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囚警察厅
学生被执者,闻有数十人之多。但所执者,未必即为打人毁物之人。昨夕,已有人为之向警厅取释,以免再激动群情云……
就像匡互生所说的,等到军警正式捕人时,“那些攻打曹宅用力过多的人,这时多半也已经筋疲力尽地跑回学校休息去了”(《五四运动纪实》)。剩下少数维持秩序、零星掉队或围观的,在大批因警察总监及步军统领的督阵而变得积极起来的警察包围下,只好束手就擒。32名被捕的学生中,北大20名、高师8名、工业学校2名、中国大学和汇文大学各1名。
当晚7点,游行学生被捕的消息传遍九城内外,各校学生纷纷举行集会,紧急商议营救策略——因传说被捕学生将被“军法从事”(见1919年9月出版的《学界风潮纪》上编第二节)。其中北大三院的集会气氛最为热烈,更因蔡元培校长出席讲话,对学生的爱国动机表示同情,而得到广泛的报道与追忆。
至于当晚的若干秘密会议,若曹汝霖与其党羽如何在六国饭店窥测时势并确定反攻战略、钱能训总理又如何在家中与内阁成员商议惩戒大学处理学生,还有上述报道提及的保释被捕学生的努力——后者很可能指的是汪大燮、林长民等。因《晨报》乃梁启超这派政治文人所办,对“鼓动学潮”的国民外交协会之内情了解较多;而报道所提的保释理由,如“以免再激动群情”、“所执者未必即为打人毁物之人”等,与汪等第二天具呈警厅要求保释之文大致相同。
比起政界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秘密活动,被捕学生的命运,更牵动时人及后世读者的心。狱中学生备受虐待,但依旧抗争——此类想当然的戏剧化描写,很难满足读者了解具体细节的欲望。当事人的回忆,让我们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可未必准确。
被捕的高师学生陈荩民,在《回忆我在五四运动的战斗行列里》中,谈到被捕后关进步军统领衙门,当晚押解到警察厅。被捕学生分数间关押,“我和高师同学向大光及其他学校学生共七人关在一间牢房内,共用一盆洗脸水,待遇虽十分恶劣,但大家精神抖擞,毫不畏惧”。而北大学生许德珩则称:
我们三十二人被囚禁在步军统领衙门的一间监房里,极其拥挤肮脏,只有一个大炕,东西两边各摆着一个大尿桶,臭气满屋。每半小时还要听他们的命令抬一下头,翻一个身,以证明“犯人”还活着。
(《五四运动六十周年》)
两相比较,自是许说更为精彩。其实,二说均有纰漏,合起来,方才是完整的图景。因为,五四那天被捕的学生初分两处(步军统领衙门12人,警察厅20人),到了深夜,方才全部集中到警厅。32人共一屋,那是第一夜的情况;六七人关在一间牢房,则是翌日的调整。至于待遇恶劣,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以此前此后监狱里之动辄刑讯拷打,想象五四被捕学生之悲惨命运,实多有差谬。
5月6日的《晨报》上,刊有《学生界事件昨闻》,共分九个小标题:昨日各校之罢课、被捕学生之姓名、学生被捕后之况状、各校长之会议、北京社会之不平、汪王林等请保释、教育厅长之辞职、六国饭店之会议、章宗祥之伤势。其中“学生被捕后之况状”一则,对我们了解被捕学生在狱中的生活状况,有直接的帮助:
各学生被捕入警厅后,前夕即由该厅略加讯问,未有结果。闻厅中对于学生尚不苛待,前夕共腾出房子三间,使三十二人者分居之。而学生则不愿分居,仍在一处住。昨日由该厅备饭,每餐分为五桌,每桌坐六人或七人。有前往看视者,学生皆告以我辈在此尚未所苦,惟外交问题如何则极为关念。中有托人带信,勉勖同学仍以国家为重者,并谓在厅阅报等尚颇自由云。
是否《晨报》记者刻意美化当局,修饰血腥的监狱生活?恐怕未必。在整个五四运动期间,《晨报》始终旗帜鲜明地支持学生、抨击政府,即便屡被警厅告诫,也仍不改初衷。更何况,这篇报道的基本情节,可在陈独秀主编的《每周评论》上得到印证。