退休离休，当时团一级大概是到四十五，师一级到五十五，接近了提前退休，这样国家减轻负担，他们自己退休以后愿意经商、做买卖随便，国家给你退休费，资金，挺舒服。反而是营以下的干部平均年龄年龄是30到35之间。这一批正是家庭负担最重的时候，上有老下有小，但这批人正是成熟的时候，到地方还有事情可干。
一个县四五个县长
网易新闻：国家为军转干部提供了哪些帮助？
袁厚春：部队事先有一个转业干部培训班，给他们讲市场经济怎么回事儿，现在国家形势怎么样，还给战士办一些培训班，学一技之长，修理电视机也行，当个电工也行。
地方安排上，国家想了很多的办法。比如说你县本来就一个县长、两个副县长，那国家给你安排四五个县长，你分这个，你分那个，至少先让他们有一个工资，有一个位子，先过渡，以后地方慢慢消化。地方也接到命令：必须接待，能安排就安排、不能安排也得安排。
网易新闻：当时这一批下海的干部里面现在有比较活跃的吗？
袁厚春：深圳国营企业也好，股份制公司也好，有相当多的是驻部队转业干部发起来的。我写过一个人，我甚至怀疑他是军转理论的学者，他发现军队给他这种素质在商场里照样是优势：无艰不克的意志力，团结人的本事，吃苦耐劳，敢于打拼，还有战略思想。
全军整合：敏感题材审批“奇迹”
网易新闻：采访如何经过认可?
袁厚春：当时军委对全军整合是很敏感的东西，只有解放军报才可以报道，必须送到军委办公厅审查之后才能发表。我把这个想法经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报到总政文化部，副部长徐怀中和总政副主任周克玉都比较支持，随后就把这个议题报到了军委去请示军委常务副主席杨尚昆，杨尚昆回复：“那就让他写实了我再看吧”，不否定，默许了。
网易新闻：写完此书受审的过程改了多少次？
袁厚春：没改，这当然有些破格，不破格不可能送审就通过。（书稿）经过总政、干部部、全军纪律检查委员会、总参军务部、作战部审查，都没有提出大的修改意见，于是送到军委。
网易新闻：所以送审这个审批的过程是很顺利的？
袁厚春：谁都不知道能不能发表、会不会挨批，但是我一点都不害怕，因为我的大框架是符合军委指导思想，是对全军推动大的变革有利的。但是他们一个意见没提，这是出乎意料的，我就问首长审查完了还有哪儿不合适，有没有要改的地方？周克玉副主席告诉我：“没有，我没听说，我听说了我肯定告诉你了，没有。”昆仑编辑部高兴得要命，这个太顺了，奇迹。
网易新闻：书出来之后有什么反响？
袁厚春：编辑部接到很多读者来信，有唱反调的，香港《文汇报》，《星岛日报》连载比较多，《解放军报》从始至终一个字态度都没有。
网易新闻：这说明什么呢？
袁厚春：部队内部也有思想比较僵化，比较极端。写《百万大裁军》这一个历史事件，它不可能只有正面的现象，也有很多负面的东西。当然作为一个军队作家必须自己要约束自己，不要比大胆，你敢揭露县委书记，我敢揭露省委书记，我也敢揭露中央书记，不能比大胆，这完全不是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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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易_NE00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