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12月20日下午16点。冬日的太阳无力地照着北京站,一列绿皮车停在站台边,机车车头已经发出阵阵轰鸣,团团白汽的影子晃动在冷冰冰的铁轨上。站台上站满了人,哭声震天。车厢的窗口被打开一半,一排排脑袋或者手臂从车窗里伸出来,和站台上的人或是相拥或是握手。他们最后的话音也被列车的轰鸣声和人群的哭声吞没。
再过八分钟,这列火车将启动开往山西。车里坐的是1000多个高中生毕业生,将在晋南的山村里,度过他们接下来的日子。就在几天前,他们的身份还是保卫文化大革命的红卫兵,如今,他们新的身份被称作“知识青年”。为了响应毛泽东的号召,他们要去农村继续闹革命——这一次,革命的形式不再是暴风骤雨,而是和风细雨。他们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北京市二十五中的六七届高中毕业生郭路生,在列车启动之后,在一张白纸上写下这样的诗句: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一片手的海浪翻动了,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一声雄伟的汽笛长鸣……,我再次向北京挥动手臂,想一把抓住她的衣领,然后对她大声地叫喊:永远记住我,妈妈啊北京!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管他是谁的手,不能松,因为这是我的北京,这是我最后的北京。”
这首诗后来被定名为《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在下乡的知识青年中流传一时,他们朗诵这首诗时,经常泪流满面。郭路生也成为那个时代最为青年推崇的青年诗人。他在两年后入伍,从山西杏花村到了东海之滨的舟山群岛服役。随后转业回到北京。虽然郭路生从1982年开始就住进精神病院,但与当年与他同车的那些人相比,他堪称幸运。
这列赴山西的列车开出两天之后,《人民日报》在刊登甘肃省会宁县部分城镇居民到农村安家落户的报导所加的“编者按”中,发表了毛泽东的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
一场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早在此前就已展开。这场最早可追溯到1955年的政治运动,起自河南郏县。一批中学生回乡参加农业合作化运动,毛泽东为此写道:“组织中学生和高小毕业生参加合作化的工作,值得特别注意。一切可以到农村去工作的知识分子,应当高兴地到那里去。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于是在这一年,60名北京青年远赴黑龙江垦荒。 8月30日,共青团中央书记胡耀邦在欢送会上把“北京市青年志愿垦荒队”的队旗授予他们。在阶级论横扫一切的时代,他们下乡是为了消灭“工农差别、城乡差别、体力与脑力劳动差别”,来证明这个政权工农联盟的性质。
大规模的知青下乡就是1968年的冬天。当时文革的武斗已经两年有余,各级政权中的“走资派”已经被打倒,在政权重建的过程中,少不经事的红卫兵当然无法承担这一任务,当工人阶级登上造反舞台时,这些年轻红卫兵注定只能成为过河卒子,将领导权交给工人老大哥。
武斗造成的混乱,使毛深深担心这些青年未来将不易控制。1967年7月28日凌晨,毛召见红卫兵组织的五大领袖——聂元梓、蒯大富、韩爱晶、谭厚兰、王大宾,严厉地批评了他们:“现在轮到你们小将犯错误的时候了。不要脑子膨胀,甚至全身膨胀,闹浮肿病。谁如果再破坏交通、放火、打解放军,不听劝告,谁就是土匪,国民党,就歼灭!”
很明显,毛已经认识到这种混乱带来的后果。当时,大学已停止招生,而机关和企业又无力容纳新的劳动力。11月3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毛泽东《关于教育革命的指示》,让大批学生留在校内闹革命,企图把学生留在校内。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12月22日,教育部给中共中央的报告说:“毕业生不分配出去,新的学生进不来,而今年毕业生和招生人数又比往年多一倍以上,这不仅涉及教师和校舍问题,而且还需解决这些学生是一批毕业出去,还是分批毕业的问题”。
红卫兵的出路问题已经迫在眉睫,必须要找到办法让青年们停止混乱状态。于是毛打算搞一场专门针对青年红卫兵的政治运动,来控制这种局面。此时,一批北京红卫兵于10月上旬自发组织去内蒙古锡林郭勒盟插队落户,给毛提供了另一种思路。在经过小范围的调研后,毛认为让青年去农村是一个办法。
1968年4月,毛泽东在黑龙江省革委会《关于大专院校毕业分配工作的报告》中批示:“毕业生分配问题是个普遍问题。不仅大学、且有中小学”。要求各部门、各地方、各大中小学面向农村、边疆、工矿、基层,及时做好毕业生的分配工作。但在文革的经济衰退中,企业工矿和基层显然无法容纳这么多人——学生们只好“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去农村和边疆。
《人民日报》在1968年12月25日的文章中甚至认为,下不下乡是衡量一个青年革命不革命的标准和对毛主席革命路线“忠不忠”的政治态度问题,在舆论上给家长和青年造成强大的政治压力。在动员方式上,也显得过于粗暴,对动员对象或办学习班,提高认识;或注销城镇户口;或停发父母工资。这使得一些不想离开城市的青年也不得不离开。
“我二十一岁时,正在云南插队。陈清扬当时二十六岁,就在我插队的地方当医生。我在山下十四队,她在山上十五队。有一天她从山上下来,和我讨论她不是破鞋的问题。”这是作家王小波在小说《黄金时代》中的开篇第一句话。其实王小波赴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插队之时,只有十六岁。他后来认为当年插队期间所发生的事情是荒谬不堪的。
无论以多么神圣的名义下乡,衣食住行这些最简单的认识都会让他们怀疑此行的目的。接受再教育,就意味着从此离开城市还算优渥的生活,要开始吃窝头和咸菜,偷偷吃一个苹果都被认为是资产阶级倾向。缩小三大差别其实就是要求他们在艰苦的环境中改造世界观,走工农结合的道路,防修反修。但王小波和一大批青年却觉得这不过是个政治幌子。因为残酷现实让他们认识到,自己不过是城市的剩余劳动力和不稳定人群。
从1968年到1973年,共计有800多万知识青年到了农村,国家、单位、家长平均每年为一个知青花费上千元——因为他们的蔬菜、煤以及其他生活用品都需要从城市运过去。很多知青在生活上长期不能自给,在口粮、住房、医疗等方面存在一系列困难。王小波在小说中曾写过知青和老乡开会的情景:“老乡们七嘴八舌,说知青太不像话,偷鸡摸狗还打人。知青们说放狗屁,谁偷东西,你们当场拿住了吗?老子们是来支援边疆建设,又不是充军的犯人,哪能容你们乱栽赃。”
但事实上他们连充军的犯人也不如。因为充军还有个期限,但他们却从不知道自己将在何时以何种方式回到城市,接受再教育不像在大学读书,这看上去像是一个没有期限的无期徒刑。很多人开始装病甚至自残,以争取回城的机会。家长则在城市疏通关系,希望能够再次见到自己的儿女,甚至有的女知青宁可一级一级跟领导“处朋友”,希望这些手握权力的人能够网开一面。
黑龙江兵团二师十六团团长和参谋长,长期奸污几十名女知青。周恩来批示道:“这不是我们的团长,是国民党的团长”,这两名罪犯后被枪毙。1973年,毛泽东复信福建知青家长李庆霖“寄上300元,聊补无米之炊。全国此类事甚多,容当统筹解决。”直到毛泽东去世,知青问题也未解决。在后期虽然有短暂调整,但也无济于事。
中共中央党校党史研究室研究员张化评论说,“从知青个人讲,通过上山下乡的实践固然可以得到一些有益的锻炼和收获,但是他们丧失了接受系统教育的最好时机,对于人才的成长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损失。其次,从国家讲,这一作法加剧了“文化大革命”造成的教育中断。在“文化大革命”中,知青上山下乡曾被宣传为有利于缩小三大差别的“战略部署”。事实上,强制性地把上千万知识青年放到农村去的作法,不仅没有使三大差别缩小,反而拉大了我国与世界发达国家和部分发展中国家的差距。”
邓小平在1978年曾说:“国家花了三百个亿,买了三个不满意。知青不满意,家长不满意,农民也不满意。”其后,知青才开始缓慢返城,这部血泪史在多人的文学作品中都有记载。最近热播的电视连续剧《血色浪漫》就是一例。知青返城直至现在也还没有结束。2009年2月,一对从内蒙古临河回到北京的知青,已经不认识这个城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